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下杖責
寒風凜過雍華殿,吹起尚未落實的雪籽,露出青石磚上堅硬的冰層。
謝飛卿身形單薄,毛氅早被棄于南宮門外,外袍抵不住霜寒,冬風殘忍地刮過皮骨,讓他險些直不起身子。
宏浩的殿門前只他一人跪在地上,他背脊挺得筆直,朔風一吹,身子冷不住打了個哆嗦,向一側輕輕倒去,栽在冷硬的堅冰上。
意識渺茫間,眼前的雪色與那日慘烈的白重合,血腥味遙遙飄來,耳邊是銳鋒廝殺的聲音。
皇宮火光沖天,厚重盔甲的摩擦聲掠過頭頂,刀身折射的寒光刺入謝飛卿泛淚的雙眸中。
“小殿下,別動……”小德子壓在他身上,聲音輕得只有謝飛卿能聽見,“等他們都走了,您就跑到密道里去。”
他背上盡是刀傷,稍微用力說話就會流出汩汩鮮血。
殺紅了眼的將士經過他們時,隨手給小德子又補了一刀,小德子緊咬住牙關,整個身軀壓住謝飛卿,不讓刀劍挨到身下的人。
“小德子,我怕……嗚……”八九歲的孩子面臨死亡的威脅,強忍住喉間的哽咽,“我要母妃,我要阿朱……”
“殿下乖,不要出聲,等壞人都走了,奴才就給您吃奶白葡萄……”小德子氣息漸弱。
熱液沿著小德子的身體浸入謝飛卿的衣裳,謝飛卿將害怕的淚水逼回,聽話地閉上眼,說:“我還想吃香酥片。”
“都給小殿下吃……”
被打翻的燭臺流出晶瑩的熱油,蜿蜒著觸及小德子冰冷的尸體,謝飛卿的臉埋在他的肩窩中,淚水滑入墨發,寂然無聲。
“他還在外面跪著?”
景明帝一手逗著鳥兒,隨意抓了些鳥食喂它。
常如福恭敬地站在他身旁,道:“約莫有兩個時辰了。”
“他倒是狠。”景明帝拍拍掌心,將殘留的鳥食拭去。
“陛下,這天寒地凍的怕是要冷出個好歹來。”常如福說,“您不如先召謝侍郎進來問清楚,或許另有隱情呢?再則,謝侍郎要是出了事,首輔不得……”
景明帝覷他一眼,常如福點到為止地停住了話。
“首輔還能問責朕不成?”
鳥架上的鸚鵡填飽了肚子,滿足地大叫起來:“皇上英明!皇上金安!皇上吉祥!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景明帝嫌它聒噪,揮手讓常如福把鳥架拎出去。常如福方走幾步,景明帝就說:“讓他滾進來。”
謝飛卿膝蓋完全被凍傷了,站立不得,還是常如福看不過去,一把年紀的人還要攙著謝飛卿入殿。
小太監推開殿門,謝飛卿掙扎著站穩,說:“我自己過去,不勞煩公公了。”
謝飛卿踉蹌著走入殿內,“嗵”地跪在地上,垂首不看景明帝。
“微臣有罪,望陛下責罰。”
景明帝站在他跟前,冷笑:“何罪之有?”
“王大人因臣而死。”
景明帝來回踱步,忽地停下步伐,轉身抽出一個奏折,“啪”一聲狠狠摔在謝飛卿身上!
他怒道:“朕讓人審問王凈,你偏跟朕對著干,不但私自入獄,還讓人死在你面前了!”
奏折掉在地上,里面的內容正是官員審訊的結果。謝飛卿收回目光,說:“臣罪該萬死。”
“你是該死!”景明帝氣不過,“謝飛卿,你當朕好糊弄不成?你且說王凈是不是你殺的!”
“是不是臣殺的已經不重要了。”謝飛卿說,“王凈確是死在臣跟前,唯有陛下處置了臣,才能封住百官的口誅筆伐。”
景明帝灌了口茶,語氣不善:“你倒是深明大義。”
謝飛卿不言。
他卷翹的眼睫默默垂著,掩住了眸中的神色,秀氣精致的鼻頭通紅,蒼白的唇綴于其下,束發的紅纓帶早就隨風飄走,烏絲半遮著清艷的臉。
遙遙看去,神似記憶中的
人影,景明帝恍神,將視線挪開,轉身冷然道:“既如此,賞你三十杖也不為過。”
“謝陛下。”謝飛卿緊攥的指尖松開,冷汗浸濕了衣袖的一角。
碧池降霜,湖面結了層冰,下人用鋤子砸出一個冰洞,恒王悠哉游哉地坐在椅上,左手攏著湯婆,右手提著魚竿。
魚線劇烈顫動,恒王猛地一拉,釣上來一條青色大魚,下人將撲騰的魚收入簍中。
急匆匆的腳步掃過茶梅,似一陣驟風沖過來。蘇灼光火急火燎地小跑到恒王身后,道:“父王,謝飛卿他遭人陷害,于雪中跪了許久,您想個辦法救他!”
