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x10

        第二天，庫妮茜結束假期，照常出門上班。

        作為一座海濱度假小城，波福市的生活節奏很慢。至少從庫妮茜公寓的窗口往下看，工作日清早也沒多少步履匆匆的行人，香樟樹在陽光中懶洋洋地舒展枝葉，綠云間隙遮擋著柏油路面，一輛停在路口的出租車只能瞧見前車頭和車牌。

        電梯里也沒人。庫妮茜安靜望著電子屏上跳動的熒綠數字，腦子里想著昨天下午的事。

        就像揍敵客先生說的那樣，昨天下午沒有任何意外發生，她成功將「念」全部收回了體內。

        然后他便離開了。

        庫妮茜沒有問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這在她看來太過沒界限了一些。她也同樣沒有因為他的離開而感到太過不安，這或許是因為困擾她的難題已經被揍敵客先生解決了，或許是因為寶林·戈克重新出現在了她的生活中——

        又或許，是因為揍敵客先生已經跟她說好，今天他會回來。

        他會跟著她去上班。

        這是很可靠的約定。

        庫妮茜這樣想著，忍不住側頭在電梯轎廂鑲嵌的玻璃鏡上打量了一眼自己。與鏡中自己對視的剎那，她臉孔上那陌生卻鮮活的神韻仿佛擁有無與倫比的感染力，竟令她忐忑之余，還莫名生出了一種想要微笑的情思。

        她咬住嘴唇，不肯真的笑出來，然后有點害羞地低頭走出電梯。

        打開公寓樓門時，斯考特先生正提著菜籃子回來。他住在1502，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獨身男人，生得瘦削莊重，但有點駝背。庫妮茜與他不熟悉，但她今天有些不同尋常的快樂，藏不住的快樂變成了友善和勇氣，讓她得以鎮定地與他打了個招呼。

        “早上好，斯考特先生。”

        斯考特的身軀微微一頓，像是有點意外。

        “早上好，戈克小姐。”

        他停在門外，禮貌地側過一個身位，請她先過。在他碧綠眼瞳的定定注視中，庫妮茜輕輕點頭致意，指尖扶了下波浪樣的寬帽檐，從他身旁踏進了陽光中。

        路口停靠的那輛出租車緩緩開動過來。司機嚴肅地扶著方向盤，正透過擋風玻璃觀察庫妮茜，似乎在詢問她要不要乘車。

        街道上人很少，就像之前在樓上俯瞰的那樣，到處都沒有伊路米·揍敵客的身影，甚至直到庫妮茜在劇院門口付錢下車、四下顧盼，他也一樣沒有出現。

        庫妮茜稍微有一點擔心。

        揍敵客先生當然是一定不會失約的。但是……他不知道她在哪個劇院工作，萬一他去公寓等她的時候，她已經坐出租車離開了，那該怎么辦？

        她立刻又否決了這念頭。

        這種事情怎么想也不該發生在揍敵客先生身上。

        他又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也許——

        也許他已經在這里了，只是她沒有發現。

        庫妮茜深深平復了下呼吸，保持著「絕」，在有人搭訕前邁開步子，走進了劇院。

        今天預備排練的劇目叫《復活玫瑰》。

        這是劇院的保留節目，據說前后演出了一百多場了，但總有觀眾喜歡買賬。庫妮茜才來沒多久，也跟著演過幾次，并且一路演到了女三號的位子，在劇中有兩段獨舞要跳。

        導演柯西還曾找過她兩次，言辭間暗示可以讓她跳女一號，但庫妮茜拒絕了。她跳不了女一號，因為女一號和男一號之間有大段的雙人舞要配合，這對她而言比登天還難。

        何況她也不是不明白，這是柯西在向她獻殷勤。

        參與排練的人員差不多已經來齊了。庫妮茜趕到舞臺時，特地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熱身，但柯西還是第一時間看見了她——他本正臉色難看地接電話，但目光捕到她之后，便立刻關掉了手機，當眾叫了她一聲。

        “庫妮茜，跟我來。”

        庫妮茜遲疑了一下，只得跟了過去。

        柯西在安全門外的走廊上等著她，手里還夾著一根煙。等庫妮茜走到他面前，他側頭吐出一口煙霧，目光閃爍地盯住她。

        “是我的錯覺嗎？”

