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世子(八)
青州城外有青江,江面寬闊,江風浩蕩。春夏之際正是豐水季節,南來北往的貨船客舟交完各級官府定下的過江、下水、掛帆、過秤等名目繁多的稅費,急急忙忙撐起風帆,順流往東南而去。
崔瀅站在一處偏僻的水岸邊,江風吹得帷帽上的紗幕緊緊貼在面上,她一動不動,久久望著江上順流激下的舟船。
數十步開外,崔澤正陪著唐梅在岸邊散心,唐梅也學著崔瀅的樣,帶了頂尖尖的帷帽,崔澤看著好笑,伸手輕輕彈一彈帽頂,笑問道:“小妹不嫌氣悶么?”
唐梅昂首挺胸:“不悶。”江風浩大,吹得紗幕不時翻飛分開,露出一整張微微出汗的臉蛋。
崔澤不由得扭頭失笑——不敢叫唐梅看見,免得她以為自己笑話她,又要發脾氣。
這一轉頭,就看見江頭迎風佇立的人影,面上笑容慢慢斂去。
唐梅在絮叨著跟他商量:“郡主方才在車上說,她院子里的下人都各司其職,榮辱一體,可她有許多錢去獎勵賞人,我可沒有她那么闊氣。我拿什么去打賞別人?唉,說來說去,她也不過是仗著自己錢多收買人心罷了。我學不來。”
崔澤答道:“也未必都是阿瀅那樣的法子。你也可以學我,大家分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也能平安過日子。”
“你不知道她們都在背后笑話你?”唐梅說起來就冒火,“哥哥是世子,體恤她們,結果這些人半點也沒有感激的心思,反在人后嚼舌根,說你是個窮苦命,沒有半點貴公子樣。”
崔澤一笑:“人長了嘴巴不就是為了吃飯說話?還能不讓人家說?我都不在意,小妹也不必生氣。”
他不說這句還好,他一說完這句,唐梅更氣得臉色煞白,兩眼發紅,淚珠子在眼眶打旋,眼看就要如決堤之水:“你就知道裝好人,假大方。你是世子,是男人,你可以不顧她們怎么說,怎么想,橫豎只要那個阿贏阿輸夸你一句‘仁者之心’,你就歡喜得跟什么似的。我跟你怎么一樣?我要是使喚她們,她們就編排我是輕狂小人,就跟那田頭的婆婆丁似的,根子淺,身量輕,心眼大,本就是飄萍浮蓬一樣的東西,還想飛上枝頭當真鳳凰。我要是不使喚她們,她們就笑話我是鄉姑村婦,上不得臺面,不配得著人侍候,就只配去灶房馬廄,做些伺候牛馬畜生的粗活。”
她哭得哽咽難言,崔澤忙收回心神,心中暗生愧疚。
唐梅的處境,昨日山月已經悄悄跟她說過了。他本想當即去秋物院替她料理,卻被香蒲攔了下來。
她說,府中這些下人,一貫攀高踩低,見人下碟,見著善的,便變著法子欺壓。逢到惡的,反上趕著去討好。唐姑娘若是自己立不起威來,每每只靠世子去替她出頭,哪怕明面上大家都敬著她,然而暗地里下絆子使壞,只怕會讓她的日子更是說不出的難過。那樣反而不好了。
崔澤聽她這話也有道理。他可沒有高門大戶生活的經歷,從沒接觸過這些身份雖然低賤,卻又自命比平民高貴的豪門奴仆,便虛心向香蒲請教。
香蒲提供了兩條路。一條路是慢慢來。她說,唐姑娘心眼好,不藏奸,對人誠懇,俗話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只要處的日子長久了,自然人人都會喜歡上她的。
若是性子急,等不來那么長久,也有第二條路。那便是做個惡人,讓人人都害怕她,自然就不敢橫加欺凌。
崔澤覺得這兩條路都不怎么靠譜,一時又沒想到更好的法子,暫時就把這事先擱著了。不曾想小妹居然如此困擾。
先溫聲撫慰她:“小妹不要急。你今日主動去找阿瀅請教,我很歡喜,小妹比以前可更能干了,將來一定能擔大事,獨當一面。”
誰知唐梅對他這番夸獎一點也不領情,氣憤憤地回答:“我是個女子,要擔什么大事?要不是沒有個男人替我做主,我犯得著這么勞心勞力么?我但凡有個做大官的爹,有個能替我遮風擋雨的兄長,我巴不得天天只要動動手指頭,嬌滴滴叫一聲頭疼,就什么都有人替我打點好了,雙手捧上來遞給我。”
伸手一指江邊的高挑背影,“就像她一樣。我明明叫你遠著她,叫你別聽她別信她,這才多久的功夫,你就把當初答應我的話當作耳邊風。我看你寫字辛苦,要你出去走走,略歇息一下,你半個字不肯聽。她要來江邊散心,你就字也不寫了,書也不看了,替她張羅車馬隨從,什么都聽她的意思。哥哥,你到底有沒有把我告訴你的話記在心上?”
崔澤萬沒料到她突然轉變話題,扯到崔瀅身上,這話更是直直問到他心上去。
張口想要辯解,卻又無從辯起。自知就算拿些冠冕堂皇的話應付了唐梅的質問,終究過不了自己心中那道坎,它高得叫人絕望,上面布滿荊棘尖刺,叫人滿心渴望,卻不敢伸手去觸碰。
兩兄妹沉默下來,不由自主,都望向臨水的方向。
江天高遠,細長腳的白鷺清唳一聲,從水草邊騰空飛起,劃過青白長天,變成一行黑點,消失在遙遠南邊。
崔瀅微微仰起頭,她移動了一下腳步,整個身體微微前傾,仿佛下一刻,她就要與扶搖直上的白鷺一起,被勁急的江風帶上天,隨風而去。
崔澤心臟猛地漏跳一拍。
唐梅忽然咦了一聲:“那是……尖哨子?”
