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夜半鐘聲(十五)
扯“與本書無關卻與當下事件有關”的幾句閑話——
我視力不太好,直線距離三米外的事物,只能看個大概輪廓。月餅常勸我配副眼鏡,我振振有詞:“咱這幾年都是出生入死、刀口舔血的勾當。萬一戴著眼鏡被什么玩意兒直搗面門,鏡片卡進眼窩,也當不了隱形眼鏡。”
說是這么說,誰跟自己過去不呢?我還是配了一副眼鏡,只在寫作、看電影、開車的時候才用。當然,若是逛街遠遠瞅見個衣著暴露的性感美女,也會立馬不動聲色從背包里摸出眼鏡麻溜戴上。
月餅常常感慨:“南少俠,要是知道詳細生辰八字,你真該給自己算一卦。憑著您這雙只能當擺設的招子(眼睛的江湖黑話),上山入水、降妖除魔這么多年,還能活得全須全羽,絕對是生存界的bug。”
“海倫凱勒沒有視覺聽覺,不也寫出了《假如給我三天光明》么?”我很不以為然地點了根煙,順手掏著耳朵,“人體五感湊起來假設是100分,每種感覺平均分配20分。如果有種感覺低于平均值,基于總量100不變,肯定會有其他感覺高于平均值。”
月餅自然不知道海倫凱勒是美國現代著名女作家,兩歲那年因為突發猩紅熱喪失視覺、聽覺。但是對于“五感互補”這個說法,倒沒什么異議,揚揚眉毛尋思尋思,慢悠悠冒出一句:“難怪南少俠的耳朵比蝙蝠還好使。”
是的,我的聽力,異乎尋常的敏銳。雖不至于像蝙蝠那般變態,可也能聽出交響樂團現場演奏時,樂手某個音的失誤。
方才月餅和李晏隔空斗歌,我受到驅獸咒的影響,心神恍惚幾次,可是卻牢牢記住了旋律,也粗略了解了其中奧妙。
驅獸咒,以“宮商角徵羽”五聲音調構成。五音最早名稱源自于春秋時期《管子地員》,按照華夏音樂史著名的“三分損益法”計算而來,然而這只是有明確記載的史料文字。早在春秋之前,五音構成的音樂形態,便已存在于古遠的華夏文明。
宮、商、角、徵、羽對應的現代音階是1、2、3、5、6,由此形成普眾日常熟悉的排列順序。實際上,五音暗藏“木、火、土、金、水”的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實際順序是角、徵、宮、商、羽。
古代中醫學認為——五音、五臟暗合五行,相互調節影響,《黃帝內經》更是提出了“五音療疾”的理論。別以為古代宮廷的樂隊、歌女只為了給皇帝圖個樂解個悶兒,實際為了舒神靜性、頤養身心。用現代方式解釋,就是音樂能對人體和精神產生或好或壞的影響。
驅獸咒的秘密,就在這里面——
五音:角、徵、宮、商、羽。
五行:木、火、土、金、水。
五臟:肝、心、脾、肺、腎。
五竅:目、舌、口、鼻、耳。
兩人斗歌的旋律雖然相似,我卻從中聽出了細微的差別。
李晏所唱的驅獸咒,重音為“徵”,以此形成“心火”,迷神惑智,再輔以迷亂心神的蠱藥,使人狐產生某種不可知的異變(現代醫學針對精神類疾病,也有類似的治療方式。病人服下舒緩神經的藥物,在醫生的言語和音樂中,進入精神松弛的半睡眠狀態,顯露出隱形人格,幾乎變成另外一個人)。
月餅壓制人狐異變的驅獸咒,重音是“羽”,以腎水克制心火,穩住人狐異變的過程。
我現在立刻要做的,就是人狐被蠱藥催化完全異化前,以“驅獸咒”延緩——只要爭取到月餅從短暫睡眠中蘇醒的時間,就足夠了!
寫了這么多字,其實就是稍稍恍神的工夫。
此時,兩只人狐似乎在忍受著巨大痛苦,脖頸“咯咯”作響,與脊柱形成反方向的弓形,仿佛再稍稍彎曲,就會徹底繃斷。極度的痛楚中,人狐裂開狐嘴,對著漫天繁星哀嚎。狐唇的皮肉像緊繃即將撕裂的棉布“嘶啦啦”亂響,凄白色的牙床滲出絲絲鮮血,嘶叫著噴出紅白夾雜的涎水。
此情此景,倒有些像魔幻電影里“狼人滿月變身”的場景。我心里“咯噔”一下,頭皮有些發麻,心說早知道能遇這事兒,就該備些“十字架、銀器、大蒜”這些玩意兒。
至于亞洲的異物能否和歐洲的同類在禁忌方面達成共識,那就不是我考慮范圍了。再瞎琢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保不齊人狐能變成啥?真要應付不了,我和月餅這大好年華也就算是交代在姑蘇城外鐵嶺關。
我也來不及琢磨這會兒唱歌是不是來得及,梗著脖子清清嗓子,唱起“驅獸咒”。隨即,嗓子眼癢癢,彎腰咳嗽幾聲——嗯,慚愧,調起高了。
雖說形勢詭異,守著兩只不知道隨時會變成啥玩意兒的人狐,我還是暗暗嘆口氣:“這叫什么事兒!二半夜對著兩只狐貍唱歌?這要是五音不全,命都搭進去了!探險還探成個音樂選秀節目!這都哪兒跟哪兒?”
