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嗅覺
假借開江之事,打探明暗虛實。
試問此番北上哈埠,究竟有多大誠意,又有多大野心?
盛寶庫的弦外之音,眾人聽得明白,自然當即撂下筷子,紛紛朝東家這邊看過來。
“文開江”還是“武開江”?
到底是細水長流,遵循本地的規矩,悶不吭聲地撈點蠅頭微利;亦或是白浪滔天,全照自家的想法,破馬張飛地搶占一席之地?
江連橫仰頭酒盡,呵呵笑道:“盛老板,我是為魚來的,什么文開武開,魚夠新鮮,才是王道。”
“好!”盛寶庫朗聲大笑,“好好好,江老板是個實在人吶!這話說得沒毛病,做生意,本來就應該是效益當頭!”
兩人意氣相投,便坐在那頻頻舉杯,說說笑笑。
薛應清一聽這話,卻有點不樂意了。
來之前,明明已經有言在先,到哈埠只是為了搭線做生意,卷幾個“洋觀音”,帶回奉天去給會芳里充充場面,添個新鮮,怎么嘮著嘮著,又開始奔著打打殺殺去了?
哈埠將近二十年,盡管年輕,但道里、道外各門生意格局已定,非要在其中搶占一席之地,勞心勞財不說,指不定還要惹出多少麻煩。
這也難怪。
“橫”字門和“燕”字門,一個慣于巧取豪奪,一個慣于坑蒙拐騙,看待事物時,從根本上走的就是兩條路子。
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薛應清盡管有點不滿,但眉目神情卻毫無波瀾。
何況,大當家對外說話,本來就該硬氣。是真是假,只有東家自己心里最清楚。
酒足飯飽,臨近收尾的時候,盛寶庫便又忽然開了腔。
“江老板,咱這松花江里游的魚,那可真是成千上萬,什么樣的都有,你容我多嘴問一句,你是想單釣一條魚呢,還是想往里頭撒個大網,全都看看?”
“貪多嚼不爛。”江連橫笑了笑說,“盛老板,你也知道,我是在奉天混的,又不打算在哈埠安家,頂多是來回溜達溜達,吃不了多少。”
“那倒也是。”盛寶庫點點頭,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不過——”
江連橫接著又說:“我倒是對這岸上的人挺有興趣,到底是誰在釣魚,誰在打魚,怎么買的,什么行價,盛老板要是愿意點我幾步,那就更好了。”
盛寶庫微微一怔,腦海里頓時想起線上關于“鬼拍門”的種種風聞。
他知道江家背后的靠山是誰,也很清楚奉張一統關外是大勢所趨,于是立刻瞇起兩只眼,連聲回道:“了然,了然,咱都是朋友,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就多謝盛老板了。”江連橫拱手抱拳,“但今天就算了,有點累了。”
“哎喲,怪我怪我,光顧著我自己盡興了。”盛寶庫抬抬手說,“得,時辰也不早了,我先帶幾位去賓館歇著吧?有什么事兒,咱明兒再聊?”
眾人紛紛點頭,只覺得上下眼皮打架,舟車勞頓,確實累了。
于是,盛寶庫趕忙站起身,領著江連橫和薛應清等人,走下樓梯,離開飯館,出門往南拐了個彎兒,便又回到了所謂的“契丹大街”。
這次倒沒再乘坐俄式馬車。
幾人沿路沒走多遠,便來到了目的地所在,一座瑰麗奢華的巴洛克風格建筑。
下榻的住處,當然是大名鼎鼎的馬迭爾旅館。
剛開始,闖虎聽說是這地方,還面露不屑地撇了撇嘴,心說那家賓館其實也不咋地。等走到門口的時候,他才猛然一驚,差點兒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原來,馬迭爾旅館早已改頭換面,成了哈埠,乃至整個關外最高級的賓館。
其中餐廳、舞廳、臺球廳、咖啡廳、影戲院,各種設施一應俱全,銅制的樓梯扶手,昂貴的油畫裝飾,其豪華奢靡,當然無需贅述。
盛寶庫早已提前預訂了房間,江連橫等人只管登記入住。
臨近分別的時候,已經是九十點鐘的光景,門口卻仍然時不時有馬車經過。
外頭風刀霜劍,冷得不行,盛寶庫和那跟班也忍不住躲起來腳,跟眾人拜別告辭。
“江老板,薛掌柜,你們快進去吧。明兒一早,我再來找你們。”
薛應清走下臺階,笑著說:“‘老錢兒’,這回可真是讓你破費了啊!”
