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云臨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
她揉了揉略略發痛的后脖頸,心道她下手真重,怕不是借此機會公報私仇?
“醒了,”施未言捧著托盤進來,上面擺著兩碗白粥,一碟咸菜,一碟醬肉糜,“快去洗漱。”
云臨俯身輕嗅醬肉糜,拿起筷子便要先嘗一口,被施未言用筷子打了一下手背:“洗漱完才能吃。”
“好吧好吧。”云臨沖施未言扮了個鬼臉后踏出房間,蹲在屋檐下洗漱。
涼水打在臉上,驅走最后一絲睡意,云臨神清氣爽地回到房間。
她端起粥呲溜灌下半碗,再吃上一口醬香味濃郁的肉糜,滿意地瞇起眼睛,像一只饜足的貍奴。
“阿云,”吃過早膳,施未言憂心忡忡地望著收拾碗碟的云臨,“書院還沒來人。”
三道傳音密符猶如石沉大海,未掀起一點波瀾。她原想發出第四道密符,卻在密符書成時心中突生煩亂,被她揮袖散去。
云臨將碗碟都收進托盤,深吸一口氣道:“除了他,還有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劫走你的密符。”
鬼仙人要亂她道心,自然不會讓求援的密符傳回書院。援兵不來,唯一能救竹葉鎮人的也就只有他認定的她了。
不救,道心即亂;救了,道身受損。
當真是好算計,不論她選擇救還是不救,都是一場災難。
只可惜,他千算萬算卻沒算到,她身上有一顆幾乎能夠起死回生的百花丹。
雖然百花丹只剩下四分之三,但其中蘊含的靈氣依舊磅礴,足夠用來做逼出附骨之蛆的藥引。
“我不擔心他們,”施未言抓住云臨的手腕,“阿云,我擔心你,你還要找他嗎?”
“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云臨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其實她心里也沒底。
竹葉鎮瘟疫一事,可以說是要置她于死地的程度,她又怎么能全然相信殘忍狠厲的鬼仙人?
但是此刻,她還有選擇的資格嗎?
連掌門師叔都發現不了的溫可雅,卻能被鬼仙人一手壓制。除了鬼仙人,她實在想不到還有誰能把她和溫可雅分開。
或許上蒼可以。
不,上蒼一定可以!
可那又怎樣?
四國九城數千萬人,她只不過是蕓蕓眾生之一。人間人便能解決的事,她又怎么能奢望老天爺會出手相助?
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溫可雅想不通,索性直接開口問:“你為什么一定要和我分開呢?”
云臨的聲音很輕,卻又很堅定:“為了讓你跪在青云臺上懺悔你的罪孽,為了向世人宣告我無罪!”
“你錯了,”溫可雅反駁,“我是天道化身,天道是不可能做錯的,所以我沒有罪孽需要懺悔。”
云臨輕哼一聲,不置一詞。
溫可雅頓了頓,繼續道:“而你只要將身體給我,那你便是天道化身,你也無罪。云臨,只要你愿意,我們都是無罪之人。”
“我、不、愿、意!”云臨一字一頓,“溫可雅,我不愿意!”
真是荒唐可笑。
她本就無罪,就算她不獻祭身軀,她亦無罪。
溫可雅的語氣十分肯定:“云臨,你的身體終歸會成為我的身體。”
云臨,是天要勝你,非戰之罪。溫可雅在心底默默補充。
施未言輕輕敲了下云臨的腦門,將她的思緒從識海中拉出來:“怎么這么愛走神?”
“方才你說了什么?”云臨捂著額頭,杏眼圓睜,多了分少女鮮活,少了些老氣橫秋,看起來倒有點可愛。
施未言無奈輕嘆,腦海中閃過少女遲疑的神色,把剛才的話重復一遍:“阿云,既然你已決定好了,就無需自我懷疑。哪怕頭破血流,哪怕粉身碎骨,只要你想,就盡管去做!
“我相信暴風雪停后,山花定會開滿山坡。”
“山花會不會開滿山坡我不知道,”云臨端起托盤,走到門口時回頭,“我倒是知道開在山坡上的藥材已經下鍋。”
濃烈的苦味穿過靈氣屏障,蕩進云臨的奇經八脈,驅散她掩埋于內心深處的不安。
“阿言,謝謝你。”
—
竹葉鎮的瘟疫和其他地方的瘟疫不一樣。
其他地方的瘟疫要么頭痛腹瀉,要么咳血高熱,竹葉鎮的瘟疫卻是骨頭痛。
所以竹葉鎮的瘟疫又被稱之為“骨疫”。
患骨疫者起初只覺得全身骨頭上爬滿螞蟻,不痛但癢,抓心撓肝的癢。
漸漸地螞蟻變成尖細的針,扎進他們的骨頭中又拔|出來,拔|出來后又扎進去,一刻也不停歇,不痛不癢,卻帶來如潮水般的酸脹感。
然后,尖尖的針變成斧頭。
斧頭一下下砍在他們的骨頭上,鑿斷他們的脊梁,痛得他們滿地打滾。他們好像變成了牛,死在他們刀下、被他們扒皮抽骨的牛。
他們的骨頭被砍成一段一段,放進大鍋中熬煮,煮出血沫,撈出來曬干。
砍在骨頭上的斧頭就在此刻,變成了一把把小刀。小刀削去多余的骨頭,在余下的骨頭上雕刻出精致的花樣。
一刀又一刀,千千萬萬刀,痛得他們不求一生,但求一死。
可是他們死不了,他們已經被扒皮抽骨,死過一次。
他們不會再死了。
又或者說,他們沒有勇氣去死。
竹葉鎮瘟疫以來,死者近三百余人,未有一人死于骨疫。
此三百余人,皆死于自盡。
他們曾看著那些撞墻、上吊的人,滿眼欽佩,欽佩他們走向死亡的勇氣。
但是現在,他們慶幸他們的弱懦。
因為,仙人讓他們不再那么疼痛。
云臨收起最后一根銀針,地下的大漢樂呵呵地開口:“多虧云仙人,不然小人要痛死了。”
連日施針,眾人身上的痛感逐漸減輕,渾然忘卻一開始對云臨的步步緊逼,恨不得將她當做真仙一般供起來。
“是啊,要是沒有云仙人幫我針灸,我差點就上吊了。”
“還得是云仙人心善,大人不記小人過。”
“你這叫什么話?云仙人一顆仙人心腸,怎么會和我們計較?”
