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澤站在花／徑外，腦袋里轟然作響，天人交戰(zhàn)之時(shí)，撲簌簌幾粒青梅落下，正正打在腦門上，不由得吃了一驚，退后一步，抬頭望去。

        前面是一帶矮墻，有個(gè)女子從細(xì)密藤葉中探出頭來，笑著朝崔瀅道：“郡主，你來了！這可不好意思，一時(shí)手滑，驚著你身邊這位公子了。”她雖是與崔瀅說話，一雙眼尾上挑的吊眼卻滴溜溜，只管往崔澤身上打轉(zhuǎn)。

        她身下的園子里傳來一陣青年女子們的竊竊笑聲，高高低低，有人剛笑得大聲些，便戛然而止，似是被人捂了嘴，有隱約悄聲的言語漏出來：“別笑，把人驚走了，沒熱鬧看的。”“就是就是，且看嬌娘的本事。”

        崔瀅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小心著些，別摔下來，崴了腳，可要走不動路的。”

        園子里笑聲頓時(shí)轟然一下爆發(fā)開來，有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喘著氣高聲答道：“郡主真是未卜先知的活神仙，這都能算出來？”

        陳嬌娘被眾人道破心事，也只是臉上紅了紅，卻并不扭捏害羞，眨巴著眼：“多謝郡主提醒，我一定小心……”

        話音未落，便驚呼一聲，一頭栽了下去，很快便哎喲呼痛起來，里頭姑娘們都快笑瘋了，仍有人記得嬌娘事前的安排，特意扯著嗓子朝墻外喊道：“果然被郡主說中了，陳家娘子腳腫了，哎呀呀，看著好嚇人……”

        “這可不行，得叫個(gè)郎中看看才行。”

        “你糊涂了，女孩子的腳，怎可能讓外男亂看？橫豎只是摔的，尋些膏藥貼一貼，過幾日就好了。我娘一年到頭都貼著追風(fēng)膏，可惜這會兒沒法回家，否則替陳家娘子討幾張來貼上，保準(zhǔn)見效。”

        就有人笑道：“你這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倒不如就近找個(gè)地方先歇著，拿巾子包個(gè)冰塊敷一敷，興許就好了呢？”

        于是就有人湊趣道：“三小姐，這最近的院子是哪里呀？不如就讓陳家娘子過去叨擾叨擾，到底傷者為大。嬌花一樣的姑娘，若是以后走路都跟那鐵拐李似的，豈不叫人心疼？”

        眾人亂哄哄一頭笑，一頭聲情并茂地求著崔沁。

        崔沁此前一直沒有出聲，此時(shí)被問到，她方淡淡道：“離這里最近的，就是北苑了。陳娘子方才打到的公子，便是北苑的主人。你們不如問他。”

        眾人更是笑得不可開交，有人甚至說出了“喲，難得這么有緣……”后面的話被人拿帕子堵住，只剩滿園明亮如春光的笑聲。

        崔澤和崔瀅站在墻外，將里頭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崔瀅眼皮輕抬，眼波慢慢轉(zhuǎn)到崔澤臉上，一副欲笑不笑的樣子。

        崔澤無奈，雖然不怎么相信她們的說辭，到底不敢拿別人的傷情冒險(xiǎn)。只好提氣道：“麻煩阿沁，找兩個(gè)婆子，把陳娘子扶到北苑的花廳稍候，我去讓香蒲準(zhǔn)備冰塊和黑膏。”

        他有些不怎么敢看崔瀅，低頭輕聲道：“我，我先回去了。”

        崔瀅目送他背影遠(yuǎn)去，忽然呀了一聲。

        海月正看熱鬧看得高興，沒有注意。山月問道：“姑娘，怎么了？”

        崔瀅回頭，微微聳肩，嘴角掛了一絲促狹的笑意，卻只是搖搖頭，“沒事，我們可以回去了。”

        山月走了兩步，也回過神來，急急道：“姑娘，唐姑娘還在北苑，她與陳娘子向來不對付，這要是迎面撞上了……”

        崔瀅不好裝傻了，不禁暗自埋怨自己這個(gè)丫頭太實(shí)心厚道，害得自己那一點(diǎn)幸災(zāi)樂禍的小心思不能得逞。只好裝模作樣點(diǎn)頭：“你擔(dān)心得有道理，咱們趕緊過去，看能不能把她們提前隔開。”

