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夕是古時的一種兇獸，而殺死它的人叫年。

        年除夕，年三十。

        今年的農歷臘月卻沒有三十，到二十九就走完了。

        天已入夜，雨也停了。

        d市不是一線大城市，也沒有出名的商業(yè)街和旅游景點，除了中心地帶管制嚴厲一些，其他周邊小區(qū)都有相對的自由，尤其是在這個舉國歡騰的節(jié)日里。

        窗上光影閃爍，外面很熱鬧，不時有煙花爆竹之聲響起，這種歡聲笑語更是聽得很清晰。

        往年的這個時候都在做什么呢？天藍歪頭想了想，先是陪著父母吃頓年夜飯，聽單爸爸酌著小酒暢想廠子的前景，看單媽媽一邊使勁給自己夾菜一邊嘮叨些家長里短。過后，一家人再聚在沙發(fā)上看春晚，啃堅果。至于守歲，不用等到午夜十二點，心疼女兒的媽媽已經拿著壓歲包把人給哄睡了。

        三個人，和和美美，也能過個熱鬧年。

        這段記憶很深刻，經年的反復疊加，天藍只要稍稍一翻就能找到，而后慰藉自己。

        身上還是來時的衣服，屋子里沒有供暖，濕冷濕冷的，貼在墻壁上，冰凍刺骨。手腳都被禁錮，脖子被另一根由上垂下的繩子松松套住，站立的時候還只感覺疲憊冰冷，軟倒的時候卻會立馬被勒到幾近窒息。

        很累，卻不得不時刻清醒。

        “吱呀——”

        門開了，接著有人開了燈。天藍被光線刺了一下，閉著眼睛忍了一下淚意，才睜開，身前又籠了一團陰影。她動了動唇，沙啞地喚了一聲：“兆輝……”

        “呵。”那人從胸腔里哼出一個音，雙手抱胸站立，漠然地從上到下掃視了她一遍，漫不經心道：“想起多少了？”

        “……”

        “不說話？是想不起來還是不想說？嗯？！”

        沉默，是對人耐心地最大考驗。這張臉他偷偷地看過無數(shù)次，小心的，憧憬的，或惆悵的。曾經在腦海里掀起過多少惦念，此時此刻就有多讓人咬牙切齒，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心平氣和即將告罄，煩躁地一腳踢翻了腿邊的木質椅子，一手揪起她的衣領，喝道：“說！”

        濃重的酒精味撲鼻而來，天藍一震，意識恢復幾分清明，“我記得你，也記得……兆婷。”

        有些人的名字，記憶早已模糊，身體卻還記得。

        “好，好，好！你還敢跟我提兆婷！”他重重地喘了兩口氣，口腔里一陣“赫赫”之聲，伸出的那只手像是被突然燙了一般，立時收回，“原本聽人說你病了，忘了，改了脾氣，我還不信，現(xiàn)在我信了，你確實比以前更有膽了！”

        兆婷。

        這兩個字就像烈焰一樣，一出口就燒紅了人的眼！

        屋子很老舊，面積不大，勉強用隔斷隔出了兩室一廳，家具也不多，只是蒙上了一層薄灰，應該是很久沒人打理的緣故。

        或許是氣狠了，兆輝一轉身，悶頭悶腦地把屋子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遍，終于從床下的盒子里摸出一個相框來。他很干脆地把相框擺在廳里用飯的桌子上，面朝天藍的位置放好，再開口的時候，已把先前的暴厲之氣收斂得干干凈凈。

        “你看看她，是你認識的那個人嗎？”

        相框是棕色的，里面有張單人照，是一個靠窗邊而立的年輕女孩。女孩眼睛紅紅的，嘴角卻帶著笑，比記憶里消瘦，也更真實。

        是她……天藍想出聲，嗓子卻哽住了，一提氣，連肺部也跟著撕裂般地疼。淚涌出來，糊了一臉。

        對面那人盯著她的淚臉默默看了一分鐘，才譏誚地勾起嘴角笑道：“哭什么？人都走了好幾年了才來哭，不覺得矯情嗎？”

        他嘴角說著刻薄的話，眼睛卻跟著紅了。

        天藍透過一雙淚眼看過去，恍惚覺得，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再也找不到昔年的精神和活力。她潤了潤唇，輕問道：“你……怎、怎么……在這……”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兆輝卻聽懂了。他雙手掩臉，狠狠搓了一把，表情陰晴不定，“你知道這里？”

        天藍點頭。透過窗，可以望見陽光廣場最高處的霓虹燈，同樣的，現(xiàn)在單家二樓的陽臺上也能看到。

        如此算來，兩地相距不遠。

        “這里是我和兆婷的家，她出事前的那幾天，就喜歡坐在窗子邊發(fā)呆。我當時不懂，只以為她是在看外面的街燈。現(xiàn)在想來，大概是在看這棟老樓有多高，夠不夠奪走一條命。”

        說到這，他一頓，端起桌上的涼水“咕咚咕咚”灌了兩口，打了一個水嗝，又泄憤似的把玻璃杯擲在地上，恨聲道：“出事的那天你也看見了吧？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來，都沒了人型，立馬就死透了，血淌了一地。怎么樣，好看嗎？”

        “別說了，別說了……”天藍白著臉，身上也止不住哆嗦起來。

        “別說？呵，我為什么不說？我不說還有誰替她來說！她就是蠢，以為死了一了百了了，結果呢？不過是給別人看了場笑話！人家都說‘親者痛，仇者快’，可憐她摔得血肉模糊了，還要被自己親老子罵晦氣！真是蠢，太蠢了！不過好在，我不像她，誰欠了她的，我總會討回來的。”他說著，嘴角又勾起一絲笑，“你知道我是怎么吃上牢飯的么？”

        因為……殺人。這話是別人口里傳的，天藍那時候精神恍惚，聽得多了，也就記在了心底。

        “以為我殺人了？不，我怎么會這么傻，為了那樣一個畜生搭上自己一條命。雖說我那會還沒成年，可也不值得。那畜生糟蹋了我姐，不能殺他，那就折磨他！在這個世界上，愛一個人和恨一個人都是很無奈的事，大多身不由己，但是要折磨一個人，卻尚有選擇的余地。他以為就算出事了也沒人敢出頭，躲都沒躲一下。我沒費什么力氣就把人弄了過來，就在這間屋子里，手腳都捆嚴實了，先下刀子割了那畜生下面害人的東西，然后讓他跪在我姐的照片面前懺悔，一邊哭一邊說，要是哭不出來了，或者說得不清楚了，我就再在下面補一刀。說起來，那畜生有膽犯事沒膽認，一見到血就抖得跟篩糠似的，估計前頭幾十年加起來都沒哭那么多過！”

        他側靠在墻上，半瞇著眼，一手卷了天藍濕冷的長發(fā)玩，“你命好，別人念叨了幾年不得安生的事情，到你這忘得一干二凈地過輕松日子。不過，你以為，這件事情你逃得了么？”

        不，逃不了。天藍知道，從自己在兆婷的墓前說出那番話后，對于今天，她就已經隱有預料。

        “我這些年在里面待著，心里一直在琢磨幾個問題。”繞在指上的發(fā)絲被他一把揪緊，“你既然看見了，為什么不阻止？既然知道真相，又為什么不說出來？嗯？你說啊！”

        看見了……

        天藍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退得干干凈凈，她深切地感受到，眼前這人的恨意，仿佛又聽到記憶里的某個黃昏，少年瞪著一雙腥紅的眼跟她說：單天藍，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回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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