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凈之死
“大人，這邊請(qǐng)。”
獄卒合上供詞，帶著謝飛卿往天牢深處行去。
天牢內(nèi)潮濕陰暗，常年不見日光的霉味噬入鼻間，兩側(cè)墻上燃著明黃的火把，勉強(qiáng)照亮了腳下的路。牢房內(nèi)偶有不辨人形的囚犯撲過來，被牢欄擋住身軀。
“大人，冤枉啊——”
獄卒在地上隨手撿了塊石子擲去，朝囚犯啐了一口唾沫，又轉(zhuǎn)頭朝謝飛卿哈腰笑道：“就在前面了。”
冷寂的牢房內(nèi)，王凈躺在木板床上，身上的血已干涸，在骯臟的囚服上洇出黑紅的痕跡。他喃喃自語，卻因嘴唇干裂而發(fā)不出完整的音節(jié)。
獄卒打開牢門，說：“上面的大人怕他受不住刑罰，便讓小的給他用了藥，這條命倒還保住了。”
謝飛卿踏過濕暗的地面，臉上冷然。
恒王算得真好，讓人施重刑于王凈后，還要用藥吊著王凈的一條命來威脅他。
他坐在木板床的一角，喚道：“王大人。”
“呃——”王凈喉間沙啞，嗓子似被火烤過，他勉力睜開浮腫的眼睛，“謝……”
“是我。”
王凈突然激動(dòng)起來，眼睛瞪得老圓，捆住雙腕的鎖鏈發(fā)出金屬碰撞的響聲。他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叫道：“救我……救我！我還不想死！”
謝飛卿“噓”了聲，無形的寒意壓制住了王凈的躁動(dòng)，王凈眼神懇切地看著他。
“王大人，你勾結(jié)他人威脅我們時(shí)，就沒考慮過后果嗎？”謝飛卿眼風(fēng)一掃，如看死物。
接連五日的折磨使王凈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他扯動(dòng)著嘴角，結(jié)痂的臉猙獰起來。
“若不是你們不顧我的死活，我又豈會(huì)如此！”
謝飛卿哼笑著站起身，說：“首輔多次提醒你小心行事，你執(zhí)意不改。平日里貪點(diǎn)小錢就算了，你的膽子居然比我們想的還要大，竟私吞國庫建起了那等規(guī)模的府邸。”
他轉(zhuǎn)過身來，面無表情：“你說，你不死誰死？”
“我可不管，”王凈呵呵笑了下，又猛地咳嗽起來，用手捂住嘴，聲音從殘敗的身體內(nèi)發(fā)出，“我要是不能活，你們也別想好過。”
“是嘛？”謝飛卿彎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陛下到底是念及你的苦勞，沒有禍及你的族人。”
王凈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皮，手顫抖著指向謝飛卿，哆嗦道：“你——！”
謝飛卿歪著頭，似在回憶：“你有個(gè)尚在襁褓中的孫兒，近日剛辦過彌月酒，哦，你還有個(gè)小女兒，生得聰慧玲瓏……”
王凈無力地靠在冰冷的墻上，虛脫道：“你到底要怎樣？”
“我要你死。”
王凈認(rèn)命地閉上眼。
“死你一人，保你全族。”謝飛卿將袖中的毒藥拿出，“況且你本就該死。”
王凈接過毒藥，正想吞下，就被謝飛卿攔住。
“明日服用。”
“不愧是他的門生。”王凈望著他，眼中不知是恨還是悔，“放心，就算為了王氏一族，我也會(huì)過幾日再死，不會(huì)牽連你的。”
謝飛卿將手收回，走出了逼仄的牢房。
獄卒舉著燈燭就來鎖門，鑰匙剛捅入鎖中，他就望著牢房里的尸體臉色蒼白，顫著聲道：“王……王大人怎么沒了！”
三尺之內(nèi)的謝飛卿心猛地一跳，大步往牢房奔去。
王凈臉色發(fā)青，唇角流著烏黑的血，已是死透了。
謝飛卿腳底發(fā)涼，慌亂的眼神瞄到一個(gè)瓷瓶，裝著毒藥的瓷瓶上仍有未開封的木塞。
王凈沒有服用自己給的那瓶毒藥！
獄卒雙腿哆嗦，上面的人嚴(yán)令吩咐要將王凈照料好，可現(xiàn)在都尸體冰冷了，如何交差？他來不及多想，顧不得招呼謝飛卿，一個(gè)人就跑了出去，急著稟告刑部的官員。
謝飛卿手心涔涔冷汗，他失魂落魄地扶著牢欄，低著
頭冷靜片刻后，快步往牢房出口跑去。
候在南宮門的仆從一見謝飛卿飛奔的身影，疑惑道：“大人？”
“快……”謝飛卿來不及換氣，喘道，“快些去林府找首輔，就說，王凈死了！”
“誒。”仆從也不懂朝堂局勢(shì)，更不知王凈何許人也，但看謝飛卿這么焦急的樣子，他當(dāng)即就往林府奔。
怎么辦，怎么辦……
謝飛卿感覺自己腿都是軟的，迄今他只經(jīng)歷過一次這種恐懼，真正的恐懼不是手無足措，而是四肢冰涼，腳底像是踩著軟肉，心臟被人一剎提起又狠命擲下！
他試圖攥緊手，卻因手指顫抖而合不攏，用力咬著下唇，終于冷靜了些。
他抬頭望向巍峨高聳的皇宮，鋪天大雪裹著朱紅宮墻，陌生又熟悉。
雙手一撩衣擺，徑直跪在南宮門前，一步一叩首，小腿浸入濕冷的雪中，素白的額頭磕在堅(jiān)冰之上。絮雪落在身上，企圖將他埋入殘冬，遠(yuǎn)遠(yuǎn)眺去，只有一片白色。
非人的嚴(yán)寒煎熬四肢百骸，他的嘴唇青紫，睫毛上結(jié)著細(xì)碎的白籽。
他要活下去。
眼前的景象化為模糊的殘影，意識(shí)逐漸消散，他一驚，當(dāng)機(jī)立斷地?fù)赶蜃约旱拇笸龋讣讋澠破と獾拇掏醋屗褡R(shí)回籠。
肺腑不斷翻涌著，他要難受得嘔出來，要暈過去了。
不能，不許。
他在心中默念著自己行過的步數(shù)，好讓腦袋保持清醒。
一步，兩步，三步……
三千九百九十七步。
他渾渾噩噩地縮在雪中，嘴巴無聲張合著，宮道漫長得好似沒有盡頭……
“唉，謝侍郎，您快些起來。”景明帝身旁的大太監(jiān)常如福撐著把紫金油紙傘，“您這么做又是何必呢？王凈一事等陛下定奪也不遲啊。”
“快些起來吧。”常如福將油紙傘罩在謝飛卿頭頂，就想扶他起來，“這大雪天的可別落下個(gè)病癥。”
謝飛卿被冷得直抖身子，說：“公公一番好意飛卿心領(lǐng)，但飛卿自知犯了大錯(cuò)，不敢對(duì)陛下有絲毫怠慢。”
常如福嘆氣，隨著謝飛卿登上三十九級(jí)玉白石階。
君心難測(cè)，也不知謝飛卿這么做能讓陛下留情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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