        這話讓庫妮茜聽的沒頭沒腦的。

        “您說什么？”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了點修辭。

        “你今天看起來異常美，美得有些醉人，仿佛要綻放一樣。”

        這話倒不純是恭維，他意有所指。

        “你戀愛了？”

        這完全出乎了庫妮茜的預料。

        她的臉一下就紅了，并飛快地掃視了一眼走廊前后，像是很怕周圍還有別人在聽。

        柯西用那種庫妮茜所討厭的、男人的目光望著她。

        “你在看什么？”

        “沒什么！”庫妮茜立刻否認，“也沒有這回事，請您別再問這種問題了。”

        柯西觀察了她一會兒，若無其事地換了話題。

        “那就好。待會兒，你來跳女一號。”

        他另起的話題同樣令人困擾極了。庫妮茜忍不住向安全門那頭退了幾步，愈發拉開和他的距離，盡量克服情緒，平靜得體地措詞。

        “對不起，我想我已經和您說過了……”

        柯西不容拒絕地說：“不要怕閑話，也別難為情。我知道你能跳女一號，而且一定比戴爾麗娜更好。我決定讓你來跳。”

        “我……”

        柯西打斷了她。

        “你要仔細想好，再回答我。”

        “回去吧，好好想想。”

        他表現得很自然，并且很強硬地終止了話題。

        庫妮茜懷著對他的討厭，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舞臺上。

        今天女一號戴爾麗娜仍然遲到了。

        與柯西的談話結束后，全體人員又一齊等了十幾分鐘，她才姍姍來遲——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她大概是通宵派對后趕過來的，狀態很糟糕。

        又過了一會兒，柯西回到了劇院廳里，坐到了第一排的觀眾席上。

        他并沒第一時間宣布開始排練，而是將目光放到了庫妮茜身上。

        庫妮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當場說出什么讓她下不來臺的話，只是想象一下劇院里其他人會投來的目光，她就幾乎要窒息了。

        但出乎意料，柯西半天沒開口。

        庫妮茜忍不住掀睫瞧了他一眼，卻被他的臉色稍微嚇了一跳。他的目光很怪異，像是在做什么身不由己的掙扎一樣，以至于眼角都在輕微的跳動。但這細微的表情只持續了一小會兒，他便想通了一般，重新恢復了平靜。

        他有點遲鈍地轉過頭，不再看她，也沒有對她說什么，就像不曾和她交談過一樣，下令開始排練。

        庫妮茜大大地松了口氣。

        雖然不知道什么讓他改變了想法，但不管怎樣這再好不過了。

        戴爾麗娜依舊是本場演出的女主角。她沒有發覺有什么不對，但排練進行得不太順利，獨舞時她的發揮非常差勁，這也是可想見的，畢竟她還沒醒酒。

        連續幾次揮鞭轉失敗后，柯西制止了她。

        “停下，不要跳了。”

        戴爾麗娜踉蹌了一步，纖細的手指梳理了下鬢角的金色碎發，向他聳了下肩，用有點撒嬌的口吻說。

        “對不起嘛。”

        她生得相當漂亮，是個金發碧眼的女郎。撒嬌時，高挑的細眉梢、懶散微闔的眼波，甚至小巧鼻尖上的幾粒雀斑都在釋放性感的風情。

        對她公然表露的情態，眾人一齊保持著緘默。通常來說，柯西接下來會若無其事地放過她，然后跳過她的舞段，讓其他人先來。戴爾麗娜和他不清不楚的曖昧關系眾所周知，要沒有他的縱容，她也不會做出這樣任性散漫的事來。

        果然，柯西表現得很包容。

        他用很包容的語氣說出了令人大吃一驚的話。

        “沒關系。”

        他向女二號投去詢問的目光。

        “麗娜喝醉了。麥婭，你來跳女一號。”

        麥婭不知所措地怔了怔，旋即露出躍躍欲試的驚喜目光，盡量矜持地試探問：“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

        戴爾麗娜幾乎立刻酒醒了。

        她的目光針一樣刺向麥婭，又轉頭去看柯西，神經質地大聲問他：“你在說些什么鬼話！你是不是瘋了？！”

