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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66章


弦月高懸,蟬鳴凄厲。夜風拂來,吹動燭火輕晃。

        陸重坐在窗下,一筆一劃地認真書寫姓名。

        這是云臨給他布置的課業,抄寫他的名字一百遍。

        筆墨紙硯是他找老羅頭要的。

        老羅頭原本就想過收他為徒,教他讀書識字和醫術,只不過被他拒絕了。

        今天聽到他要寫字,老羅頭稀奇的不得了,一直念叨著“你小子昨夜是不是睡在磨子上”、“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他沒睡在磨子上,太陽也沒從西邊出來,他只是后悔了,后悔以前沒跟著老羅頭念書習字。

        陸重一個一個數過去,他已經把名字寫了六十五遍,再寫三十五遍他就完成今天的課業了。

        “你把沒罩子的燈滅了,晃我眼睛。”燕禾休煞風景的話,把陸重從專注中拽出。

        燕禾休賴著不肯走,醫館房間又少,這些日子他們一屋子睡,總是為誰睡床爭吵個不停,最后雙方約定每天先來者睡床、后到者睡地下。

        前幾天燕禾休要在施未言面前表現,所以一連幾天都是陸重睡床。

        今天燕禾休忙完回來,看見一向早早就上鋪躺著的陸重居然坐在窗下寫字,樂得他衣服都沒脫就往床上躺。

        原以為不用睡硬邦邦的地下,他今夜定能睡個好覺。

        不料陸重寫字仿佛上癮了一樣,夜半三更那沒燈罩的燭火晃得他睡不好。

        陸重瞥了眼跳動的火苗,拒絕道:“滅了傷眼睛。”

        燕禾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沒好氣道:“火搖來搖去也傷眼睛,”話鋒一轉,“這么晚了你還寫個什么勁兒,睡覺不好嗎?”

        陸重再次拒絕,一本正經道:“今天沒寫完,她明天就不教我了。”

        “她?”燕禾休來了興趣,“誰?”

        陸重思考他現在該如何稱呼云臨,直呼名字是肯定不能的,喚她老師他又有點不太樂意。

        想了想,他慢慢開口:“云先生。”

        一聽是云臨,燕禾休仰躺回去,翹著二郎腿說:“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嗎?你就聽她的話。”

        陸重用力地放下筆,墨汁瞬間暈染他好不容易寫好的課業。重新又數了一遍,他還要再寫四十六次自己的名字。

        “她是什么人關你屁事,”少年轉頭,語速不緊不慢,下巴微揚,眼皮向下,自有一番桀驁不馴與輕蔑,“輪得到你說三道四?”

        燕禾休噌的一下坐起來,指著陸重警告道:“小子,你別囂張。”

        陸重皮笑肉不笑道:“小爺囂張十幾年,學不會謙卑。”

        “你不過就是仗著我不會在小仙人面前動手,”燕禾休冷哼一聲,看清陸重的臉色后,他諷刺地笑了笑,“喂!小子,你想不想知道云臨的過去?”

        陸重重新提筆,說道:“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是不信還是不敢聽?”燕禾休開始激他。

        他也是從十六七歲的年紀過來的,少年人受不得激的性格他最清楚。

        陸重沒有理會燕禾休,埋頭書寫。

        燕禾休納罕地“咦”了聲,心道這小子倒是沉得住氣。眼轱轆一轉,他說他的,他就不信陸重真的不聽。

        “云臨,云國都城人,師從青云宗凌峰山主落霞散人,乃其座下大弟子。”燕禾休故意停頓了一下,只見陸重的筆跟著停了下來。

        他嗤笑一聲,繼續道:“五歲入起境,七歲入承境,八歲尋命劍,劍名曰‘不定’,十二晉轉境,十四便是轉境巔峰,浪滄之行以戰破境,命懸一線,境界直墮轉境下品。”

        陸重豎起耳朵,甚至差點開口催促。

        燕禾休慢悠悠地喝了杯茶,才接著說:“十五修為恢復,十六破合境,十七云晉交戰,殺敵一百五十七人,其中修士二十七人,當之無愧的青云之驕!

        “同年十二月青云大會,以身撞劍,擁師弟沈令秋入懷,稱其為‘令秋哥哥’,性情大變。”

        “咔嚓”一聲,毛筆斷成兩截。

        陸重沉著臉回頭,一言不發地盯著燕禾休,看得燕禾休心里有點發毛。

        燕禾休停頓片刻,他一個轉境中品的修士,怕一個凡人做什么?

        “今年三月下旬,打傷云國大理寺獄卒,劫走虐殺三百二十三人、被廢去靈根的沈令秋,將己身四靈根拱手相送,墮回起境上品。

        “其師落霞散人及眾位師叔前來阻止,她重創其師,輕傷幾位師叔,被關囚籠,受青云刑罰十八劍,逐出青云宗,流放出國。”

        燕禾休笑著補刀,他知道怎么做才能狠狠地扎陸重的心。

        “要不說女人眼皮子淺。為了一個陰狠毒辣的沈令秋,自毀前程,棄青梅竹馬的大師兄景容,也就只有她做得出來。”

        陸重的臉色陰沉的嚇人,額頭青筋暴起,雙拳緊握,瀕臨爆發的邊緣。

        燕禾休瞧見他的模樣,嘴角上揚,諷刺道:“景容你知道嗎?青云宗大師兄,未來的青云宗掌門,君子如玉,溫潤儒雅,修為、性情、學識、模樣皆是當世上乘。

        “可惜了,她不要景容,她要沈令秋。”

        燕禾休上下打量起陸重,狀似后知后覺道:“沈令秋陰狠毒辣,你陸重兇狠刁惡,倒像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難怪云臨對你頗為照顧,原來是撿了沈令秋的便宜。”

        陸重緩緩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到床前,淡漠地俯視盤腿而坐的燕禾休。

        “說完了嗎?”陸重的聲音很冷,仿佛從地底深處而來,帶著濃郁的腐朽死氣。

        “生氣了?”燕禾休嬉皮笑臉,“小子,沈令秋不要她,你抓住機會,說不定她就移情別戀了呢?

