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夜半鐘聲(十四)
我翻身而起,看著月餅,那是我即便看到也絕不相信的一幕——月餅佝僂著原本筆直的脊梁,單膝跪地,雙手深深摳進(jìn)泥土,支撐身體的雙臂顫動不止,斜斜長發(fā)遮擋著低垂的面孔,隱約可見幾條血痕,從他的鼻孔、眼角、耳朵,緩緩淌出。
“哇!”月餅劇咳一聲,嘔出口黑血,濺滿白t恤,分外觸目驚心。
“曉樓,咱們胳膊那條蠱線,我懂了,咳咳……不是毒蠱,”月餅咳出血沫,勉強(qiáng)抬頭,嘴角揚(yáng)起一絲微笑,“而是……而是迷亂心神的惑蠱。方旭東在勝利河美食街就做好了局。其實,我起初就有些奇怪,為什么到了杭州,他請我們吃重油重辣的川菜……”
“月公公,你先別說話!咱又不是演三流電視劇,這會兒插入臺詞給觀眾解釋疑團(tuán)!蔽腋緵]搭理站在不遠(yuǎn)處呆立應(yīng)景兒的兩只人狐,從背包里翻出針包,取了三根銀針,分別扎入左右手小指與無名指四五骨節(jié)掌側(cè)的少府穴和人中穴,“張嘴,讓我看看舌頭。”
三針強(qiáng)心脈的銀針刺入,月餅疼得悶哼一聲,略略恢復(fù)點(diǎn)兒精神,從褲兜里掏出一截小拇指長短的竹筒,拔開塞子揚(yáng)脖喝下鼻涕狀粘稠液體,緩緩?fù)職。也就幾秒鐘,失血過多的蒼白臉龐暈了少許血色:“我要說的事,很重要,你記住每一個字。”
我搭著月餅脈搏,再沒插話,認(rèn)真聽著。
“西南飯菜,重辣重油,最早源自于蠱族,為了掩飾蠱藥的異味……”月餅瞥了眼泥塑木雕般的兩只人狐,“惑蠱,就下在那頓飯里。還記得方旭東讓咱們注意李晏的眼睛么?就是那個時候,蠱力由李晏催動,隱藏在血液里,蔓延速度非常慢,我都沒注意。這種蠱,會漸漸影響咱們判斷力、理智、心神,所以……聽到她的名字,硬是沒想起你那篇短篇小說里的李晏?瓤取萋柿恕
月餅講得很費(fèi)力,說幾個字就要歇口氣。還好他的心脈逐漸增強(qiáng),我才稍稍踏實。雖說旁邊就是兩只不知道什么時候異變、變成啥樣兒的人狐,又不能催他少兜圈子直接說讓我干嘛,只得耐著性子聽月餅的自我檢討。
“李晏,是個用蠱天才,我很好奇她到底是誰。相信我,要不是你夾在兩股驅(qū)獸咒中間,我怕傷了你沒有用全力,她根本不可能是我的對手!
我徹底無語了——月無華啊月無華,敗了就敗了,怎么還讓我背鍋?這都哪兒跟哪兒?我夾中間感受很清晰好不好?您老人家吃奶的勁兒都使上了,還說留了一手?
心里雖這么想,面兒上還是擺出一副“又拖你后腿真對不住”的誠懇表情……
“惑蠱,是由廣西十萬大山獨(dú)有的……”月餅發(fā)出三個音節(jié)極其古怪的單詞,該是蠱語中對惑蠱核心材料的稱呼,“需要煉制……”
我的忍耐算是到頭了,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情講蠱藥配方?
“月餅,你要說的是,受惑蠱影響,再加上方旭東那篇《鑄劍》,飯館里渡劫、狐妖的傳聞,來寒山寺之前,就在潛意識里埋下了這條線,只是我們自己察覺不到。以至于破解《楓橋夜泊》的暗藏線索,我們心神受擾,做不到專注,甚至產(chǎn)生猜忌、懷疑、冒出許多亂七八糟的雜念、情感,失去精準(zhǔn)判斷。和孔亮斗智直到他死了,也沒意識到這是引出蠱鴉群的第二個局!
