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星河垂落。院中參天高樹被銀月映照，落下一地婆娑枝影。

        少年一襲薄紗湖藍衣氅立于枝影之下，被風輕輕吹動的衣角勾勒著月光，襯的人清冷又矜貴。

        他靜立半晌，終于等到黑暗中走出了一人。那人眉目冷冽，細看之下，與身前的少年還有幾分相似。

        “父親。”桑筠雙手交握行了禮，身板卻挺的正直。

        桑亓君習慣了兒子對自己的態度，也不過多廢話，只道：“你可知今日叫你來，為的是什么？”

        “黑鴉。”桑筠聲音如清月一般冷淡，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疏離。

        “你也知道那是黑鴉！”怒不可遏的聲音帶著成掌的冷風，以桑亓君為中心，狠狠打向桑筠的面頰。

        下手之狠，巴掌聲在寂寥的夜格外清晰。桑筠被打的偏了頭，嘴角溢出了血絲。

        他沒有擦，頎長的身子挺得板正依舊，他垂了眼簾，但是沒有低下頭，仿若狂風亂雪之中催不斷的傲骨冷梅。

        桑亓君看著眼前的兒子已經隱隱長出幾分逆骨的氣質，怒氣反倒緩和了不少，但是語氣依舊銳利：“低階的魔物突然出現在人間，想必是芙蓉城那邊的封印出了問題。你大哥一人在那邊我不放心，過幾日你便帶著矜華宮那位去協助你大哥。黑鴉之事，我就不追究你的失職了。”

        “是。”

        桑亓君緩了語氣：“三兄弟之中，你性子是最沉穩，修為也比你兩位哥哥高出不少。在這四大世家年輕一輩中，亦是鰲頭獨占。”

        “我一直把重望寄托于你身上。而今芙蓉城一戰，四大世家皆派了人，明面是加固封印，可暗著誰都知道，將會是四大世家重新洗牌之戰。”

        他說著，拍了拍桑筠的肩膀，對兒子那雙平靜到有些不尋常的眸子，心中怒氣消散大半，反倒生出贊嘆。

        “父親相信你，只是背靠萬俟皇室的玄都門，近幾年來響頭似乎越來越大。道中人皆言萬俟云祈不輸于你。”

        頓了頓，桑亓君終于拉開了正式話題：“那日武陵行宮一行，你認為他如何？”

        桑筠袖中的手漸漸收緊，桑亓君能察覺到，這個名字激了自家兒子的情緒。他雖面上不顯，但是語氣卻有了波瀾：“泛泛之輩罷了。”

        桑亓君終于有了真心的笑容。

        “好。過幾日他也會啟程芙蓉城，想必你們在路途中便會相遇。”

        “是。”說罷，桑筠便辭身離開。

        桑亓君望著兒子頎長的身影，欣慰之情言溢于表。如果說，他是桑家穩立于四大世家之首不了確實的頂柱。

        那么桑筠，就是桑家面對修仙界最鋒利的一把刀。人人羨慕之，亦忌憚之。只是這把刀，尚需磨一磨，須得再鋒利一些，才能戰無不勝。

        ——

        三天后，桑筠與江月離帶著江星星出發了，隨行的還有白雪。

        江星星的傷好了差不多，這會兒已經能活蹦亂跳了。一會兒跑在桑筠前面抓蝴蝶，一會兒走在他身后踩路邊的野花，好不快樂。

        難得的大晴天，江月離好整以暇的走在桑筠身邊，看著江星星上躥下跳，忍不住感慨。昔日自己在矜華宮之時，也曾這般無憂無慮過。

        “桑筠，這束花給你。”采夠了一大捧，江星星用一根草把它們束在一起，遞給了桑筠。

        桑筠睨了一眼，道：“不用。”

        “給我罷。”桑筠話落，遠處便傳來男子溫和愉悅的聲音。

        幾人皆是循聲望去，卻見萬俟云祈牽著一輛精致的馬車從遠處走來。

        “聽聞你們今日也要去芙蓉城，特意在此等候你們。”

        與桑筠周身散發的冷淡氣質不同，萬俟云祈實在溫柔，說話的音量把握的適宜，聲音也從來溫溫和和，就連笑容都好似乎攬了三月的春風一般暖煦。

        陌上人如玉，是江星星在見到萬俟云祈時，腦中自己蹦出來的一個詞。

        她握緊了花束，小跑到萬俟云祈身前，笑著遞給了他。

        “你皇兄不是……你怎么便來了。”

        江星星省略不說的那些話，萬俟云祈都懂，雖有些失落，但還是扯了笑道：“事已發生，無可挽回。不如去挽回那些能挽回的。”