片刻恍惚,兩只人狐的凄厲嘶嚎突然微弱,就像被繩子緊緊勒住脖子,發出斷斷續續的“吱吱”聲。原本掙扎扭曲的身軀、四肢像是影片暫停定格般僵住不動。
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天氣,往往很寧靜。此刻,或許就是人狐異化的關鍵節點。
“難道延誤了控制人狐的最佳時間?”我懊悔地急忙后躍,握緊軍刀擋在月餅身前,呼吸急促地瞪著人狐,沒來由地打了個哆嗦。忽然,我冒出個很古怪的念頭——“人狐異變,會變成什么?”
這個念頭如同一顆深夜迸閃于深秋草原的火星,迅速點燃了一條枯草串聯的火線,繼而熊熊燃燒,向四面八法蔓延,照亮漆黑的夜空,也照亮了我整晚混沌不清的思路,我又開始思索方才的疑惑——我和月餅抵達杭州直至姑蘇,幾乎每件事都是方、李設布下的誘餌,一步步掉進早就設計好的陷阱。
反過來想,有哪個獵手會放著捕獲的獵物不管不顧,補上最后一刀,反而交給兩只獵犬,自行離去?依著他們倆縝密心思、周詳計劃,會做出“我身攜惑蠱靠近,引人狐異化,解決我們”這種憑概率出現的事情么?
如果我是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
除非……
盯著僵直不動的人狐,我冒了身冷汗,徹底放棄“驅獸咒”抑制異化的想法。退到昏迷調息的月餅身邊,靠著樹干盤腿坐下,點了根煙。煙氣灼熱著本就干燥的口腔,卻也讓緊繃的神經略略舒緩。
我吐了個濃濃的煙圈,在它冉冉升起時,曲指彈破。漸漸稀薄飄散的煙霧中,等待即將發生的事情。
這是心理博弈的致命賭局!
方旭東和李晏賭的是,強烈的求生欲使我用“驅獸咒”抑制人狐異變;我賭的是,他們算準了我必須要做的事必然是他們希望我做的事!
所以,我決定什么也不做!
煙抽至一半,煙紙燃燒的“嘶嘶”聲在荒寂的山林里分外清晰。月餅居然發出輕微的鼾聲,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嘴角彎起一絲淺笑。
姑蘇城外、鐵嶺關,凄冷月色,習習夜風,樹濤簌簌,抽煙的我和熟睡的月餅,兩只正在變異的人狐——完美構成了如此違和卻奇妙交融的畫面。
如果我賭輸了……
正當我心思恍惚的時候,兩股嗤嗤作響的灰色霧氣,分別從震位傷門、兌位驚門的草叢中升起。卷著細碎草屑、落葉盤旋圍繞于顫動不止的樹枝,聚成兩團拳頭大小氣團。忽閃躍動于林間。停頓幾秒,化成兩條道灰線倏地鉆進人狐嘴里。
不,更準確地講,是被人狐吸進體內。我隱約覺得,這似乎是傳說中妖類采納天地靈氣,結煉內丹的路數。
正疑惑著,人狐龐大的軀體肉眼可見地膨脹起來,裸外的皮膚滲著血珠撐得锃亮,大片狐毛紛紛飄落。
“砰!砰!”兩聲巨響,人狐凄厲嘶叫,像兩個吹爆的氣球,瞬間炸裂。強烈的氣流沖擊讓我緊閉雙眼,面部如同濺了大片滾熱的油珠,刺痛黏膩。我護在月餅身前,正要睜開眼睛,卻被血腥惡臭的氣味熏得差點暈倒。
——
接下來的幾秒鐘,縱然是目睹經歷過諸多詭異恐怖場景的我,也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么。
林間仿佛剛剛停歇了一場紅雨,觸目所及都是大片黏膩的紅色液體,將草木亂石潑染的通紅通紅。零零碎碎的碎肉爛皮,貼著溝壑斑駁的樹干緩緩滑落。一顆核桃大小的狐眼滴答著血水,黏連著長長肉線,懸掛在顫顫巍巍的樹枝,如同鐘擺般左右擺動……
原本人狐僵立的位置,團著兩片紅霧,沉重緩慢地消褪。顯露出兩個一米半左右、灌滿血泊的土坑。
我心頭一震!目瞪口呆地瞪大雙眼——所謂“人狐異變”,居然是……居然是……
“南瓜,真有你的……”月餅不知何時醒了,低沉的嗓音透著一絲悲傷,“在這個時候,還能保持冷靜,夠破解他們設計的局中局……”
月餅的聲音很近,我聽著卻很遙遠。因為有個更猛烈的聲音不斷在耳邊回蕩:“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滿滿一坑的血漿里,浸泡著兩個赤裸男女!
