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施未言給出的期限是十天,燕禾休御劍趕往楓橋郡郡守的治所所在地只需要半日。
他的時間很充裕,足夠他留在竹葉鎮看陸重受刑。
第二日午時,杜崢身邊的王玄明親自踏進結界捉拿陸重歸案,與燕禾休一起狀告陸重的還有陸三郎。
押送陸重離開結界前,王玄明特地去羅家醫館尋了趟施未言,問道:“公子讓我問道友一句話,道友同陸重的交情如何?”
施未言不解道:“有交情又如何,沒交情又如何?”
王玄明面露難色,抱拳道:“公子的用意在下不敢揣測,在下只是奉命行事,還請道友告知。”
施未言瞥了眼站在磚石地上的粗衣少年,淡淡道:“泛泛之交。”
“多謝道友。”王玄明作了個揖,帶著陸重離開。
云臨跨出民居院門,恰巧看見一前一后走出結界的陸重和王玄明。
她疑惑地走進醫館,問道:“杜崢身邊的護衛找陸重有事?”
施未言看向來人,說道:“他還未卸任,終歸是后浦縣的縣令。”
云臨瞬間明白過來,抬腳就要往外走。
施未言叫住她:“阿云,你阻止不了。”
宋國的縣官接下宋國子民的狀紙,審問縣境內的少年,是無可非議之事。
“此事終究因我而起,”云臨回頭,“就算做不了什么,陪在一旁也好。”
施未言輕嘆一聲,不再言語。
竹葉鎮外搭起簡易的公堂。
鄉兵充作衙役分立兩側,杜崢坐在遮涼棚下,面前的矮幾上擺放著兩張被驚堂木壓住的狀紙,他的側后方是抱劍而立的王玄明。
陸重、瘸了腿的陸三郎跪在兩排鄉兵中間的空地上,燕禾休身為修士,無需跪拜,倨傲地站在兩人身邊。
周圍圍了好多人,指著陸重罵他是個禍害,心狠手辣等等。面對鋪天蓋地的謾罵聲,陸重神色平靜如常。
杜崢掃了眼上頭那張狀紙,開門見山地問:“陸重,燕禾休狀告你昨夜毆打他,打落他兩顆牙齒,你可認罪?”
陸重面無表情道:“小人認罪。”
見他認罪這么干脆,杜崢有點意外,眉梢微挑道:“你可知依照大宋律,斗毆生事者,笞三十杖,還要賠付傷者醫藥費。”
陸重說道:“以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杜崢又問:“那你還認罪否?”
陸重回答:“小人認罪。”
公孫惜花是圍觀群眾之一,扯著嗓子大喊:“小雛鳥,你認個屁的罪。你是凡人,他是仙人,你能打掉他兩顆牙齒,老子叫你一聲阿耶。”
陸重緩緩回頭,復雜地看了眼吐沫星子橫飛的絡腮胡大漢。
這個兒子,他可不可以不要?
自從知道陸重就是王四所說的乞丐后,周二滿和徐三自發地將他劃進自己人的范圍。
周二滿幫腔道:“就是,你們誰見過一個凡人能打落仙人兩顆牙齒的?”
“你見過嗎?”徐三扯著周圍的人問,“你見過嗎?你見過嗎?”
圍觀的人怕惹上瘋子,匆忙擺手躲開。
周二滿得意道:“看吧,大家都沒見過。”
“肅靜!”杜崢拍響驚堂木,引起轟鬧的天狼鎮三兄弟著實被驚了一下,不自覺壓低嗓門。
整頓好秩序,杜崢復雜地視線落在燕禾休身上。
高腫的下巴和漏風的口齒說明他確實被人打過,但是他實在是無法將始作俑者,同那位身形單薄的少年聯系起來。
燕禾休明白視線的含義,臉龐發燙,縮進袖中的手握成拳。
早知會是這樣的局面,他情愿白挨一頓打,大不了私下找回場子。
陸重默不作聲地磕了個頭,顯然不想糾結此事,朗聲道:“昨夜小人與燕禾休發生爭執,趁他不防打落他兩顆牙齒,小人認罪。”
“你年紀雖輕,倒也敢作敢當,”杜崢拿起第二張狀紙,“本官再問你,陸三牛狀告你斷他一條腿,你可認罪?”