        儲君薨逝，在靖國，應是舉國同悲，三月禁娛，皇親國戚留京一年。但是萬俟云祈在此時離開，原因也不過是隱隱異動的魔界封印。

        此時于萬俟皇室來說，阻止魔界侵入人間，卻是比儲君喪規更為重要的。

        何況萬俟陽和死因，皇室眾人都心知肚明，彼此間恨不得趕快掀開這一頁，一有其他重大事情，必然就抓了跳過。

        “云祈，節哀順變。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江星星心情亦有些沉重的拍了拍他肩膀。

        萬俟云祈反而釋懷的笑著應了聲好。

        “我牽來了馬車，這山長路遙，你又沒有仙力，我們坐馬車去罷。”

        這般貼心溫柔，要換做是以前的江月離，怕是也會被迷的神魂顛倒吧。

        而此刻的江星星就是如從前的江月離一般，萬俟云祈的一句話，讓雀躍上了她的眉眼。

        不過此刻她依然不忘桑筠，轉頭對他道：“桑筠，我們乘云祈馬車去吧，也快些。”

        “萬俟家的人慣是會裝！”江月離雙手環著胸，冷嗤一聲。抬腳走過了兩人身邊。

        萬俟云祈與江星星自是聽不到看不到，萬俟云祈反而配合著江星星的話道：“阿離沒有仙力，走路過去，沒有兩三個月的路程到不了。”

        桑筠不為所動，從容的走到兩人身前，他冷冷的勾唇：“我不像二皇子這般矜貴。”

        頓了頓，他有些厭惡的皺眉，帶著惡劣的笑：“以后別叫她阿離。”

        前面的江月離聽到這話，轉了身瞧了一眼，這桑小公子倒挺會識她的眼色。

        不過，這也沒讓她心中的戒備完全放下。

        “桑筠，你干嘛總拒絕別人的好意啊。”江星星拉住了想要離開的桑筠，不滿道：“云祈也是好心，你能不能不要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啊？”

        桑筠抽出了手，繼續往前走。

        萬俟云祈卻轉而安慰道：“罷了，他性格就是這樣子。”

        “是呀少宮主。桑公子要么不說話，要么開口就是帶著冷刺兒。”

        白雪見了萬俟云祈的第一眼，從三言兩語之間，便覺得眼前的人是真好啊，不僅長得好看，連性格也是如此好，重要的是，還替少宮主著想。

        難怪從前少宮主總喜歡去汴京見這位萬俟公子，她從前不理解，今日見了，也真覺得眼前的人風華無雙，溫柔如玉。

        在桑家時，她就有些畏懼那桑小公子，總覺得他從骨子里透著陰沉的氣質，跟她家宮主口中劍眉星眸，如明月清風的桑小公子完全不同。

        說到底，白雪是更喜眼前的萬俟公子的。

        好在離開了桑家，少宮主似乎又把重心放在萬俟公子身上。白雪心里開心的想著。

        “唉，我只是希望我能改變他罷了。”江星星卻是嘆了口氣。

        萬俟云祈看向她，安慰道：“他這個性格其實也沒什么不好的，至少絕對冷靜，能看清大局。”

        江星星笑了笑，心里默默補充，是啊，就是因為看的太清，所以才選擇修了魔道，以至于整個修仙界的人都拿他無可奈何。

        “我們也走路吧。”總歸也不能讓桑筠一個走路，不然這心里更加扭曲，她的努力就白費了。

        “那你……”萬俟云祈擔憂的問出了聲。

        “我可以。”

        萬俟云祈只好點頭，道：“我牽著馬車，若是你累了，便可上馬車休息。”

        江星星忍不住暖心一笑。不論是在之前還是現在，萬俟云祈永遠都這么溫柔，江星星感覺自己真的要完全淪陷了。

        她一定要保護好萬俟云祈，然后，和他順利成婚。江星星想著，勾上了他的手臂。

        萬俟云祈身子一僵，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但終究沒有拒絕。

        遠處，一個壯碩的身影從高大的樹后露出了頭。透過膩歪靠一起的人，他目光直直鎖定在紅衣少女悠然的背影。

        他看到，有一少年從容跟在少女身后，一身湖藍單薄衣裳，只看背影，便覺氣質非凡。

        兩人一前一后走著，一個身姿挺拔，一個倩影婀娜，又是一藍一紅，沒有過多親密舉動，但是光是看著背影，便覺得是天作之合，般配至極。

        反倒是拉著手緊貼一起的人，如作戲一般。

        牛頭從樹后走出，定了目光，便想往紅衣少女方向而去，卻才走了兩步，那氣質卓絕的少年突然回了眸，他嚇得連忙躲回了樹后。

        那一眼實在尖銳，如鷹眼一般，隨意回眸便與他對視上。

        應該沒有發現自己吧。還好還好，還好躲的快，牛頭后怕的松了口氣。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那比樹寬的肩膀，比枝丫壯的銀色牛角，皆沒有掩飾，明晃晃的撞入了桑筠眼中。