        她們回去得正是時(shí)候，圍觀了好一場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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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靜的北苑突然涌進(jìn)好些人，北苑的丫鬟也忙慌慌地跑動，要冰要水，原本在書房發(fā)呆的唐梅自然被驚動了，推門出來，正好看見陳嬌娘在花廳里一張湘妃竹的長椅上坐著，一群人圍著她，都彎腰矮身地，不知在干什么。

        頓時(shí)勾起當(dāng)初推衣澆糞的新仇舊恨，一雙眼直往外噴火，就想沖過去扭打。腦袋里卻不期然想起崔瀅臨走前那席話，不由自主停下腳步。

        看著周圍來往的丫鬟婆子，咬咬牙，低下頭來，想了一會兒，挽起袖子上前：“這不是陳家小姐么？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中暑了，還是撞邪了？我來替你看看。”

        她咬牙切齒的表情拉低了言語的可信度，別說陳嬌娘，就是北苑的丫鬟們，都齊齊驚疑地看著她。

        陳嬌娘不意在這里見到冤家對頭，大吃一驚，連忙道：“你怎的也在這里？你……這里是男子的地方，你一個(gè)姑娘家家的，沒名沒份地跑來，成何體統(tǒng)？”

        她原想起身避開，奈何為了實(shí)現(xiàn)目的，今日這一摔，那是摔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毫無花巧，稍微一動，腳踝頓時(shí)鉆心地痛，只好抽著冷氣，忍著冷汗，眼睜睜看著唐梅那雙不懷好意的魔掌伸過來。

        唐梅剛拿幾乎相同的意思罵過崔瀅，沒想到轉(zhuǎn)頭就被人回敬到自己頭上。又氣又怒，一手捏上那雙眼看著腫起來的腳踝，一邊惡狠狠地說道：“這是我哥哥住的地方，我怎么不能來？倒是你一個(gè)千金小姐，怎么不顧廉恥地跑進(jìn)來？”

        陳嬌娘痛得大叫一聲，引來正在隔壁廂房，與香蒲一起找藥的崔澤。他急匆匆走來，又不敢看竹椅上脫了鞋襪的年輕女子，只好側(cè)著身，急道：“小妹，你做什么？還不快停手？”

        陳嬌娘聽他喚唐梅“小妹”，頓時(shí)回憶起錦繡園里，自己推落的那件青布長襖。原來唐梅那個(gè)鄉(xiāng)下哥哥，便是如今的東陽王世子。

        不由得把唐梅看了好幾眼，心里發(fā)酸：這么個(gè)鄉(xiāng)下丫頭，倒如此好命？之前有郡主罩著，如今更是敢在世子的地盤上橫沖直撞。倒是自己，說是生在官宦世家，卻母親早亡，除了一個(gè)乳娘，并無人真心看顧自己，一切都要靠自己去謀算爭奪。

        想到乳娘，可巧，李大娘一頭沖進(jìn)來：“我家姑娘怎么了？我不過就走開一會兒，怎么姑娘就從樹上掉下來？”

        轉(zhuǎn)眼就看到唐梅的手捏在嬌娘青腫的腳踝上，大怒，上去死命掰開唐梅的手指，“怎么又是你這個(gè)沒規(guī)矩的鄉(xiāng)下丫頭？你給我松手，你年紀(jì)輕輕，怎么這么歹毒？”

        唐梅原本已經(jīng)沒有再用力，被她一拉扯，氣性上來，咬著牙不松手，眼看要被李大娘掰開，眼一紅，低下頭，張口不顧一切咬了上去，陳嬌娘渾身一激靈，大叫一聲，不由自主伸直腿，一腳踢了出去，正好踢在唐梅臉上。

        唐梅臉上傳來一陣悶痛，下意識松開口，倒退幾步，也不哭，也不出聲，只呼呼出著氣，兇狠地瞪著陳嬌娘，一聲不吭地重又撲上去。

        十來個(gè)丫鬟婆子站在旁邊，面面相覷，偷眼去看世子，瞧他是個(gè)什么態(tài)度。

        然而緊急關(guān)頭，崔澤壓根兒沒想起來指使人。他這時(shí)候早也顧不得什么非禮勿觀，整個(gè)人沖過去攔住唐梅，卻被唐梅撞得往后退，踉蹌之下，撞翻身后竹椅，與陳嬌娘一起摔在地上。