        “也對,天煞孤星配狼心狗肺之徒,天生……”一對兩字還沒來得及出口,陸重便撲到燕禾休身上,一拳打在他的下巴處。

        趁燕禾休沒來得及應對,陸重一連給了他三拳,拳拳帶風,落得極重。

        燕禾休一掌拍開陸重,一口血水吐到地上,赫然出現兩顆白晃晃的牙齒。

        “我肏你娘!”燕禾休拔出命劍刺向陸重,陸重順手扛起一旁的屏風,對準燕禾休的腦袋。

        竹制屏風沒有如陸重所愿,重重地落在靈氣屏障上,應聲碎裂。

        燕禾休冷笑道:“區區凡俗,竟妄想戰仙,蚍蜉撼樹,實在可笑!”

        他揮劍劃破陸重的衣袖,少年精瘦的手臂上頓時血流如注。

        陸重只當感覺不到疼痛,直挺挺地撲向燕禾休,像一匹餓了許久的野狼崽,咬住燕禾休的肩膀,生生撕扯下一塊肉。

        燕禾休大吼一聲,怒急攻心,竟是丟開命劍,赤手空拳同他打斗。

        燕禾休的每一拳、每一腿都灌注了靈氣,呈力貫千鈞之勢砸在陸重身上。

        不過幾招的功夫,陸重狼狽地趴倒在地,吐出一大口血。

        燕禾休緩緩走到陸重身邊,正要一腳踏斷陸重的脊椎,一把銹跡斑駁的鐵劍自他左臉飛過。

        他匆忙側身閃躲,饒是如此,左臉還是留下一道血痕。

        不定劍飛回青衣少女手中,云臨負劍而立,神色嚴肅道:“倚強凌弱,實非仙道修士所為。”

        燕禾休抹了把臉,望著指尖鮮紅血跡:“云臨,你有什么資格對我說教?”

        “她沒有資格,那么我呢?”云臨側身避讓,施未言踏入房間,嗓音清冷,“燕禾休,你可知罪?”

        燕禾休不服氣道:“小仙人,是他先出手打落我兩顆牙齒。”

        施未言淡問:“他好好的抄寫名字,為何會突然出手打你?”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陸重是什么樣的人她稍微了解了些。年少輕狂,但一般主動不惹是生非。

        燕禾休頃刻間變得頹然,雙目微闔,舌頭打結般說不出一句話。

        為何?還能為何?

        施未言不與他啰嗦,提筆畫出一道真言咒。青年的嘴瞬間像開了閘的水壩,滔滔不絕重復方才的話。

        云臨聽了個開頭便沒再聽。

        她的人生她最了解,不需要從旁人口中得知。

        她扶起奄奄一息的陸重,思索一會兒后,倒出一粒止痛丹喂他吃下,又從陸重的衣裳下擺撕下一塊布條,緊緊地綁住他被劍割傷的手臂。

        陸重靜靜地看著為他包扎的少女,眼眶里的紅血絲清晰可見,咬牙切齒道:“他詆毀你。”

        “不算詆毀,”云臨打了個蝴蝶結,“陸重,他說的都是真的。”

        良久,陸重從嗓子眼擠出一句話:“你教我認字,你不是那樣的人。”

        “世人都認為我是那樣的人。”

        “你管他們呢?小仙人和江姑娘不這么認為,老羅頭不這么認為,我也不這么認為。”

        “陸重,謝謝你信我。只是下次,不要再為了我和修行者打架。”

        “不能為了你和修行者打架,是不是意味著可以和凡人打架?”

        云臨愣了下,旋即失笑道:“陸重,十幾二十天前,你想殺我來著。”

        她碎滿街牛骨象牙,斷他財路。

        陸重扭過頭,說道:“你教我識字,是我的先生。”

        重復完剛才的話,燕禾休面色如土。

        施未言平靜問道:“你還有什么話要講?”

        云臨和陸重同時看過去,燕禾休不知何時跪于白衣女子裙邊,不甘心道:“我說的都是事實,沒有污蔑之言。”

        施未言說道:“背宋律修士篇開篇第一條。”

        “凡修士者,以靈傷凡俗,笞五鞭,”此篇共有律法七十二條,燕禾休恰巧會背第一條,額頭上瞬間布滿汗珠,“小仙人,是他出手傷我在先。”

        笞修士的鞭子不是普通的鞭子,而是布滿尖刺的荊棘鞭,其上還雕刻了特制符咒,可謂是傷神又傷身。

        “后浦縣令就在結界外,你狀告他,他自有宋律管教。”施未言提筆,在燕禾休的虎口處烙下一個“五”字烙印。

        “限你十日內去臨近郡守治所領罰,不得延誤。”

        書院烙印即下,不受完刑便不會消失,燕禾休恨恨道:“是。”

        事已至此,燕禾休自知沒有留下的必要,拿起本命劍奪門而出。臨走前,他回頭瞪了眼陸重。

        都是大宋子民,宋律又不是只約束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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