        桑筠冷笑轉回身，覺得躲在樹后的那人實在滑稽至極。冥界如今都是些什么人，一個比一個蠢。

        “你笑什么？”江月離聽到聲音回頭，卻見萬俟云祈與江星星手牽手一道走在幾米開外。

        這就又在一起了？江月離心里嘟囔。她如今已對萬俟云祈釋懷，甚至覺得他讓人厭惡。但是她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桑筠察覺了江月離的視線，知她是在看身后的人，挪了腳步，擋住了她的視線。

        “沒笑什么。”桑筠乖乖回答了她方才的話。

        江月離又被桑筠吸引回了注意。她點頭，心中又開始琢磨著如何試探桑筠。

        ——

        幾人是在日落之時，尋得了個落腳的地方。

        是隸屬于武陵城的一個小村落。

        “唉，累死我了。”臨進村，江星星在村口的一塊大石子前坐了下來，萬俟云祈站在一旁寵溺笑看著她。

        桑筠與江月離在林中休息時，落在了兩人身后，此刻江星星剛坐下，兩人也才剛到。

        “相公，相公求求你，與我回去吧。”不遠處女子苦苦哀求的聲音傳來。

        幾人聞聲看去。

        卻見男人一身粗布，發絲凌亂，跌跌撞撞的朝村口艱難走來。

        比他更為狼狽的是，趴在他腳下，抱著他的腿，任由他拖拽的女子。

        江星星嚇得跳了起來。

        卻見那男子唇紫臉白，烏青的眼袋幾乎占了他大半張臉。

        竟像是被吸干精氣，氣血不足。

        江月離看了眼桑筠優越的側臉，動了歪心思。藏在袖下的指尖動了動，蚊子般細小的紅光出現在男子耳后，他那雙棕色無神的瞳孔忽然閃了紅光，發了瘋似的抽出腿。

        女子被自家相公這力氣踢開，摔到了一旁。

        “他他他，他怎么了？”江星星和白雪嚇的躲到萬俟云祈身后。

        卻見男子紅著眼走到路旁，拉過放置在路上的牛車，卯足了力氣，推著車直直往桑筠而去。

        氣勢洶洶，大有可破山之勢。

        江月離似乎被這陣仗嚇到，推搡著桑筠險險避開，但因太過焦急，整個人都摔到了他懷里。

        她手順勢環住了他精瘦的腰，隔著單薄的衣料，她幻出紅光，指尖轉動，紅光沒入他薄弱的腰間。

        桑筠愣了一瞬，撫著她纖細的腰旋身躲開那發狂似的人。

        那人推著車直直撞到樹上。“嘭！”的一聲，樹上的積雪落了他一身，車倒人摔，男人徹底暈了過去。

        江月離扯著他腰間的衣服想起身，卻不料手滑，她差點摔到地上。好在她反應的快，借著桑筠的放在自己腰上的力，她也扶上了他的腰。

        手不自覺撫著他的腰上下摩挲了下。線條極好，腰線生硬分明。嗯，確實沒有魔息。

        江月離起了身。

        桑筠已經將她扶起，腰間那溫暖的觸感還殘留，他唇線抿直，白皙細膩的耳尖，綴了抹柔和的紅。

        “你害羞個什么勁兒，我不就不小心摸了下……你嘛。”江月離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覺得自己動作確實是有些過界了。

        若是是個平常女子，她肯定要被罵登徒子，但是面對著桑筠，江月離便忍不住為自己找補。

        “桑筠，你沒事吧？”江星星跑了過來。看著桑筠紅透的耳骨，忍不住問道：“你耳朵怎么這么紅啊？”

        “無礙。”他難得放輕了聲音。故意放輕的聲音帶了些磁性的低沉，竟還帶著些許誘人的魅惑。

        “相公。”遠處女子終于反應了過來，撲到男人身邊。女子哭得極為凄慘，萬俟云祈走上前，安慰一般的替她察看倒在地上的男子。

        女人止了哭泣，見萬俟云祈穿得與平常人不同，容顏絕佳不像俗人，便也沒有制止。

        果然，如女人所想一般，只見他抬手虛撫過男子整張臉，男子便緩緩睜了眼。

        “相公。”女人試探性的叫了聲。

        “眠兒？”男人雙目清明，看著眼前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怔愣的叫出了聲。

        這一聲猶如一場大赦，方眠愣了一瞬，崩潰的抱住了他，嘴中不停喃喃：“你終于記起我了。”

        還沒等懷中的男人反應過來，她又松開了手，轉身朝萬俟云祈連連跪拜，不停道：“多謝仙人多謝仙人。”

        “不必客氣，這是我們修仙之人該做的。”江星星見桑筠無事，又跑到了萬俟云祈身邊。

        “仙人若不介意，可愿與方眠回寒舍，讓方眠報答仙人。”頓了頓，她又看向男人，有些羞恥的說道：“順便再，幫幫方眠。”

        幾人剛好需要一個住的地方，相視了一眼，萬俟云祈便應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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