        還沒回過神來，李大娘已經(jīng)撲過來拉著他手臂大聲嚷嚷：“你是哪來的臭男人？我家姑娘清清白白的人，怎么能被你這登徒子占了便宜？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沒有天理了？”

        丫鬟婆子嚇了一跳，忙上來拉住她：“你又是哪里來的老貨？這是我們王府的世子，若惹惱了他，連你和你家姑娘都要吃不了兜著走。還不快去把你家姑娘拉起來？”

        香蒲也從里屋出來，見了這樣混亂場面，忙奔到崔澤身邊，拉了他上下看看，回過頭，沉下臉來：“你們是哪家的姑娘下人，恁地不識規(guī)矩？世子見這位姑娘跌傷，好心請她回來敷藥。你們倒好，在世子的地方大呼小叫的，對唐姑娘不敬在先，又對世子粗言惡語在后，我才要問你們，你們心中，還有沒有王法天理了？”

        崔澤感激地朝她點(diǎn)點(diǎn)頭，又對李大娘和陳嬌娘道：“這位姑娘扭傷腳，我已讓人備好冰塊膏藥，你們回去后可自行裹敷。十來日不要勞動傷腿，自可見好。我這地方不方便再留兩位，這就請便吧。”

        婆子要上前去架起陳嬌娘，被她一手推開。她扶著李大娘的手臂，費(fèi)勁地單腳立著，理一理頭上的亂發(fā)，朝崔澤一躬身，行了斂衽半禮：“多謝世子，今日的事，讓世子見笑了。”

        她單腳跳出花廳，臨下階梯時(shí)，忽又回頭，朝唐梅笑道：“我今日被你又掐又捏，又被你害得人前出丑，你若是覺得還沒出夠氣，改日我央卞家大嬸，在錦繡園里單開一桌，與你賠罪，從此化干戈為玉帛，可好？”

        唐梅正狠狠瞪著她，不想她臨走前居然服軟，見她說得甚是誠懇，竟是當(dāng)真沒有記恨的模樣，不由得一怔，沒有回話。

        崔瀅站在院子里的大樹底下，悠悠看了半天，這時(shí)候方笑道：“我看甚好。我愿與兩位做個(gè)冰人，替兩位見證這段不打不相識的交情。”

        唐梅瞪了她一眼，一時(shí)無措，下意識望向崔澤。崔澤微笑看著她，低聲道：“小妹自行決定即可，無論怎樣，我都沒有意見。”

        唐梅猶豫片刻，抬頭看看陳嬌娘，見她正殷切地望著自己，滿院子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也都神色各異地看著自己，靜候自己發(fā)話。兄長身邊的香蒲還含笑朝自己點(diǎn)頭，意甚謙恭。

        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從沒有過的感覺，覺得自己十分重要，手腳軀干似都比剛才眼紅氣怒時(shí)更有力量。

        她沒來由地輕輕咳了一聲，下意識學(xué)著崔瀅的樣子，抬高下巴，矜持地答道：“我也不想跟一個(gè)不相干的人為難，你想和好，那就照你說的辦吧。”

        陳嬌娘笑了笑，微微低頭：“多謝你大度。”

        崔瀅早派了人，把崔沁和她的客人們都請到湖邊去吹風(fēng)，葡萄園里已空無一人。又命人抬了轎子候在北苑門前候著，陳嬌娘一蹦一跳地出去，她此時(shí)衣衫不整，發(fā)鬢凌亂，若被人瞧見，只怕要生出無數(shù)是非話頭來。

        崔澤趕在崔瀅出門之前，走近她身邊，低聲道：“多謝阿瀅。”

        崔瀅含笑看了他一眼，眼波不由自主柔軟，輕聲問道：“下次還敢做好人么？”

        崔澤壓住心頭莫名的心跳，也輕笑道：“有阿瀅保駕護(hù)航，我什么都敢做。”

        崔瀅沒想到他竟敢回嘴與自己調(diào)笑，望了他一眼，兩人目光相接，卻又都似不能承受似的，雙雙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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