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然陪你
疾風(fēng)卷著箭鏃刺入靶心,利箭釘在木靶上,箭尾小幅度地輕顫。
楚煜身著黑銀鷹紋武袍,烈焰寶珠護(hù)臂環(huán)于腕上,手執(zhí)大弓。明沙從箭筒里抽出一支箭遞給楚煜,楚煜將箭身搭上弓,身形頎長壯實(shí),冬衣藏不住手臂上鼓起的肌肉。
“明然,你在這可快活。”蕭蔚遠(yuǎn)雙指搓開花生,往嘴里拋去,“聽他們說,謝飛卿如今可是半死不活的!
楚煜看他一眼,道:“怎么,你看不過去?”
蕭蔚遠(yuǎn)嚼著花生粒,吊兒郎當(dāng)?shù)乜恐鞐U,說:“嘁,我就是說說罷了,你難道不好奇他居然出事了?”
“他生出這等禍患,我也不感意外!背陷p飄飄道。
蕭蔚遠(yuǎn)聳聳肩,從旁邊拿起一張弓,無意道:“莫非你一早就料到……”
楚煜手一松,劍鳴突起,箭身飛向木靶,扎入靶子的邊緣部位。
一只夜梟展翅高飛,掠過飛檐走閣,穿入毓瓦府邸,銳爪向前扣去,穩(wěn)穩(wěn)地落在積雪的窗欞旁。殘香照雪光,凜冬封春水。今日寒意最盛,門窗皆被掩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下人每過兩個(gè)時(shí)辰就會(huì)入內(nèi)間,翻著鳥紋銅炭盆,再添上干燥的銀炭。
謝飛卿虛弱地側(cè)躺在榻上,他背上盡是新傷,稍稍一動(dòng),里衣便摩擦著皮肉,滋味難熬。劉大夫說,悉心休養(yǎng)一月,殘腿倒能行走,但會(huì)落下病根。每逢濕冷之時(shí),腿會(huì)痛得鉆心。
府中氣氛沉重,下人仔細(xì)安置好銀炭,就靜悄悄退下了。
謝飛卿喉間發(fā)癢,捂著嘴輕咳出聲,越咳越劇。他腿腳不便,只能啞著嗓子叫下人。
一盞茶遞到他唇邊,謝飛卿握住茶盞,啜了一口,看到榻前熟悉的人,喚道:“先生。”
林世白坐在榻邊,扶起謝飛卿的上半身,他將食盒打開,新鮮的梅花香餅躺在食碟中。
“你最愛甜食,我途經(jīng)醉星樓時(shí)派人去買了些糕點(diǎn)!绷质腊装咽车〕,放在榻側(cè)的小幾上。
謝飛卿說:“多謝先生!
“你為何……叫我先生……”林世白嘆氣。
謝飛卿合上茶蓋,說:“您授我詩文,明我禮教,自然是我的先生!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gè)意思。”林世白的手撐在被墊上,腰微屈著,鬢邊散出銀白的發(fā)。這一瞬,他好似不是令人生畏的首輔,只是個(gè)力不從心的老人。
他的手伸向謝飛卿青紫的腿,方要觸及膝蓋便頓住,掌心玄在距膝蓋一寸的上方,說:“大夫怎么說?”
“殘不了!敝x飛卿緩靠著玉枕,嘴角扯動(dòng)。
“怎么如此莽撞,萬事等我商榷。”想到那日躺在血泊里的謝飛卿,林世白有些痛心,“若是你沒了,要我如何向她交代!
謝飛卿古怪地笑著:“先生別怕,我命硬著呢,就算是爬我也會(huì)活著爬回來。您瞧,上天都不肯收我,怕臟了他的手!
林世白沉痛地?fù)u著頭,說:“若是知道你性格偏激,當(dāng)初我是萬萬不敢讓你入都,一切仇恨由我一人承擔(dān)便是。”
謝飛卿面色平靜:“晚了。”
林世白說:“疏兒若在天有靈,必是得恨死我!
謝飛卿捏起一塊梅花香餅,沉默不語。
自林云疏死去整整十一年,他們都沒有在對方面前提及過她,生怕那勉強(qiáng)愈合的傷口又被血淋淋地撕開,痛不欲生。
氣氛沉寂,謝飛卿又是重傷未愈,喝了藥極易困倦,林世白叮囑幾句便回府了。
謝飛卿用帕子擦著手指,身子一蜷,扛不住睡意。
有人合上外間的窗欞,從云母雕福掛屏后走出來,拿起案幾上的檀木藥盒,悄無聲息地靠近床榻。
膝蓋隱隱作痛,擾得謝飛卿無法安睡,淺眠的他忽覺床榻的外側(cè)陷了下,以為是林世白又折了回來,他一臂撐起身子,卻看到張年輕的臉。
“侍郎沒睡啊!背习淹嬷种械奶茨舅
盒,自在地倚在榻邊。
謝飛卿翻身,蹙眉道:“怎么進(jìn)來的?”
