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刀下出真知
趙國硯聞訊,立刻叫上老牛、楊剌子和兩個胡匪,火速趕往法租界。
待到抵達愛多亞路時,天色已然擦黑,卻見李在淳正帶著兩個高麗棒子候在大世界門口。
兩人雖是頭一次見面,但彼此卻不難相認。
畢竟,斷指的標識,實在難以偽裝。
雙方剛一碰頭,趙國硯便問:“人呢?”
“不在歌舞廳。”李在淳朝身后的大世界指了指,低聲說,“跟個女人在露天劇場里看雜技呢。”
趙國硯點了點頭,旋即吩咐老牛等人留在門外附近守候,自己則跟著李在淳買票走進大世界娛樂場。
此時,雜技表演正當高潮,露天劇場內格外熱鬧,掌聲雷動,喝彩喧囂,人勢之鼎盛,粗略看過去,少說也有千八百號觀眾在場。
兩人來到座席后方,李在淳抬手指向東南角,悄聲耳語道:“在那邊,跟個女人坐一塊兒,不是白西裝,銀灰色那個,看見沒有?”
趙國硯循著方向看過去,沒費多大工夫,便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阿銘的身影。
原因無他,只因全場觀眾的目光,大多都匯聚在舞臺中央,唯獨他始終將注意力放在旁邊的女人身上。
那女人二十幾歲模樣,衣著談不上富貴,看起來卻也出自于殷實之家。
阿銘在她身邊,可謂極盡諂媚之能事,哄得那女子花枝亂顫,雙頰泛紅,心思竟也全然不在舞臺上。
趙國硯環顧四周,咂了咂嘴,問:“這雜技表演啥時候結束?”
“十點鐘。”李在淳低頭看兩眼腕表,“還有不到一個小時。”
趙國硯點點頭說:“這里人太多,等著散場吧,讓老牛他們別逼太緊,我在這盯著他。”
“用我的人幫忙么?”李在淳問。
“不用,江家有江家的辦事風格。”
趙國硯低聲囑咐幾句,隨即便獨自立在露天劇場的角落里,目不斜視,將阿銘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李在淳別無二話,當下便轉身先行離開。
如此熬過一個鐘頭,雜技表演終于在一片喝彩聲中落下帷幕。
觀眾紛紛離席散場,阿銘也不例外。
只見他站在女伴身邊,前擋后攔,左推右搡,護送著那女子在人群中穿梭,那副巧言媚態的神情,簡直無異于宮中太監。
可男人所鄙夷,注定為女人所歡喜。
阿銘那副殷勤做派,非得配上俊俏的外形,以及瀟灑的舉止,才能稱得上是紳士風度,不信換個嘴歪眼斜的過來,那就立馬變成非奸即盜、圖謀不軌了。
觀眾相繼離開大世界娛樂場。
阿銘和女伴也隨著人潮來到十字街頭,便在這斜月疏影之下,手拉著手,面朝法租界以西漸漸遠去,間或談談莎士比亞和易卜生,德先生和賽先生,既浪漫又時髦,真好。
兩人穿街過巷,終于在臨近公共租界的一棟公寓樓前,停下了腳步。
臨別之際,免不了卿卿我我,摟摟抱抱,末了再索一個吻,這才發覺世道當真變了。
阿銘想要上樓喝口水,卻被女伴推了回去,指指樓上的一扇明窗,悄聲低語幾句,最后到底各自散了。
女伴上樓以后,在窗口打了個暗號,阿銘見了,仰頭揮手道別,旋即一轉身,方才那副殷切的笑容便如川劇變臉似的,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原地點了支煙,隨后便邁步朝法租界往回走。
未曾想,剛拐進一條漆黑的弄堂,便猛覺右肩一沉,還不等他有所反應,整個身子便立刻被人撥轉過去。
“誰?”
阿銘正要失聲驚叫,只見趙國硯掄起右臂,竟如鐘擺一般乘勢橫掃,不偏不倚,正中阿銘左側下頜。
這一拳,勢大力沉。
小白臉終日浸淫溫柔鄉,哪里禁得住,整個人頓時頭暈眼花,順勢要倒,結果正撞在弄堂里的墻壁上。
趙國硯片刻不待,當下便用右手掐住阿銘喉頭,將其抵在墻邊,隨即猛然提膝,直擊阿銘脾胃。
正欲乘勝追擊,再補一拳時,卻見阿銘口吐酸水,身形一僂,雙臂緊抱腹部,竟已“咣當”一聲,先行栽倒在地,整個人蜷縮抽搐,想叫也叫不出來,只能哼哼唧唧的,要死要活。
趙國硯見狀,連忙收手打住,一腳踩在阿銘身上,轉頭沖巷口吹了聲口哨。
俄頃,便有四道人影聞訊趕來。
耳聽得腳步聲漸近,阿銘強忍腹中胃酸翻涌,忙睜開眼睛,乞憐討饒,莫名說道:
“別打別打,我以后不找如萍啦!”