        柯西學她一樣聳了聳肩。

        “不然呢？你能跳嗎？”

        戴爾麗娜立刻說：“我當然能跳！”

        柯西似乎有些無奈，很和氣地勸她：“不要勉強。”

        “我一點都不勉強。”

        她盯住柯西，一字一字地說。

        排練又重頭開始。

        群舞過后，戴爾麗娜淡出人群，翩翩走至臺前，再次開始獨舞。她專注地像一只剛上了弦的自動玩偶，一絲不茍地躍起、回旋，揮鞭轉——

        她成功地轉了一圈。

        第二圈。

        眾目睽睽之下，她試圖再轉一圈，但突然間，她像過電一樣抽搐了一下，剛剛抬起的腿在空中胡亂一蹬，整個人便失去平衡，重重摔在了舞臺地板上。

        “麗娜！”

        和戴爾麗娜交好的女演員立刻撲上前去扶她，她的肢體柔軟地受人擺動，但再也沒有動彈一下。

        她死了。

        警察在五分鐘后趕了過來。他們拉起了警戒線，派人收驗尸首，并暫時扣留了所有在場人員，挨個詢問筆錄。

        庫妮茜的心砰砰亂跳，但她保持住了相當的鎮定——

        幾個月前，這事她才經歷過一次。

        戴爾麗娜的死亡沒有任何疑點。眾口一詞之下，她確實是在宿醉后不顧勸阻地跳舞，然后突然倒地死去的，死因經過初步篩查，似乎是腦溢血之類的突發疾病，這基本排除了他殺的可能。

        幾個小時后，警察允許在場人員離開。柯西看起來似乎很自責，消沉地宣布暫停排練，幾天后的公演也一并延期再議。

        女演員們互相擁抱著，害怕地陸續離開了。庫妮茜最后一個被問訊，因此也最后一個回到女更衣室，推門進去時，屋里空無一人。

        她緩緩坐到化妝鏡前，出了會兒神。等了片刻，才心不在焉地背起手臂去解后頸的衣扣。

        “不得不提醒你一下——”

        “我在這里哦。”

        庫妮茜倏地抬起頭！

        化妝鏡里，伊路米·揍敵客正平靜地站在更衣室一角的簾幕旁，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

        “揍敵客先生！”

        庫妮茜嚇了一跳，忙走到門口把門鎖上，然后才回過身去看他。這時，她想起衣扣解開了一顆——不知怎么，當著他的面去系衣扣讓她格外緊張，她下意識抬手松開發夾，選擇讓長發遮住半開的衣領。

        門兩側，瑩潤發光的圓燈珍珠般羅列著，將庫妮茜拱托在中間。她烏黑的長發波浪般打著卷兒，有點凌亂地蓬在巴掌大的臉頰旁，看起來惹人憐愛到了極點。

        她閃躲的眼眸像要滴水一樣含著光。

        她的嘴唇像紅透了的玫瑰花瓣。

        她像是在綻放。

        伊路米·揍敵客平靜地等著，等她的一切動作停下來，才問了一聲。

        “為什么要鎖門？”

        “……因為這里是女更衣室呀。”

        庫妮茜小聲解釋。

        “萬一……您會被發現的。”

        伊路米·揍敵客聽完，很自然地回應道。

        “不用擔心。”

        他從開始就一直看著她。

        “不會被人看到的。”

        這話聽起來好奇怪——

        不，奇怪的不是這話本身。

        庫妮茜感覺自己的心又在劇烈跳動，這讓她的聲音都沒有力氣了。

        “……嗯。”

        “我知道了，揍敵客先生。”

        伊路米·揍敵客點了點頭，再開口時稍微帶了點贊許的口吻。

        “我今天一直在看著你。”

        “哪怕在殺人現場，你也一樣很專心，沒有讓「絕」的狀態露出破綻。”

        “你做得很好。”

        庫妮茜驚訝極了，一時連害羞都淡去了一點。

        “您剛才一直在劇院里嗎？”

        她忽覺出不對勁。

        “等一下……您剛才是說「殺人現場」嗎？”