他雙手撐在膝蓋上,上氣不接下氣。
蘇灼光不學無術,從未插手朝堂之事,謝飛卿遇難他是一點忙也幫不上,只能來求父王。
“沒出息的東西。”恒王勾上餌料,把魚線甩入冰洞中,看也不看蘇灼光一眼,“我是怎么生出你這樣的草包兒子的。”
又來了。
蘇灼光不耐煩地翻了下眼皮。
恒王回頭瞥他,讓他過來,蘇灼光靠近了些,恒王又擺手讓他彎腰,蘇灼光屈身,恒王給了他腦門狠狠一巴掌。
蘇灼光捂著腦門,瞪向恒王,敢怒不敢言。
恒王嗤道:“你這腦子怎么長的,當天下人都似你般蠢笨?謝飛卿那等聰明人哪能讓自身吃虧,王凈一出事,他便當機立斷去請罪,使的還是狠法子。若是他不在雪里熬上那么些時辰,只怕早已人頭落地,還會危及首輔一黨。”
蘇灼光“哦”了一聲,說:“父王,您救不救?”
恒王只覺腦袋疼,謝飛卿遭此大難,背后的推手有他一份,他哪愿意去救。
“非我親信,何故救他?”
蘇灼光臉色沉下來,倔強道:“我自己去救!”他轉身就要走。
恒王氣不打一處來,也沒意趣釣魚了,舉著魚竿就往蘇灼光身上抽,罵道:“逆子!蠢材!那謝飛卿是給你下了什么迷·魂·藥,讓你去趟這渾水!”
蘇灼光挨了揍也不屈服,徑直往大門跑。
恒王揮舞著魚竿,窮追不舍:“十個你都不夠謝飛卿玩!快,把他給我攔住,別讓這小兔崽子出府!”
殿門豁地打開,白光刺入殿內,御內侍衛在殿外排成兩道,另派兩名御內侍衛將謝飛卿拖了下去。
地上鋪著層軟墊,御內侍衛把謝飛卿拖過來,謝飛卿面朝地趴在軟墊上,沁骨的冷輔天蓋地而來,牙關控制不住地發抖。
御內侍衛在兩側站定,常如福見一切妥當,喊道:“擱棍!”
御內侍衛雙手握住粗棍,往地上一杵,高聲齊呼:“擱棍!”
謝飛卿又聽得一聲雷霆之音:“打!”
疾風驟雨的粗棍摔在身上,背脊好似被劈開,謝飛卿腹腔翻滾,喉中咽血。棍子被提上去,火辣辣的新傷被凜風一吹,滋味難言,他趁著舉棍的間隙急喘喘地呼吸,頃刻棍子又砸到脊骨上,疼得他幾欲死去。
杖責也是有講究的,雖說三十仗就能致殘,但有些人遭了五十仗休養幾日都能見好,這其中的門道不言而喻。若是陛下說“打”,言外之意即下手輕點,若是陛下說“著實打”,那受刑之人免不得要吃苦頭,而若陛下臉色陰沉,道了句“用心打”,那就是要罪人的一條命,甭管打二十仗抑或五十仗,總之得讓那人將命留在宮中。
常如福揣著暖手,親自盯著御內侍衛用刑。他是景明帝身邊的老人,雖說圣心難猜,但察言觀色的本事他還是有的,景明帝不想謝飛卿死,故而這杖責意思意思就得了。
御內侍衛豈能不知道常如福的意思,下手看著重,但不傷及內里,只表面一層皮肉瞧著瘆人。他們打棍的侍衛為了順從帝心,便于使棍一事下了大功夫,以求二十仗致死,五十仗卻能活。
明明極冷,謝飛卿的額前背后卻出了汗水,浸濕了傷口,他的手摳向地面,刺骨的冰鉆入指縫。眉頭
緊蹙,來不及粗喘的呼吸氤氳在冷氣中,白霧霧地模糊了視線。
如弱冠男子大腿粗的木棍打在精瘦的背上,受壓迫的椎骨抵著五臟,體內流動的熱血好似被抽干。
生不如死。
又是一棍下來,他悶聲不吭,肚腹抽搐著,一手捂著滴血的嘴。
身在地獄。
舌尖抵著牙關,只要輕輕一咬,就能結束煉獄的折磨,就能終止十數年的苦難。
他鬼使神差地閉上牙關,耳畔似有溫柔低語。
“不墜死志。”
他松開牙,掌中攥著冰雪,眸中煞氣突顯。
我不死。
常如福耐心數著棍數,御內侍衛已是把握了分寸,奈何謝飛卿早將身子折磨了一番,受仗刑是怎么都要去掉半條命的。
“喲,這不是謝凌嘛,怎地這般可憐。”有人嘲諷著。
常如福見是九皇子蘇策翊,上前躬身行禮。
蘇策翊是楚皇后嫡出的皇子,楚皇后是前武陵侯楚弘的親妹妹,算來蘇策翊是楚煜的表弟。
蘇策翊故意站在謝飛卿前面,居高臨下道:“怎么今日才被罰棍子。”
首輔與武陵侯不對頭朝野皆知,就蘇策翊的私心看來,謝飛卿不知為林世白做了多少陷害他表哥的勾當,自是對謝飛卿深惡痛絕。
蘇策翊轉身就要入雍華殿,走前恨聲道:“賤骨頭。”
謝飛卿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常得福渾身一寒,下意識想著。
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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