第90章 均天大王(二十二)
“你們一定要一起聽?那我也沒什么所謂!贝逓]用力解開領邊紐扣,解下狐裘,甩手扔在一邊的竹架子上,“奉三娘子,作為你家大王心愛之人,我們希望你能顧全大局,在你家大王耳邊吹吹枕旁風,讓他收回讓爵的動議!
她語調里有一種刻意的漫不經心,言辭更是刻薄無禮。
奉三娘霍然站起身,立時就要發作,卻在看到唐斌的神色時,閉上嘴,吞回要說的話。
唐斌正扶著尖哨子躺下,聞言猛地扭過頭,直直瞪著崔瀅,臉色慘白,嘴唇微微哆嗦:“你……你說什么?”
崔瀅拒絕看他,目光落在半躺下的尖哨子身上,冷冷道:“我說得很清楚了。需要我再解釋一下嗎?”
“不用。”奉三娘子很干脆地一口回絕。她一直看著唐斌,目光里有深深的痛惜。
尖哨子終于躺回床上,他臉色比崔瀅離開時稍微好些。唐斌迅速抽回手,免得被人看出他手指一直在發抖。
他起身離開床邊,低聲道:“尖哨子的情況比預想中恢復得好,后續用藥,我會交代郎中。三娘,我有些事情要回去辦理,煩你與我同路!
他聲音喑啞,似是也如尖哨子一樣受了傷,中氣不足。
奉三娘陪他出去,臨走前,回頭看了一眼。
崔瀅站在尖哨子床前,正是唐斌剛才的位置。竹椅就在她身后,她卻沒有坐下。她站在那里,腦袋高昂,身姿筆挺,一動不動。
奉三娘與唐斌一起出門,唐斌走得很急。她出門時回頭耽擱一下,不得不跑了幾步才跟上他,開口問道:“大王,你怎……”
“怎么樣了“這幾個字還沒說完,唐斌突然在一根粗柱子后站住,低下頭,伸手掩住嘴角。
奉三娘眼尖,看到他指縫間有殷紅血跡。他另一只手在懷里,似是想要掏絹子,卻發著抖,半天沒有找到。奉三娘遞了自己的絹子過去。
唐斌低聲道:“多謝!苯舆^去,背轉身子,擦干嘴角和手指。
奉三娘心里如同有鬼火在燒,明知他現在傷痛欲絕,仍然忍不住開口嘲諷:“你要替你的郡主守身如玉,這絹子可也算得上是私相授受的表物,將來說不清楚的,你可想好了?”
看著唐斌驟然僵硬的背影,卻又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這時候說這些刺傷人的話,她跟那個蠻橫無禮的寧華郡主,有什么差別?
她不知道,她后悔不迭的時候,崔瀅站在尖哨子床前,居然跟她是同樣的心情。
唐斌二人離開后,她頹然坐下,把臉埋在掌心里。她在心里反復自問:你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那固然是陸尚書的原話,然而她沖口而出的時候,壓根兒沒有想過陸尚書交代的任務,她只是,近乎本能地選擇了最能傷害唐斌的方式。
似乎看到他的痛苦,就能讓她的酸楚憤怒得到短暫的安慰與平復。
然而,不論對錯,這都只該是她與唐斌之間的事。她卻在急怒之下口出惡言,公然傷及奉三娘。
這是不對的,她輕聲對自己說,她不該成為自己最討厭的那一類人。
她想好了,叫兩個伙計過來幫忙看著尖哨子,她去追上奉三娘,向她道歉。
正待起身,手上卻一緊,一支冰涼的手掌握住了她。她吃驚之下,抬眼看去。
尖哨子正慢慢睜開眼睛,見到她,眼中瞬間一亮,閃過一抹近乎孩童般的欣喜。
“郡主!彼ぷ訂≈,這一聲沒有真正喚出來,只有微弱的氣聲。
“你醒了?”崔瀅暫時放開自己那些幽微糾結的心事,展顏一笑:“我馬上去叫大夫,不過有件事情,我要先請你原諒。先前你昏迷時,我替你拿了個主意……”
話還沒結束,尖哨子已經又閉上眼睛,沉沉睡過去。臉上猶自掛著那抹微弱而欣喜的微笑,手緊緊抓著她,似乎那是溺水者最后一根枯木。
崔瀅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歡喜未盡,擔憂又起。不敢大力抽手,只好揚聲喚人。
大夫很快趕來,聽了她的描述,又替尖哨子看了脈,捋須道:“重傷之人,時昏時醒都是常事。他便是醒來,也未必真恢復了神志!
又安慰崔瀅:“不過這位病患在第一天就能醒來片刻,這說明進展良好。后幾日若無意外,清醒時間當會越來越多,越來越長,這便是有望熬過來了!
又叮囑道:“病患雖然昏迷,多半也還殘留一二神思。姑娘陪護之時,可以揀些他懸念關切的人,或者事,多多說與他聽聽,有助于他抵抗病邪!