陸重直起上身,一字一頓:“小人不認。”
陸三郎的父母登時沖上前,陸母跪在泥地上哭天抹淚道:“我兒好好的一條腿被這小畜生踩斷,大老爺可一定要為民婦做主!”
陸父直磕頭道:“求大老爺為我們做主,殺了這個小孽畜。”
“肅靜!”杜崢不耐煩地敲響驚堂木。
迫于威勢,陸母抽抽噎噎地止住哭聲,干巴巴地喃喃自語:“求大老爺做主。”
杜崢沉聲道:“你說你不認,本官且問你,陸三牛的腿為何會斷?”
陸重微笑道:“他的腿是被小人踩斷的,但小人不認罪。”后面的半句話瞬間被陸三郎家人的哭喊聲和旁觀者的叫罵聲淹沒。
“大老爺都聽見了吧?這可是他自己承認的。”
“他自己都承認了,還有什么好審的?”
“求大老爺為我兒做主。”
云臨一直在人群中,親眼看著陸重連說三次“小人認罪”。
他和燕禾休的事,她無能為力。但是他和陸三郎的事,怎么說她也是個證人。
云臨從人群中走出,來到陸重身旁,擲地有聲地問:“敢問縣令,宋律中可有無故被打者不許還手反擊的律例?”
彼時炎日高懸,少女的影子正好落在少年身上,替他擋住烈日的滾燙。
陸重微微抬頭,望著身旁負手而立的少女,突然生出此生定要為她而戰的念頭。
杜崢知道云臨和施未言的關系,面上不虞,卻還是耐心道:“宋律規定,無故被打者還手反擊,無罪。”
云臨聞言笑道:“如此說來,此少年確實無罪。”
“他怎么能無罪呢?”陸父質問,“小六子他們親眼看見陸輕踩斷我兒的腿,你憑什么說他無罪?”
陸母開始撒潑,邊哭邊唱,竟叫云臨聽出一番韻律。
“哎喲我這苦命的兒哦,你怎么這么命苦哦,這該死的天煞孤星就是和你過不去哦……”
“擾亂公堂秩序者,笞五杖。”杜崢能忍云臨,不代表他能忍其他人。
鄉兵拖著陸父陸母退下,沉悶的板子聲響起,等他們再回公堂,大氣都不敢出。
杜崢說道:“證人上前。”
那天跟隨陸三郎圍毆陸重的六人,像小雞崽似的跪成一排,要是面前有坑,他們的頭都能埋進地下。
“把那天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講來,”杜崢寒聲道,“若有半分隱瞞,本官定嚴懲不貸!”
小六子被其余五人推出來,顫顫巍巍開口:“那天,那天陸輕……不,陸重,是陸重。那天,陸重踩,踩斷三牛哥的腿的時候,我,我們就在旁邊,因因為害怕,不不,不敢……”
其他人跟著說道:“大大大老爺,我們,我們親眼看到,就是陸重踩斷了三牛哥的腳。”
旁觀的其他人附和道:“他就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心腸歹毒,他前幾月才用石頭砸破同族兄弟的腦袋。”
杜崢半瞇著眼問:“陸重,可有此事?”
“是我砸的,”陸重保持著笑容,但只要看見他正臉的人,皆能看出他的笑很冷,“剛才大老爺說‘無故被打者還手反擊,無罪’,所以小人不認罪。”
陸重脫下上衣,指著從胸口蔓延至腹部的長疤說:“大老爺,這是我那親愛的同族兄弟用石頭劃傷的。”
他的手來到右胸口的位置,方形疤痕猙獰而又僵硬。
“這是去年冬天,他們拿燒紅的木炭燙的。”
手一路向上,陸重掀起額前碎發,輕輕撫摸掩藏在碎發后的疤痕,笑聲壓抑異常。
“這是前年夏天,他們趁我在河邊洗衣,把我按進河里,頭磕在河中石頭上留下來的。”
他轉身背對杜崢,新傷舊傷縱橫交錯,顏色深淺不一。
“這是他們無聊時用鞭子抽的。”
陸重平靜地穿上衣服,回過身咧開嘴問:“要脫褲子嗎?腿上也有很多很多,大老爺想看嗎?”