眾人趕到近前,聽見動靜,不由得相視一眼,略感困惑道:“什么如萍?”
“啊?不是如萍?”阿銘病急亂投醫,緊接著又問,“那是依玲?”
“依玲又他媽是誰啊?”
“啊?也不是依玲,那是阿寧?”
楊剌子等人莫名其妙,當即朝阿銘狠踹了幾腳,邊踹邊罵:“去你媽的,你小子擱這整順口溜兒吶!”
阿銘側身伏在地上,連忙弓背抱頭,連聲求饒:“別打別打,講到底是哪個嘛!”
“行了行了,這小子不扛打,待會兒別再背過氣去了。”趙國硯抬手制止眾人,接著吩咐道,“老牛、楊剌子,你倆去胡同口把著,一邊一個,我問他幾句話。”
老牛和楊剌子應下一聲,反手掏出配槍,即刻分散去弄堂兩側。
趙國硯蹲下身子,提起阿銘的衣領,讓其靠在墻邊,冷聲問道:“你就叫阿銘?”
阿銘直愣愣地點點頭,本來就是個小白臉,這下臉更白了。
“認不認識老城廂公寓的梅太太?”趙國硯接著又問。
阿銘神情一呆,皺了皺眉,忽然試探地問:“……是法捕房的人?”
剛剛問完,不等對方回答,他自己就先有幾分不信。
盡管滬上人口稠密,南來北往,但主要還是以蘇、浙兩省居多,法捕房的巡捕,也鮮有北人擔任。
趙國硯不回答,甩手扇了阿銘一耳光,厲聲質問道:“我問你,還是你問我呢?”
“認識,認識。”阿銘連忙如實回道,“算是……算是朋友,但已經不聯系了,真的真的,我好長時間沒再去老城廂公寓啦。”
“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聯系了?”
阿銘翻了兩下白眼:“呃……這、這我忘了。”
“啪——”
趙國硯甩手又是一耳光,厲聲罵道:“再他媽裝!”
“不不不,沒裝沒裝,我、我真忘了,朋友那么多,我哪能全都記住啊?”阿銘連連搖頭。
“行,嘴硬是吧?”
趙國硯攥住阿銘的手指,用力一掰,只聽“咯噔”一聲,卻見那指節反彎,指骨應聲折斷。
阿銘正要吶喊,卻又被趙國硯掐住喉頭,只能發出“嘶嘶”的聲響。
挺了一會兒,趙國硯松開手,再問:“現在想起來了沒?”
“沒有沒有……我、我真忘了,這又不算什么大事。”阿銘仍舊搖頭。
話音剛落,立在兩旁的胡匪聽后,頓時起了興致,當即蹲下身,朝阿銘咧咧嘴,森森笑道:“你是不是感覺自己嘴挺嚴吶?”
阿銘不解其意,本能地感到眼前這兩人跟十里洋場的癟三流氓有所不同。
那兩個胡匪也不多解釋,只是轉頭看向趙國硯,似乎是在請示著什么。
趙國硯思忖片刻,終于點了點頭,只提醒了一句——“別給他弄死了。”
“放心,這種事兒,咱山上有經驗。”
兩個胡匪嘿嘿一笑,旋即忽地從身后抽出一把牛耳尖刀,便在阿銘的手指上輕輕一劃……
片刻過后,弄堂里發出一陣顫抖的悶哼,間或夾雜著隱隱的啜泣聲。
老牛和楊剌子立在兩側巷口,聽見這陣悶在喉嚨里的呻吟慘叫,也不禁好奇,紛紛回頭張望兩眼。
只見弄堂的陰影里,兩個胡匪正在鬼鬼祟祟。
地面上似乎有什么東西掉落,短短的一節,粘著血。
阿銘右手的兩根手指軟塌塌地耷拉著,像兩條皮凍,顫巍巍的,無可救藥,而他本人渾身上下則早已被冷汗濕透,雖然沒流多少血,但卻嚇得失禁,面色慘白,似人似鬼。
趙國硯終于止住了胡匪,蹲下身子,再次問道:“小子,你現在想起來了吧?”
阿銘涕泗橫流,狼狽不堪,急忙點頭:“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是在三金公司劫貨案不久以后,我就沒再去了……大哥,別殺我行不行?”