“甚至在剛才,稍微恢復(fù)些元?dú),就冒失走進(jìn)方旭東和李晏設(shè)置的第三個局。至于那些鐘聲、四十九步找到解藥、我中了能活一小時的蠱,都是讓咱們?nèi)刖值娜μ住R驗榛笮M,我們沒有意識到這些……并且,方旭東是你的……也讓你失去了平時的冷靜……”
“你心里現(xiàn)在打的小算盤——人狐很快就會異變,到那時,咱倆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誰都逃不了。你故意講惑蠱的材料以及中蠱的過程,再編幾句瞎話,讓我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趕回杭州取解藥……”
“當(dāng)然了,你會對我說,那倆人以為咱們必死無疑,又沒有現(xiàn)身,肯定有更要緊的事情去辦,應(yīng)該是和《陰符經(jīng)》有關(guān)。你雖然受了傷,喝下的蠱藥能使身體快速痊愈,足夠?qū)Ω哆@兩只人狐。這樣,咱倆分頭行動,等我取了解藥,第一時間趕回來,追上方旭東和李晏。其實,根本沒什么解藥,你還是那個德性,啥事兒都自己擔(dān)著,不搶我風(fēng)頭你不得勁是不?我他媽的才是男一號!”
月餅眉毛也不揚(yáng),鼻子也不摸了,眨眨眼睛半張著嘴:“南少俠,什么時候,智商這么在線了?”
我扶著月餅靠著野樹安頓好,拎起軍刀走向人狐:“方旭東、李晏、包括你,都忽略了一點(diǎn)。我不懂蠱術(shù),自然不是他們的對手?墒牵@兩只即將異化的人狐,可不是你們蠱族的作品。區(qū)區(qū)兩只人狐,別說是異化,就是化成狐妖,也能拿捏得死死的。你們都忘記了,小爺最擅長什么?格局堪輿、五行八卦、奇門遁甲,智商超群的頭腦,處變不驚的心理素質(zhì),精湛高超的格斗技巧,利用環(huán)境地形迅速制定完美作戰(zhàn)計劃的經(jīng)驗……”
“南少俠,差不多行了,再嘚瑟就說冒了。”月餅攤著雙腿,眼里蘊(yùn)著笑意,舒服地靠著野樹,“就讓雜家一睹南少俠降妖除魔的風(fēng)采!
我云淡風(fēng)輕地點(diǎn)點(diǎn)頭,吹了吹刀刃,劈空劃了幾刀,挺直脊梁走向人狐。刀鋒裹著月芒,在黑夜里炸裂幾道炫目的光華,終將黑暗切割的支離破碎。
那一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信念,友情和勇氣鑄造的堅實背影,注定永生在口口相傳的傳說中!
嗯……以上兩個自然段,是我在記錄這件事的時候,稍稍……哈哈哈……稍微添了些藝術(shù)加工。藝術(shù)嘛,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難得有機(jī)會保護(hù)月餅,還不把自己的形象描寫的光輝些?
其實,當(dāng)時的真實情形——我貓腰挪著小碎步,屏住呼吸,緊握軍刀,滿頭冷汗心跳得厲害,鬼鬼祟祟走向人狐,準(zhǔn)備趁著它們還沒異化,沖著胸口各攮一刀……
回到正題——
雖然只有十幾米的距離,我卻像是走了幾個小時,甚至能聽到雙腿膝關(guān)節(jié)過度僵硬的“咯咯”聲。
人狐依舊如同兩尊覆蓋著狐皮的泥塑,僵直地站立在雜草中,除了隨風(fēng)顫動的狐毛,映著森寒月光的虎牙,多少帶來些視覺的輕微恐懼,完全沒有任何異常。
不知為什么,我越是接近,越覺得有股陰寒之氣由皮膚滲進(jìn)毛孔,忍不住狠狠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停住腳步。
為什么?它們始終一動不動?李晏和方旭東不是傻子,就這樣放心離開了?人狐異化時間這么長,這個過程完全沒有威脅,我和月餅就算是爬,也爬過去把它們收拾了。
我運(yùn)足目力盯著人狐,愈發(fā)覺得這事兒太蹊蹺。李晏和方旭東不惜暴露身份,拼力用驅(qū)獸咒擊敗月餅,留下兩只這么個玩意兒做我們的對手。何來自信?怎么敢?這不是“雷聲大雨點(diǎn)小么”?