盛寶庫弓著上身,揮動了兩下手肘,說:“別客氣了,快進去吧,我走了。”
眾人拜別,或是揮手,或是抱拳。
江連橫站在旅館門前,目送著“老錢兒”和他的小跟班兒,一路小跑著漸行漸遠。
“咯噠咯噠……”
清脆的馬蹄聲從身后響起,一個長相粗獷的毛子車夫朝門口這邊嚷嚷了兩句。江連橫沖他擺了擺手,那毛子便有點失望地驅車離開了。
薛應清揉著眼睛走過來,有些疲倦地對江連橫說:“咱仨先上去了啊,有什么事兒,明兒早上再說,太困了。”
“行,你早點兒睡吧,晚上要是害怕,就過來敲我門。”
“毛病!”
薛應清翻了個白眼,轉身隨同頭刀子和康徵二人,拎著行李箱走進旅館,爬上二樓。
“哥,咱不回屋啊?”
李正西和闖虎打起了哈欠,嘴張得老大,像要吃人。
“回啊!”江連橫仍舊站在原地,直到盛寶庫的背影從視野里徹底消失,他才終于轉過身,面朝明晃徹亮的馬迭爾旅館大堂,提起行李箱說,“走吧!”
三人走進旅館,來到二樓走廊。
本以為可以就此歇息睡覺了,沒想到,江連橫卻又把兩人叫到了自己的房間。
純白色的床單被罩,抽水馬桶和暖氣片,書桌上擺著時鐘、臺燈、甚至還有一部電話,馬迭爾旅館處處流露出“摩登”氣息。
江連橫在椅子上坐下來,點了支香煙提神,撓了撓腦門兒,問:“‘老錢兒’這人,你倆怎么看?”
“挺夠意思!”李正西坐在床腳,也點了一支煙,“剛才那一桌席,還有這家賓館,應該得花不少錢吧?”
“確實挺大方!”江連橫應聲點頭,目光隨即看向闖虎,“虎啊,伱原先就聽說過這個‘老錢兒’,你說說。”
闖虎想了半晌,頗有些感悟地嘆息一聲:“要我說……這人吶,還是得學會節制。”
聞言,李正西立馬皺起眉頭:“嘖,不是我說你,你小子怎么老是三句話不離老本行,合著除了床上那點事兒,你腦子里一天啥也不合計是吧?大哥問你怎么看這個人!”
“誒?我說的就是‘老錢兒’這個人吶!”
闖虎并非不服,而是對此自有一番見解。
“老話說的好,人醉見心性,賭品即人品。床上,那也照樣能看出個為人。”
“這后半句是你自己加的吧?”李正西問。
“那老話也都是人說的呀!”闖虎看向江連橫,解釋說,“東家,你是不知道,那‘老錢兒’以前可膀了,老壯實了,真是正兒八經的山東大漢!”
正說著,他忽然站起身,背過兩只手,拿腔拿調,竟像個教師爺似的,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大談盛寶庫當年的房中之事。
江連橫和李正西聽罷,不由得大為震撼。
“當時我就斷定,這‘老錢兒’肯定不是個長壽的主!”闖虎自顧自地念叨著說,“比他有錢的,我又不是沒見過,人有八房姨太太,那老頭兒拎出來一瞅,倍兒精神,眼睛里都冒光。你們再瞅他,那都瘺成什么樣了,臉上一點兒肉都沒有。”
“但他手勁兒可不小。”江連橫突然打斷。
“東家,那是還沒到時候!畢竟年輕的時候有底子,現在歲數大了,再這么下去,早晚夠嗆!”
江連橫掐滅香煙,沉吟道:“懂了,不知節制,貪得無厭。”
“對,就是這么回事兒!”
闖虎重重地點了點頭,旋即看向西風,嘿嘿笑了笑,卻說:“哥,怎么樣,我是真沒騙你,床上的事兒可不簡單,那里面可有大道理,有大學問,甚至還有大慈悲吶!”
“真能扯犢子,還他媽整上慈悲了。”李正西轉過臉,嘟嘟囔囔,不屑一顧。
“你看,你還不相信,飲食男女,那是人之大欲,我給你舉個例子……”
“拉倒,拉倒!你有這嘴皮子,留著上廟里盤道去吧!”江連橫趕忙擺了擺手,轉而又問,“這個‘老錢兒’,他到底有沒有錢?”