被這件事一耽擱,崔瀅只好息了追出去道歉的念頭,靜下心來,一心照顧尖哨子。
搜腸刮肚,想要找些他“懸念關切的人或事”,想來想去,她與他雖能稱得上一句好友知己,彼此卻并不熟稔,實在沒有多少能說的事情。
只好揪著蕭明顧痛罵一頓,又或是背誦些隱者逸士描寫山中生活的詩文小品,期望能激起他對于往日生活的懷想。
尖哨子若是醒來聽見,多半要譏笑她一句:郡主,你以為山中討生活是這般輕松?每日家擁仆喚奴,喝得醉醺醺地看花看云看山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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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斌回到住處,幾個首領聽說他回去了,紛紛找來,說起手里事情的犯難,或是城中糧用分配,或是鄉間為爭水源斗毆,或是義軍因久無戰事,兄弟們又聽說招安在即,各個無心操練。
眾人七嘴八舌,聚在一起出主意。
這些事,原本他們自己也可以商議,但是幾人誰都不服誰,說不到幾句話就要拍桌子瞪眼睛,壓根議不出個所以然。
以前他們也沒有什么遇事商議的習慣,都是我行我素。這都是唐斌來了之后的變化。
自唐斌掌權后,經常主動找他們一起聚會,把事情拿出來眾人討論決議。慢慢地,他們發現,只要有唐斌在場,似乎再是劍拔弩張的場面,都能在他溫和冷靜的聲調里慢慢化解。而且在他的激勵下,大家似乎都能想出比以前單打獨斗更好的主意來。
一來二去,眾人都喜歡上了碰到事情拿出來大家商議的做法,不過始終還需唐斌在場主持。
奉三娘今次沒有參與。趁他們議事之際,抽身出門,去街上買了晚飯回來。其他首領都是一大碗熱騰騰的牛肉面,唯獨唐斌是一碗白粥。
有人打趣:“大王可是得罪了三娘?當著大家伙的面,故意克扣大王的伙食!
奉三娘心情不好,冷著一雙鳳眼斜他:“愛吃吃,不吃滾,少說屁話。”
眾人見她發作,連忙三下五除二,囫圇一碗面下肚,紛紛告辭。
等人都走完了,唐斌才慢慢吃完小半碗粥,而且放下勺子,看似不打算再吃。
面館的小二進來收了碗筷,回去洗刷——只在奉三娘吩咐下,留下唐斌的粥。
奉三娘憋了一晚上的火,終于發了出來。她走到唐斌身前,含怒問他:“她在大王心中,究竟是神仙上人還是公主娘娘?她一句隨口污人清白的渾話,我一個女人還沒怎么著呢,你就能被她激得嘔血?”
“對不起!碧票蟮吐暤,“郡主以前從沒說過這種混賬話。”
“你還替她道歉?”奉三娘子怒火更是滔天:“你是她什么人?有什么資格替她道歉?我也不稀罕你的道歉,有本事你叫那寧華郡主到我面前,親口跟我說聲對不起,我冤枉你了!
唐斌低下頭,無言以對。
奉三娘胸口劇烈起伏,聲音激越:“再說,我一個寡婦人家,又是土匪山大王,我怕什么閑話?就算說我跟千百個男人上過床,我也可以當面笑納:老娘就是愛個俊俏風流,你待怎的?我這一顆心里,只是替大王不值。你把她當成什么,她又把你當成什么?”
唐斌臉色蒼白,嘴唇緊緊閉著。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開口,輕聲說:“三娘,你不知道,我原本只是一個大字不識的鄉間粗人,是郡主教我認字,教我讀書。她為了替我編寫教材,忙得日夜不休。她教導我,鼓勵我,她從來都告訴我,我做得很好,我一定可以做得很好。若是沒有郡主,你眼前這個均天大王壓根兒不會存在!
“你問我,我把她當成什么?我把她當成我的夫子先生,我的光明圣女,我的觀世音菩薩!
奉三娘臉色好看了些,白他一眼,嗔道:“撒謊。你會抱著觀世音菩薩不松手?”
唐斌眼睛閉上又睜開,說話開始吃力,似乎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所以,遠遠超過以上所有的是,我喜歡她,喜歡得一輩子都想抱著她。她在我懷里的時候……”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掌。
他再次重復,聲音輕輕顫抖,“她在我懷里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歡喜,有多滿足,有多么希望時間從此停滯!
他想起她在他懷里的樣子,嬌懶的,柔軟的,有時候似乎在生氣,眉眼里卻全是懶洋洋的笑意,似乎全身心都信賴著他,毫無懷疑,毫無隔閡。
這讓他產生一種荒謬的錯覺,他覺得他與她就該是一體的,像是亙古以來,一直就這樣偎依相擁。
奉三娘原本沉下臉來生氣,看著他柔和的、恍似做夢一般的神情,忽然心中一酸,生出強烈的悲哀。調轉目光,不忍心再看。
“至于郡主對我,她對我……”唐斌聲音低微下去,幾乎很難聽清:“我不知道,她有時候對我很好,有時候卻又很冷淡。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許沒人能猜透她的想法!
“這有什么不好猜的?”奉三娘哼了一聲:“她是郡主,還沒嫁人的時候,趁人不知道,在外面隨便找人玩玩,不過算是少年時候的荒唐罷了。她將來總要嫁人,要兒女成群,一輩子安享榮華富貴,自然對你的真心就有限得很。”
唐斌沉默著,沒有附和,也沒有反駁。
奉三娘也靜了一會兒,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沉沉:“大王,你既已下了殉道的決心,我也沒法攔你?赡憔驼娴母市,作為一個男人,活了一輩子,最后死的時候,連跟女人歡愛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嗎?”
她的聲音帶了點微微的沙。骸跋嘈盼遥銜蠡诘,你下到黃泉,下到冥府,或是隨便什么死后樂土,你一定會后悔的!
“大王,別留下這樣的永世遺憾。”她的聲音逐漸靠近,近似耳語,“也許你也該向這位郡主學習,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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