“就是就是,云仙人肚里能撐船的。”
聽著眾人七嘴八舌的稱贊,云臨微微一笑,談不上有多喜悅,沉默無言地踏出房門。
她站在屋檐下,眺望遠方天空。
日薄西山,紅霞滿天,燦爛而又絢麗。
一晃過去八天,這些日子她除了給骨疫病人針灸,見過的人便只有阿言、陸重及十幾位大夫。
那天給她一手刀后,她再也沒有出現過。
不過也許是因為她這幾日有好好吃飯睡覺的緣故,她才沒有出現。
畢竟她們還沒和好,不是嗎?這樣想著,云臨真心實意地笑了起來。
陸重踏進民居,看見的便是少女明媚的笑容。
少年的嗓音不自覺啞了幾分:“我來給你送飯。”
其實是不用送飯的,民居就在醫館隔壁的隔壁。
但是他飛快吃完面后,就跟鬼上身一樣,端起熱氣騰騰的油潑面說要給她送來。
“謝謝,”云臨沒多想,接過碗坐在門檻上,驚喜地叫了聲,“肉沫油潑辣子面!還灑了蔥花,我最喜歡吃油潑辣子面了。”
她吃過最好吃的油潑辣子面,當屬師父親手所做,就連齊叔的油潑面都不及師父的手藝。
云臨充分攪拌面片,夾起一大口送進嘴里,眼睛一下子就亮起來。
吞下滿滿當當的一口面,她的眉眼里都是笑意:“這是誰的手藝?竟然只比我師父差一點點。”
陸重坐在她身旁,十指重疊交纏,手背上的青筋暴起,面上卻是一派鎮定,淡淡道:“是嗎?我覺得今天我還沒發揮好。”
“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手藝,”云臨稀奇地看了他一眼,“你煮面這么好吃,為什么前幾天不下廚?”
經過十幾天相處,兩人漸漸地熟絡起來,說話也就沒有最初的生分。
陸重拉下幾縷碎發,遮擋住發燙的耳朵,干咳一聲:“我聽人說過,君子要遠庖廚。”
他當然不會告訴她,今天中午他意外聽到施未言和江常曦的對話。
“阿云昨夜摸著肚子同我說,她饞落霞散人的油潑面了。”
“好,下午我讓他們做油潑面送進來。”
結界里的吃食都由外面負責,今夜吃的確實是油潑面。唯獨云臨的這碗,是他親手所做。
“君子遠庖廚不是要君子遠離庖廚的意思,”云臨笑著解釋,“這句話出自一位圣人之口,他以此勸誡君王施行仁術。”
陸重轉頭盯著門框,悶聲悶氣地說:“我沒讀過書。”
“什么時候開始讀書都可以,”云臨三兩口吃完面,將碗放在腳邊,“你可以從今天開始。”
陸重便轉過頭,琥珀色的瞳孔就這樣闖進他的眼睛,澄亮干凈,仿佛一汪清泉。
他不知何時伸出手,來到青衣少女的耳畔,竟想要替她撩起散落耳邊的碎發。
云臨噌的一下站起來,跑進民居。
陸重澀澀地收回手,用力給了自己一巴掌。
他剛才在做什么?他給人都嚇跑了。
他真下賤!
“好好的你打自己做什么?”云臨拿著根細木棍回來,面露疑惑。
陸重僵硬道:“你不是走了嗎?還回來做什么?”
“我去找這個教你寫字啊,”云臨晃了晃手中的木棍,“你還沒回答我你為什么要打自己。”
陸重一下子就開心起來,但他還是抿著嘴說:“有蚊子飛我臉上。”
云臨“哦”了聲,坐回他身邊,把玩著木棍問:“你有會寫的字嗎?”
陸重誠實地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觀察少女的神色,見她沒有因此而嘲笑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那我今天教你寫你的名字。”云臨認真地在地上寫下兩個字。
陸重,陸地的陸,貴重的重。
她指著兩個字:“右邊這個字就是陸,你的姓氏,左邊的字就是重,你的名。”
她把木棍遞給陸重,鼓勵道:“來寫寫你的名字。”
陸重接過木棍,仔細地盯著地上的兩個大字看了許久,又依樣畫葫蘆,歪歪扭扭地在云臨的字旁畫下兩個大字。
陸重,他的名字。
“不是這樣的,”云臨握住少年的手臂,帶動木棍,“寫耳刀的時候要從上往下,不能從下往下,也不能從右往左……重字要先寫上面的……”
陸重呆呆地看著被云臨握住的手臂,耳畔傳來少女絮絮叨叨的聲音,他卻一個字都沒聽見。
帶著陸重寫完他的名字,云臨轉頭,卻見少年神游天際,當即不輕不重地敲了下少年的頭。
她總算知道小木樓的教習們為什么愛生氣了?認真教學的時候學生走神,真是太令人生氣了!
陸重匆忙回神,少女一臉怒容,他下意識吞了吞口水。
“上課走神,不尊老師,”云臨站起來,板著臉說,“罰你把自己的名字寫一百遍,明天我要是沒看見,我就不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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