他特地囑咐過下人,若是武陵侯前來見他,就說傷重不便待客。
楚煜笑笑:“就你府中的這些守備,我輕而易舉便能進(jìn)來。”
謝飛卿冷然道:“侯爺有事?”
楚煜將藥盒隨手拋在榻上,雙手抱胸,說:“侍郎還沒將令牌還給我。”
謝飛卿指著案,說:“在那上面放著!
楚煜也不去拿,欺身逼向謝飛卿,手指靈活地解著謝飛卿的里衣衣帶。
謝飛卿惱道:“楚煜!”
“給我看看傷勢!背弦怀叮聨氐咨㈤_,雪白肌膚透出里衣。
“不要。”謝飛卿打開他的手,拽回衣帶,手忙腳亂地打了個(gè)結(jié),“令牌就在那兒,你拿了就走吧!
楚煜有些煩,卻還是耐著性子哄道:“乖,讓我看看!
謝飛卿鉆入被褥,悶聲道:“左不過皮開肉綻,沒什么好看的。”
楚煜拉著被褥一角,輕輕一提,謝飛卿就絲滑地滾出了被窩。
“楚煜,你!”
楚煜按住謝飛卿想要踹人的腳,手探入里衣中,不容置疑道:“侯府中有金瘡藥,不管多重的傷口,擦了那藥都恢復(fù)得奇快!
“不要你管!”謝飛卿一把抓住楚煜不老實(shí)的手,腿上使勁兒,上半身霍地起來,手肘擊向楚煜胸口。
楚煜向后一仰,鼻間恰好擦過帶著怒意的手肘,他順勢鎖住謝飛卿的手腕,扣在自己胸前。
雙臂動(dòng)彈不得,謝飛卿被氣得眼尾發(fā)紅,小腿忽地掃向楚煜的脖頸。楚煜上半身朝左側(cè)去,另一只手掐住謝飛卿的腳踝,猜測謝飛卿會(huì)使另一條腿,下意識用膝蓋抵著謝飛卿的腿。
被凍傷的腿傳來痛麻的觸感,謝飛卿忍不住輕哼一聲,疼得不敢再動(dòng),無力地倒在榻上。
楚煜見他眼角含淚,腿不斷抽搐著,當(dāng)即反應(yīng)過來這是壓著謝飛卿的腿傷了,忙退開身子,小心翼翼地摸向謝飛卿的后背。
果然,一片濕熱。
“傷口崩開了!背下燥@心虛地拿起藥盒,將謝飛卿翻了個(gè)身,“我給你上藥!
里衣擦過粘膩膩的傷處,難以言喻的戰(zhàn)栗竄上腦門,謝飛卿痛得哽咽,罵道:“楚煜,你就是個(gè)混賬!
楚煜連連點(diǎn)頭,說:“畜生,混賬,侍郎還有什么詞兒盡管說出來,我一并收了!彼粗墙睦镆,心中自責(zé)不已,謝飛卿傷勢未愈,自己怎么就下手沒個(gè)輕重。
謝飛卿伏躺在榻上,玉手一撥,里衣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楚煜輕手幫他褪下里衣,層層疊疊的仗刑斑駁了整個(gè)后背,紅色的血肉混雜著青綠的藥膏,不堪入目。
楚煜的手抖了抖,他久居漠北,舔過無數(shù)刀尖,什么樣的傷沒見過?去歲征戰(zhàn),他的右臂被毒箭刺中,箭上抹的毒是突厥有名的鬼滅魂,毒液一旦接觸人體就散得極快,若是不及時(shí)處理傷口,必有性命之危。大夫當(dāng)機(jī)立斷地剜下右臂的爛肉,楚煜眼也沒眨,任由刀尖刮去皮肉。
身上一塊肉被割下,楚煜沒有絲毫膽怯,但一看到謝飛卿背上的仗傷,他的心好似被困在了麻繩中,一圈又一圈地用力綁縛讓他喘不過氣來。
楚煜摳出一塊藥膏,慢慢抹在謝飛卿背上,聽得謝飛卿輕嘶一聲,楚煜說:“忍著點(diǎn)!
謝飛卿當(dāng)即便如被踩著尾巴的貓兒,渾身的逆骨都被觸起,道:“虛情假意!