岸邊走來一個高瘦人影,青衫草鞋,頭戴竹笠,背上一把巨大的黑弓。他似乎側頭朝崔澤兄妹看了一眼,卻毫不停留,快步向崔瀅走去。
崔瀅也看到了他,大為詫異,等他到了近前,揚眉道:“我以為你也跟他們一起走了。”
尖哨子原本冷淡的眼眸里有一絲笑意:“你這個雇主沒來,我做人鏢客的,難道一個人上路?找誰討要報酬去?”
“你也會與人開玩笑了?”崔瀅忍不住微笑,“果然近墨者黑,你跟這些商客呆久了,如今頗有幾分銅臭氣。”
“我在山里,也要換錢換物的,又不是吃云吐霧的神仙。”尖哨子半嘲半玩笑地回了一句,轉回正題,“你交代下來的銀錢,都已經付給林家和蒲家,足夠他們多買一條船了。我看他們的意思,是真心實意感謝你。”
崔瀅點點頭。林蒲兩家是專做南洋生意的人家,在青州與刺桐港兩頭都有生意。原本今年的商船早該開拔,因著等她的緣故,誤了時日。大概他們已經自認倒霉,不打算找她這個郡主理論了。誰知她命尖哨子按事前約定送來償金,有多無少。林蒲兩家自然喜出望外,對她提出的來年或有機會再行合作的要求,答應得十分誠懇爽快。
“你呢?”崔瀅看著尖哨子,“接下來你打算去哪里?回去淶州嗎?”
尖哨子搖搖頭,“淶州如今在奉三娘子的經營之下,內外安定,我去了,也找不到該做什么。我打算去西邊投軍。”
“投軍?西邊?”崔瀅挑起眉,有些狐疑地盯著他:“武威軍?霍家?”
“你上一回的未婚夫婿是將領,這一回,聽說皇帝要給你賜婚的,也是將軍。”尖哨子毫不遮掩自己的打算,“若是我有了軍功,也能封侯,也能娶你,對不對?”
崔瀅忍不住好笑:“你聽到消息了?可等你做了大將軍,我只怕都快成了他們霍家的老祖母了。”
“不會有那一天。”
崔瀅瞬間明白:“你打算在成親路上,或是成親以后,找機會把我搶走?”
尖哨子不說話。
崔瀅眼角有些發酸,她動了動嘴角,原本想笑一笑,最終卻只是輕嘆一聲:“你去從軍,吃軍餉,掙軍功,算不算違背你家的祖訓?”
尖哨子搖搖頭:“祖訓有言,天下危亡之際,抗擊蠻夷是后世子孫本分。不過祖訓要求功成身退,我可不打算遵守。”
“令祖定是志氣高潔的仁人志士。”崔瀅想了想,緩緩道:“我未必會去西北,賜婚的事,如今尚未坐定。你若是為了我才去的,只怕要失望。”
“你從中做了手腳?”
見崔瀅默默頷首,卻不說話,尖哨子眉頭皺起,沉思片刻,方道:“我在青州呆著,也一樣見不到你。倒不如去邊地搏一搏,將來見你,也能有個說得出的身份——我可不想一直當你的弓箭師傅唐穆。”
崔瀅撲哧一笑,探手去他身后,輕撫露出來的玄色弓臂,含笑道:“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就算你以后做了大將軍,我一樣叫你唐師傅。你去西北,若是見到合眼合心的大姑娘小寡婦,也別辜負自己的歲月,別浪費別人的心意。若是給我帶一個師母回來,我一定送一份大大的賀禮。”
尖哨子看看她,又回頭看看遠處的崔澤:“還是為了他?如今你與他成了兄妹,他又諸般前事不記,你仍然不肯死心?”
“將來之事,難說一定。便如今日,我與你本該也在遠去的帆船上,如今卻只能在岸邊望著,很快又天各一方。所以,尖哨子,你也不用拘住自己的心。”崔瀅說到這里,忽然一笑,眨眨眼道:“我也是白囑咐罷了。你若是遇到合心的人,我說不說這番話,都是一樣。總之,尖哨子,你記住,我是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過好自己的人生,無論那里面有沒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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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順流而下的船只中,一支雕花樓船偏偏逆流而上,緩緩行過江中心。
二樓船板上,兩個男子正憑欄眺望。
左側男子約莫三十左右光景,穿著紫綠色長袍,腰系赤金蹀躞,身形比普通男子高大。形貌瘦削,眉毛濃黑,幾至眉心相連。古銅色皮膚,道道暗紋顯現風霜痕跡。眼神如鷹隼如野狼,便是漫不經心地瀏覽,亦似藏著萬般驚雷,蓄勢待發。
“江邊那位穿騎裝的姑娘,便是令姐?”他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岸邊的一男一女,高瘦男子退后兩步,望了女子許久,決然回頭而去。女子立在岸邊,她放下帽上的圍紗,風吹得白紗如戰旗一般,筆直展開。她站得筆直,一動不動。
右側一個少年公子,也望著相同的方向,隨口回答:“霍將……霍公子怎的認識家姐?”
“霍公子”笑指江邊如云的隨從車隊:“如此風姿,如此聲勢,若非東陽王府的寧華郡主,青州城內,安有第二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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