他的手挪到褲腰處,只要得到一個“脫”字,他立即就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脫褲子。
孑然一身的少年,碎了滿身倔強,拋開僅剩的尊嚴,于一方陰影中,飄搖欲墜。
云臨看見了他發紅的眼眶,看見了他散落一地的自尊。
她慢慢蹲下身,摁住少年的手,溫聲細語:“不要這樣,陸重。”
她抬頭看向杜崢,無比嚴肅道:“我為他作證,那天我為他療傷,他被他們打的內臟破裂,腹腔出血。”
“你為他作證?”退至一旁的燕禾休見縫插針,“云臨,你和他關系密切,你的證詞可信嗎?”
“老夫可為他作證,”蒼老的聲音自身后響起,羅老大夫拄著拐杖穿過人群,“縣令大老爺,老夫是竹葉鎮唯一的大夫,這些年都是老夫為他治傷包扎。要是沒有老夫,他早就不在人世。”
云臨杏眼圓睜,不敢相羅老大夫居然能踏出結界,前來為陸重作證。
“我也可以作證。”還沒等她弄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施未言的聲音傳來。
“還有我,”江常曦高聲道,“我也可以為他作證,那天是我救下被七人圍毆的陸重。”
杜崢的目光緊緊鎖定白裙女子,看見陸重滿身傷疤后依舊面無表情的臉,終于軟和幾分。
施未言說道:“那天他傷勢太重,是我拿出書院獨有的歸元回春丹救他一命。”
她淡淡地掃了眼燕禾休,說道:“我性子孤僻冷淡,素日不喜男子靠近,與他不過點頭之交。敢問道友,我的證詞是否能信?”
燕禾休不敢反駁施未言,作揖后默默離開。
他做的最后悔的一個選擇,就是沒有在完成周二滿的雇傭后立即離開。
施未言緩緩走到杜崢身側,面朝眾人,朗聲道:“我來此近半月,常聽人說他是天煞孤星,便斗膽為他起了一卦,未見天煞相隨、孤星入命之格局,倒見殺、破、狼三方四正會照之命格。”
圍觀的人不懂殺破狼命格是個什么命格,但是他們相信她的話。
她說陸重不是天煞孤星,那陸重就不是天煞孤星。
因為,她是書院的小仙人,宋國的小仙人。
徐三摸著腦袋輕聲嘀咕:“七殺、破軍、貪狼三方四正會照,這不是將軍命格嗎?”
公孫惜花一巴掌拍過去,粗聲粗氣說:“你見過瘦猴一樣的將軍?”
他很快輕嘶一聲,否定剛才的話:“不好說,這小雛鳥命硬,也不是不可能。”
很快,陸重以后會成為將軍的事傳揚開來,有人歡喜有人愁。
喜的是不曾欺負過陸重的人家,愁的是曾經欺辱過少年的人戶。
于是,那日經過巷口的竹葉鎮人上前作證:“回大老爺的話,小人也看見他們七個圍著陸輕,圍著陸重踢打。”
“是,小人也看見了。”
“還有小人。”
事已至此,辯無可辯。
陸三郎及其余六個施暴者,笞三十杖,各自賠付陸重醫藥費五貫,陸重無罪,第二樁案了結。
第一樁案的苦主提前離場,但該陸重受的笞刑還是要受,和陸三郎等人一樣,也是三十杖。
三十杖打完,人群稀稀拉拉散去。公孫惜花大步上前,準備背陸重去治傷。
陸重拒絕了他,對云臨說:“能借一下你的劍嗎?”
云臨遲疑了一下,解開背后的不定劍遞給陸重。
陸重握住劍柄的瞬間,劍鞘中的不定劍發出嗡嗡錚鳴,像賴在腳邊打滾的貓。
“它喜歡你。”云臨意外極了,“不定劍喜歡你。”
不定劍驕傲至極,哪怕被師父、諸位師叔、景容師兄等人握在手中,也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
陸重將全身重量都放在不定劍上,借著劍慢慢站起來。
他把劍還給云臨,虛弱地笑了笑:“我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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