楚煜的手指滑向背脊,說:“王凈的死與我無關(guān)!
“呵……”謝飛卿側(cè)過臉,直視著楚煜,說,“我還說侯爺怎么那么干脆地給了我令牌,原來是怕我去晚了,還怕王凈死早了!
楚煜的指尖微微用力,說:“你當(dāng)我看得上那么下作的栽贓手段?”
謝飛卿的肩膀瑟縮了下,將下巴埋在臂彎,說:“鬼知道!
“我要是存心要害你,只管在你未入雍華殿時(shí)動(dòng)手,就算你殘了,死了,陛下也不會(huì)怪罪我!
謝飛卿抓著床墊,心想,難道是恒王暗自給王凈下了毒?抑或楚煜在騙自己。
楚煜抹完藥膏,將謝飛卿的里衣甩在地上,說:“這件穿不得了。”他兀自環(huán)視了一周,徑直在衣箱里翻出干凈的里衣。
“穿上!
謝飛卿接過里衣,系好衣帶。楚煜眼神不錯(cuò)地盯著他穿衣服,摸著拇指上的虎骨扳指,心道,林老頭打哪尋來這么個(gè)學(xué)生,郎獨(dú)絕艷,穎悟玲瓏。
王凈一死,原站林世白一線的大臣難免會(huì)起疑心。王凈雖犯重罪,但他好歹升至二品尚書,又跟從林世白多年,林世白卻對這個(gè)親信毫不手軟。若是他們自己有朝一日也威脅到林世白的利益時(shí),林世白是不是也會(huì)痛下黑手?
可謝飛卿僅憑一己之力就破除了他們的疑慮。王凈方死,謝飛卿就立刻請罪,在他們看來,謝飛卿分明是遭人陷害。再則,謝飛卿對自己下手極狠,僅為一個(gè)死透了的人就能豁出命去,一下子就將即散的人心收了回來。
也不知道幕后黑手此刻是悔還是恨,不但幫林世白除去了隱患王凈,還給他籠絡(luò)了人心。
楚煜眼睛微瞇,謝飛卿就是朵食人花,光鮮亮麗的外表下藏著嚼碎人心智的獠牙。
謝飛卿將里衣攏好,困倦地打了個(gè)哈欠,說:“你怎么還不走?”
楚煜一笑,蹬掉獸靴,仰躺在謝飛卿身側(cè),道:“我都伺候侍郎換藥了,在這留一會(huì)兒也不過分!
“隨你。”謝飛卿乏得很,懶得去管他,蹭著玉枕就閉上眼。
楚煜雙手枕著頭,腦袋清醒,眼神瞄到謝飛卿闔眸沉睡,蒼白的臉脆弱精致。他心里癢癢,不由翻身去蹭著謝飛卿,手環(huán)住謝飛卿的腰,鼻子嗅著清淡的發(fā)香,忍不住啄吻著秀美的肩頸。
謝飛卿被楚煜擾得不舒服,發(fā)出難受的悶哼。楚煜動(dòng)作一怔,又聞到松散的領(lǐng)口散出清苦的藥味,終是壓下身體的躁動(dòng)。
楚煜閉著眼,強(qiáng)迫自己去想軍營的雜事,心間的誘惑卻不時(shí)蹦出來,勾著他朝那冰肌玉骨盯去。他深吸了口氣,肺中盡是謝飛卿的味道,終于,他再也受不了,用被褥把謝飛卿裹得死緊,不露出一點(diǎn)艷色。
謝飛卿夢見自己被人勒住,遂掙扎著仰頭,呼吸到新鮮的空氣。
楚煜坐起來,瞧見枕邊有冊話本,正是都城盛傳的《狐媚》。他在軍營聽底下的兵聊過這書,大約講的是狐妖被書生所救,便隱瞞身份接近書生,待兩人濃情蜜意時(shí),書生在無意中知曉她的身份,心生恐懼,便請來道士重傷了狐妖,從此情意散去。
沒想到謝飛卿也愛看這些雜書。
楚煜淡笑著,翻開話本,就著銅雀燈的殘影讀著。他看到書生另取妻室的那頁時(shí),注意到有個(gè)“日”字被寫在頁角,字形窄長,似乎不是獨(dú)立的字,而是一個(gè)偏旁部首。
楚煜思來想去,這不就是“明”的一半嘛!
想到謝飛卿披著單衣看話本時(shí),忽地心有所感,執(zhí)筆想寫下一個(gè)“明”,卻不敢將字寫完整,只猶豫著落下一個(gè)“日”。
楚煜不由心情愉悅,將話本一合,隔著被褥將謝飛卿攬入懷中,柔聲道:“明然陪著你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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