(其實在當時,那兩人大半個身體都泡在血水里,露的部分被濕漉漉的長發覆蓋,根本分不清男女。但是,我和月餅,幾乎同時聯想到某件事,下意識地做出“一男一女”的判斷。后續發生的事情證明,我們的判斷很正確,但也很可怕。)
“方旭東和李晏,呵呵……根本不是用人狐異化殺死咱們。”月餅摸摸鼻子,眼神銳利如箭,凝視著他們離去的方向,“而是利用咱們殺死……殺死……”
“月餅,你有沒有想到,”我直勾勾地盯著月餅,一字一頓地講出毛骨悚然的推測,“或許,只有咱們,能殺死他們?他們是……他們是……”
“是他們。”月餅揚揚眉毛,微微瞇起細長的雙眼,咳嗽了幾聲,“其實,早就該想到了。”
“你還沒好利索,”我瞅著月餅沒有血色的臉龐,“這次,我先。”
“我好得差不多了。”月餅摸出幾枚桃木釘,又別回腰間,“咱倆有些太敏感。如果方旭東和李晏的目的是借咱們的手……”
“他倆對咱們并沒有威脅。”多年出生入死的共同經歷,使得我和月餅早就形成了某種默契,還沒等他說完,我立刻反應過來:“是咱們,也只有咱們,能把他們……”
“難得南少俠智商在線一次。”月餅揶揄我的習慣已經到了隨時隨刻的程度。
“你這話幾個意思?怎么還話里有話,夾槍帶棒的?我什么時候智商不在……月餅,你是說?”我眨了眨眼睛,瞅瞅那兩具浸泡在血水里的軀體,心里冒出一股寒意,“他們本來……是咱們……”
“竹簡記載的內容,”月餅摸摸鼻子,扭頭不再看那兩具軀體,“正在慢慢變成現實。”
這句話,如同一柄鋒利的斧子,狠狠劈中我的頭頂,深深嵌進裂開的顱骨。
“嗡”的一聲,劇痛帶來的暈眩使我呼吸急促。鐫刻在竹簡上面的那段恐怖文字,一個字一個字出現在眼前,砸進眼眶。我的思維異常混亂,大口喘著氣,一股無能為力的絕望,從心底滋生,逐漸蔓延全身。
“如果真是那樣,我有個辦法。”月餅扶住我的胳膊,使我搖搖晃晃的身體不至于摔倒,“可能是唯一的辦法。”
我怔怔地瞪著月餅,從他決然的神眼中,讀懂了“唯一的辦法”是什么。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是舔一截粗糙的木頭,使勁咽了口吐沫。
我沒理由懷疑,月餅可以毫無顧忌地用“唯一的辦法”阻止那件事發生。
我懷疑的是——我,南曉樓,是否擁有這份勇氣?
就在這時,兩個土坑,幾乎同時傳來了細微的呻吟。
那是活人的聲音!一男一女!
他們,在,呼喚,彼此的,名字!
洶涌奔騰幾千年的時間長河,若是能夠倒流,回到最初起點,是否還記得走在靜溢河邊,裹著夕陽余暉,比燦爛晚霞還要美麗的女子?她搖晃著足以讓垂柳含羞的婀娜腰肢,費力地提著盛滿河水的木桶,眉眼含笑地望著土窯里,揮動鐵錘,眉頭緊鎖,筋肉虬結的鑄劍男子?
那一段羈絆幾千年,僅僅存在于荒誕文字里,不為人知卻真實發生的人狐傳說,像一本讀罷掩合又重新翻開的老書,故事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初冬,江南。
冷風如刀,鋒利于天地盤旋。蕭索肅殺之氣,驚得河邊老樹幾片枯葉瑟瑟發抖,顫巍巍飄落,跌入泥黃的河水,蕩起一圈沉重的漣漪。無力抗爭命運之流,身不由己向著月升方向,凋零逝去。
通體烏黑的老鴉,撲棱著翅膀,落于樹皮斑駁的枯枝,渾濁瞳孔,映著黃昏夕陽,落寞離別的暗紅。
“砰”,石子震得枯枝“嗡嗡”亂顫。老鴉驚叫,振翅飛離,一片污濁的黑羽隨風飄蕩,融入即將席卷而來的漫天黑暗。”
三郎,阿千;人狐,異化;千古,一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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