“有錢吶!”
聽見問話,闖虎不禁有點意外。
“他以前是在道外擺‘錢桌子’的,薛掌柜不是跟你說過這事兒么?我是宣統二年從哈埠走的,那時候他就挺有錢了,一說‘錢桌子’,都知道‘老錢兒’,只不過那時候還在道外混呢!”
“嘶——那就怪了。”
江連橫眉頭一皺,不由得喃喃自語起來:“這又是請吃請喝,又是安排旅館,還給預訂了土特產……結果這么大冷個天兒,他咋連個馬車都沒有?”
李正西和闖虎愕然。
“可能……是嫌路上不好走吧?”
這似乎并不能稱之為所謂的疑點,誰說財主家就不會雇馬車了?
“可是——”江連橫側身看向窗外,“他剛才都凍成那樣了,旅館門口有的是馬車,也沒看見他叫一輛啊?”
沉默了片刻。
李正西忽然想起方才頭刀子在飯桌上的反應,便疑心地問:“哥,盛老板和薛掌柜到底是不是朋友?我瞅著,老刀好像挺不待見他。”
“那很正常。”
江連橫搖了搖頭,卻說:“生意上的朋友,能叫朋友么?而且,還是個幫忙倒騰色唐點子的人,本來就貪得無厭,上桌了還不急著談生意,誰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要不……咱直接去找薛掌柜問問?”
“今天有點晚,先別問了。而且,她要是覺得不對勁,壓根兒就不會回去睡覺了。我就是有點兒好奇,用不著大驚小怪。”
說罷,江連橫轉過頭,默默地看向闖虎,還挺專注。
四目相對,闖虎先是錯愕,旋即狐疑,繼而篤定,最后咧嘴抱怨:
“東家,我剛坐下歇會兒,你等我明天晚上再去行不行?”
“誰讓你去聽窗了?”江連橫厲聲斥責,“我是要讓你明天帶著西風去濱江縣,找你那個叫林七的朋友。”
“哦,那好辦!”闖虎總算松了一口氣,卻問,“哥,你想看皮影戲啊?”
江連橫沉吟半晌,不得不點了點頭:“你別說,我確實挺想見識見識,但最近不行。你倆明天去濱江縣,‘老錢兒’是在那邊發的家,他那點臟事兒肯定也都在那邊。”
“明白了,把那老小子從道外到道里的事兒,打聽清楚。”
“對,但是別報我的號,偷摸去查,看看他這兩年都干了什么生意。”
“那沒問題!”闖虎一拍胸脯,興致沖沖地說,“我和林七是鐵哥們兒,關系處得老好了,他在那邊吃得開,保準啥都知道。”
“虎子,話別說的太滿。”江連橫提醒道,“你倆怎么也得有七年沒見了吧?”
“東家,你放心,我和林七這些年一直保持著神交,他就算死了,我想問他點什么,他也得抽空給我托個夢。”闖虎仍舊自信滿滿。
“那你這哥們兒真是處到家了。”江連橫站起身,脫下狼皮大氅,“行,那今兒晚上就這樣,都早點兒回去睡吧。”
“哥,你也早點兒歇著。”
房門開合,兩人應聲告退。
李正西穿過走廊,朝著自己的房間走過去,低頭卻見闖虎瞇著兩只眼,在那美滋滋、樂呵呵的,便不禁問道:“你老笑啥?”
闖虎停下腳步,左右看了看空蕩蕩的走廊,踮起腳尖,諱莫如深地笑道:“哥,道外濱江縣才是好地方吶!我明天帶你去開開眼界!”
“你還是先把事兒辦好了再說吧!”
李正西無奈地搖了搖頭,走進房間,連燈都懶得開,只管胡亂地脫下衣裳。
來到窗邊,正要拉上窗簾,倒頭睡覺的時候,忽然間余光一掃,卻見樓下走過去一道人影。
李正西眉心隆起,連忙推了兩下窗戶,無奈窗欞被凍得太死,始終沒能推開。
于是,他便立馬用雙手籠住眼眶,緊貼著玻璃,瞪大了眼睛向外張望。
盡管此時那人影已經走遠,但在路燈的照映下,他還是覺得那人有點眼熟。
不是盛寶庫,倒像是他的那個小跟班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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