可是,這么多年的詭異經(jīng)歷,讓我形成了危險即將來臨時下意識的直覺。莫名的恐懼在心里滋生,肌肉不自覺地繃緊,汗毛更是根根豎起。
我沒有再前進(jìn)一步,放棄了“人狐異化前攮一刀”的打算,轉(zhuǎn)而退了幾步,站到相對空曠的林間空地。
事后想想,當(dāng)時的情形,兇險萬分。如果沒有退那幾步,《文字游戲》這本書,也就成了沒有結(jié)尾的殘篇斷卷。
這番折騰,我冒了一身冷汗,浸透衣服,貼著身子黏歪歪很不舒服。涼意襲體,鼻腔有些堵塞,我抽抽鼻子,卻聞到一股奇異的味道。
我舉起軍刀擋在胸前,目光迅速掠過人狐,確定沒有異動,隨即左右觀察。突然想到,月餅為什么沒有動靜?
轉(zhuǎn)身看去,月餅閉著雙眼,側(cè)頭靠著樹干,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月餅曾經(jīng)聊過,蠱族有種療傷秘藥,藥勁兒大得很,很快就會進(jìn)入一炷香的睡眠狀態(tài)。再嚴(yán)重的傷,睡醒后也能恢復(fù)七七八八。
看來月餅剛才喝下的那管鼻涕水,就是這種猛藥。
那股奇異味道慢慢淡了,說不準(zhǔn)是林子里什么氣味順風(fēng)飄來。我松了口氣,觀察著周遭樹木亂石的格局,抬頭望著星空,參照著星宿位置,默默計算是否能布個簡單的專門困邪祛祟的“先天乾坤陣”。只要找準(zhǔn)位置,也就是幾塊石頭幾根樹枝的事,前后用不了一分鐘。就算人狐真異變了,也只能是困獸猶斗,無濟(jì)于事。如果“人狐異變”只是幌子,那倆人還另有圈套,月餅熟睡療傷不能自保,多少也是個防范。
邊看邊計算,我不知不覺前進(jìn)了幾步,那股異味兒又鉆進(jìn)鼻腔。這次比剛才要濃郁許多,我甚至聞出了曼陀羅花粉的味道。
我愣了幾秒鐘,頓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急忙撤步后退,可是晚了!
我的手臂,像是被一根繩子拴住手腕猛力拉扯,筆直地伸向兩只人狐;笮M在皮膚里形成的紅色蠱線迅速褪去,食指指甲冒出絲絲縷縷紅煙,分成兩股,像毒蛇般鉆入人狐的鼻孔。
幾乎就在同時,人狐全身響起爆豆般脆響,倏地睜開血紅雙眼,瞬間驟亮,隱隱映出我的身影。我?guī)缀醣荒莾蓤F(tuán)光芒映得睜不開眼,模糊看到狐眼中的我越來越大。
難怪李晏離去前,始終強(qiáng)調(diào)人狐異變,就是為了引我上當(dāng),主動接近人狐,在異變前滅掉它們,消除當(dāng)下最危險的事端。否則,我和月餅,很有可能,不……是絕對會回到房車,調(diào)整身體狀態(tài),重新制定計劃。
方旭東和李晏,太聰明了!惑蠱,進(jìn)入某種距離,立刻成為催化人狐的藥引!他們在杭州那頓下蠱的晚飯,就把一切都計算好了!
直至真正交戰(zhàn),他們擊敗月餅卻不露面出最后的殺招,又算準(zhǔn)了月餅重傷會服藥進(jìn)入睡眠狀態(tài),故意留下“南曉樓無法單獨(dú)解決人狐”的疏忽,讓我主動成為他們殺死我們的工具。
此刻,我才明白,方旭東寫的《鑄劍》,講述的“狐妖渡劫”詭聞,不僅僅是做心理暗示的鋪墊。而是,明著告訴我們答案,再用答案解決我們。
方旭東和李晏,用我們最自信的蠱術(shù)和智商輕而易舉擊潰了我們,徹徹底底嘲弄粉碎了我們的自尊。在屈辱和懊悔中,不甘心卻無可奈何的接受失敗。
這樣的對手,太恐怖了!
但是,他們,忘記了,一件事!
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決定歷史或人生走向的,往往不是什么驚天動地必然發(fā)生的大事,恰恰是那些偶然出現(xiàn)在時間或事件關(guān)鍵節(jié)點(diǎn)的巧合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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