        伊路米·揍敵客似乎沒有隱瞞她的意思，解釋了一句。

        “嗯。捎帶解決了另一單生意。”

        “客戶要求現場要像意外死亡。”

        庫妮茜隱約感到有點害怕。

        “……是劇院里的人雇了您嗎？”

        伊路米·揍敵客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起來并不介意她這樣問，似乎只是在考慮該如何回復她。

        “你的問題涉及客戶的隱私。”

        “以我們目前的關系，還不可以告訴你。”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留意到她的情緒。

        “不用害怕。”

        “他不會傷害你的。”

        庫妮茜確實受到了安撫，但同時她又莫名有點失落。這閃動的情緒過于細膩，她無暇細思，而是先順應著他，點了點頭。

        伊路米·揍敵客便順理成章地繼續說了下去。

        “那么，我在這里的工作也就完成了。”

        “……”

        庫妮茜反應了一會兒，才聽明白他的意思。

        突然間，方才那一閃即逝的失落像是塌陷了一樣，重重地沉入了她的心口。她迷茫地站著，近乎失態地輕輕垂下頭，想要不顧一切地抓緊什么——

        她絞緊了自己交握的雙手。

        努力克服著失重般的情感反射，庫妮茜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我知道了，揍敵客先生。”

        “非常感謝您提供的幫助。”

        “我會馬上把錢打到您的銀行賬戶上。”

        伊路米·揍敵客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向她走了過來。

        庫妮茜的心緒激烈異常，一時不知道希望他走得更近一些，還是希望他壓根不要過來，但琴弦般敏感拉扯的念頭中，他恰好停在一個恰當的位置上，讓她不致于下意識做出多余的反應。

        然后他從懷里取出一張卡片，就像昨天遞給她手帕一樣，兩指夾住它遞了過來。

        “這是我的名片。”

        那么這上面應該有他的聯系方式。

        庫妮茜下墜的情緒忽而像被一條絲線輕柔地勒停了。

        她終于能夠開始理智地思考問題——

        揍敵客先生本來就是受她雇傭而來的。此刻他如約解決了她的一切麻煩，那么雇傭結束，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這正是他之所以可靠的原因之一。

        他沒有做錯什么。

        “……”

        庫妮茜用指尖捉住了名片，仍然怕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

        “就收你800萬戒尼好了。”

        “我會把銀行卡號發到你的郵箱里。”

        他的聲音透著沒什么起伏的柔和。

        “注意查收哦。”

        “那不是電信詐騙。”

        庫妮茜忍不住笑了。她沒來由的難過，笑完更難過了，但她努力不表現出來。

        “好的，揍敵客先生。”

        伊路米·揍敵客綿長地呼吸著，然后平靜地告別。

        “那么再見了。”

        庫妮茜默不作聲地讓開路來，而他擦過她身側，轉動了門把手。

        他打開了門。

        他邁了出去。

        庫妮茜驀地情不自禁轉過身，被不知名的沖動驅使著，叫了他一聲。

        “揍敵客先生！”

        伊路米·揍敵客停下腳步，微微回過頭，側臉的秀麗輪廓讓過耳后漆黑的長發，重新出現在她的視線里。

        “怎么了嗎？”

        庫妮茜鼓起勇氣。

        “我……我可以給您打電話嗎？”

        這句話剛說出口，勇氣便飛快地流逝了，她想辦法給自己找了個保險栓。

        “當然，我會付錢。”

        伊路米·揍敵客聞言側過了腰。

        他回身的動作因此更明顯了一點，使她能夠越過他的肩膀，完完整整地映在他雙眼中——

        “可以。”

        “方便的話，我會接的。”

        他看著她，最后說。

        “如果不是雇傭我，也不需要付錢。”

        庫妮茜心口的絲線纏緊了，并緩緩地將下墜的失落拽了回來，拽回了一點點。

        伊路米·揍敵客耐心地站在門口等著。

        “還有別的事嗎？”

        庫妮茜注視著他，將手里的名片小心握住。

        她感到自己有告別的力氣了。

        “沒有了。”

        “……再見，揍敵客先生。”


　　(https://www.dzxsw.cc/book/36053525/31926471.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