“為什么不去了?”趙國硯追問。
阿銘說:“我、我感覺那里的租客可能會出事。”
“三金公司劫貨那天,你在大世界對不對?”
“對……大哥,你們放我一馬行不行?”
趙國硯按照江連橫的囑咐,繼續追問道:“而且,那晚你還動了三金公司的土貨箱子,還提議了報官,為啥非得要多管閑事?”
“我知道三金公司的貨船肯定沒被搶劫。”阿銘如實坦白。
“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在煙館里混過,我知道那些外省來的土貨,都是先運到三金公司的貨倉,然后才會貼上三金公司的標志,如果是貨船被劫,那就說明是三金公司賣出去的,不然的話,土貨不可能會提前分裝,更不可能貼上三金標志。那些老百姓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瞎湊熱鬧。”
“所以你就讓別人去報官,自己留下來看著那箱土貨?”
“那箱土貨既然不是三金公司丟的,只要進了法捕房,就肯定會被巡捕私分,我以為見者有份,沒準能分我一包……”
“進了法捕房以后,你都怎么說的?”趙國硯又問。
阿銘遲疑片刻,可一見兩個胡匪手中的牛耳尖刀,便立刻如實招認:“他們讓我說一遍案情全部經過。”
“你說什么了?”
“我說……我說馬車經過之前,有幾個人在法捕房鬧事,那些巡捕問我是誰在鬧事,我就說……”
“你就說,你認識那幾個人,在老城廂公寓里碰見過?”趙國硯替他把話說完。
阿銘嘴唇顫抖,不承認、不否認,只顧哀聲乞憐。
“幾位大哥……我、我知道錯了……而且,我剛開始也不知道那幾個人跟、跟三金公司的案子有關吶,我只是跟法捕房的人說了實話,后來我在碼頭那邊……聽一個唱新聞的說什么黃山翁和過江龍,我才反應過來,早知道這樣的話……打死我也不敢管這閑事啦!”
話到此處,事情的緣由終于漸漸水落石出。
趙國硯站起身,問:“你跟張小林和杜鏞他們,有交集么?”
“沒有,真沒有!”阿銘不敢再有任何隱瞞,“我如果跟他們有交集,還至于當‘拆白黨’么?”
“你從法捕房出來以后,還有沒有人找過你?”
“樓靜遠找過我,但那已經是好多天以后了,你們聽說過他吧?”
趙國硯心頭一凜,忙問:“你認識他?”
“他打過我。”阿銘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因為他兄弟的女朋友。”
再沒什么可問的了。
青幫到底憑借多少條線索、多少個耳目打探到江連橫的行程,目前雖然沒有定論,總之眼前的阿銘和死去的申世利一樣,都談不上無辜。
趙國硯轉身要走。
阿銘連忙抱住他的褲腳,顫巍巍地哀求道:“大哥,不知者無罪,你們能不能放我一馬?”
“不能。”
“我知道的全都說了,真的真的,我就是個‘拆白黨’、小赤佬、小癟三,這里根本沒我的事情啊!”
趙國硯乜斜起眼睛,冷冷地說:“就因為忽略了你這個小癟三,我兄弟才折在了滬上,你去陪陪他吧。”
阿銘頓時愕然,正要放聲哀嚎時,卻見面前那個胡匪手持尖刀,朝他掄臂一甩,旋即便立馬起身后退了兩步。
“咳咳……咳咳……”
阿銘起初只感到喉頭掠過一絲冰涼,用手一摸,粘稠的血液立時噴涌出來。
鮮血僅僅竄了兩下,他就轟然倒在地上,兩只腳胡亂蹬踢,喉嚨里發出“咯咯咯”的怪聲。
如此掙扎了幾秒鐘,四肢便已不再聽使喚,意識也越來越模糊,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陣陣冰冷的寒意,不到一支煙的工夫,殘生便終于消失殆盡。
趙國硯走到老牛身邊,低聲囑咐道:“把尾子收拾干凈,東家說了,這是滬上,所以也不為難弟兄們,但至少三五天之內,我不想看見法捕房能找到他的尸體。”
“知道。”老牛一如既往那般穩穩應道。
“我去跟東家說一聲,你們收拾干凈以后,也都抓緊回旅館去,少說話,少走動。”
趙國硯著重囑咐了幾句,隨即離開弄堂,邁步朝不遠處的公共租界走去。
沒想到,剛一穿過愛多亞路,還不等走出多遠,一陣尖銳的警哨聲便劃破了寧靜的夜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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