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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揍敵客先生離開了。」

        庫妮茜走出劇院時，海上吹來了晚風。

        黃昏街頭上，四面來去的陌生人如魚群般游曳在余暉中，她漫無目的地環顧了一圈，緩緩捉住一點塵埃落定的實感——

        清晨已經過去了。

        此時此刻，她看不到揍敵客先生，不再是因為她沒有找見他。

        是他已經離開了。

        一輛出租車緩緩停在庫妮茜面前。

        司機看起來有點面熟，似乎像是早上載她的那位。他沒有同后座發呆的庫妮茜搭話，一路嚴肅地開著車，看起來相當的敬業而規矩。

        他使她想起了揍敵客先生。

        但沒了揍敵客先生，日子還是得照樣過。

        庫妮茜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從悶悶不樂中醒來，又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逐漸適應了與寶林·戈克同居的生活，才像一瓶被伊路米·揍敵客猝然搖動又靜置的香檳酒一樣，終于平息了險些迸出的、泡沫般洶涌的陌生感受，開始緩緩消化靈魂中那一串串躁動的、連綿不絕的甘澀氣泡。

        如果說寶林·戈克在這過程里有什么作用的話——

        她大概就像守住那瓶香檳的軟木塞。

        這對庫妮茜來說，對維持平靜生活來說，好像暫時足夠安慰了。

        暫時。

        波福市進入了漫長的夏天。

        本就緩慢的生活節奏都像被曬得更遲鈍了，陽光把這座小城里的每分每秒都拉成炙熱的細絲，將人煎熬得坐立不安。

        一開始時，庫妮茜將伊路米·揍敵客的聯系方式認真錄入了手機里。但沒持續多久，她便漸漸養成了盯著手機發呆的毛病，并總在回過神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翻開通訊錄，手指懸停在撥號鍵上。

        這是很令人慌張的小毛病。

        庫妮茜掙扎了幾天后，將他的聯系方式刪掉了。但這自欺欺人的手段沒有作用，她不僅沒有改掉盯著手機的小毛病，甚至還添了新毛病——手機只要一響，她就必須立刻翻檢，最后竟然連明知不是他的陌生號碼來電都會接起來。

        她聽了好多詐騙電話、保險電話，并將他的聯系方式印在了心中。

        庫妮茜煎熬在波福市的夏天里。

        直到某天傍晚，她的手機壞掉了。

        當時她正在泡澡，手機放在浴缸邊緣，方便她隨時隨刻都能拿到，但也正因如此，一條突然傳來的郵件讓它嗡嗡震動了兩聲，在庫妮茜反應過來之前，“撲通”一聲掉進了水里。

        庫妮茜其實不大寄希望于揍敵客先生會沒來由的聯系她，但當她撈出手機，發現它黑屏了且再也沒法開機時，她不再這么想了，因為她還沒來得及查看郵件內容，她不知道是誰發來的。

        這是一封未知的郵件。

        萬一……

        萬一它是揍敵客先生發來的呢？

        也許它就是他發來的！

        寶林·戈克不在家，庫妮茜便濕著頭發跑出了公寓大門，鉆進出租車，又跳下車，跑進了百貨賣場里。她忘記了路上行人瞧她的目光，直到跑到離她最近的手機柜臺旁才停下腳步，垂頭急促呼吸著，望著眼前的一排排新款手機。

        付款。插卡。開機。

        再次打開收件箱的剎那，庫妮茜的心突然跳得有點疼。這感覺很特別，就像它被輕輕地絞動了一下，但她沒來得及仔細感受，就先看到了那封剛來的郵件——

        一封廣告郵件。

        庫妮茜瞧著它，仔細瞧了好久，然后緩緩按熄了屏幕的光。她握著這款白色新手機，目光則移到了柜臺里靜靜擱置的另一款上。

        那是揍敵客先生手里的款式。

        庫妮茜開始思考，為什么剛才她明明看到它了，但沒有選擇買下它？

        為什么把揍敵客先生同款的手機握在手里，都好像讓她感到害羞呢？

        她好像……

        她……

        她是不是，愛上了揍敵客先生？

        她走出賣場，晚風又從海上吹來。

        回到公寓樓下時，庫妮茜碰上了下樓倒垃圾的斯考特先生。也許是從沒見過庫妮茜如此模樣的出現過，他腳步停了停，定定注視著她被風吹亂的水潤長發，似乎反應了一會兒。

        遲疑了片刻，他問了一句。

        “你需要幫助嗎？戈克小姐。”

        “謝謝，但我已經好多了。”

        寶林·戈克還沒有回來。

        庫妮茜沒顧上吹頭發，而是回到臥室鎖上門，小心打開了床頭柜。她站在打開的抽屜旁靜靜看了很久，仿佛柜子里有一個咬人的秘密，很容易就會驚醒一樣，半晌才下定決心，從里面拿出一塊折疊好的亞麻手帕。

        手帕被溫柔放在了柜面上。

        她又看了一會兒，然后膽怯著伸出一根手指，順著它柔軟的紋理，輕輕觸摸了一下。

        庫妮茜汲取到了勇氣。

        她打開手機，按捺著胸腔中到處亂躥的忐忑，撥通了揍敵客先生的電話。

        電話“嘟——”地響著。

        庫妮茜的心跳都像被這聲音拉長了，她咬住嘴唇，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現在打電話，會不會打擾到揍敵客先生？

        他會用什么樣的語氣同她說話？

        他會接嗎？

        庫妮茜還沒來得及想到更多，嘟聲忽地消失了。

        “……”

        電話接通了！

        她舉著電話，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緊抓住手旁的被子。

        電話那頭傳來一絲輕輕的呼吸聲。

        對方等了一會兒，開口問她。

        “是你嗎？”

        “庫妮茜。”

        一陣觸電般的激烈知覺一瞬間陡然擊穿了庫妮茜。

        她抽手把電話甩在床上，又迅速撿回來胡亂戳了幾下掛斷鍵，再立刻將它丟開。

        臥室里重歸安靜。

        手機屏幕熒熒亮著，顯示著一條「呼出5秒」的通話記錄。

        庫妮茜胸口劇烈起伏著，心臟仿佛一下下撞著肋骨，半晌才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干了什么。

        天哪。

        她把電話掛掉了！

        她什么都沒說，極其失禮地掛斷了揍敵客先生的電話！

        庫妮茜手足無措地坐著，一時不敢去想接下來該怎么辦，甚至不敢去想剛才揍敵客先生發出的聲音，然后突然間，原本快熄滅的手機屏幕忽又亮了起來。

        一串陌生號碼震動著呼入了進來。

        庫妮茜怔怔看著它。

        那是一串被她印在心底的陌生號碼。

        手機仍然震動著，顯示著來電并未放棄呼叫。庫妮茜莫名受到了它的催促，不由自主地把手機拿了回來——

        她仍然極其缺乏面對的勇氣，但比起這個，「不想讓揍敵客先生繼續等待」的念頭在焦灼的心理斗爭中很快占了壓倒性的上風。

        她按下了接通鍵。

        “……”

        這一次，揍敵客先生回應地很快，他熟悉的、冷靜的聲音從聽筒那邊清楚地傳了過來。

        “可以聽到嗎。”

        庫妮茜握緊手機。

        “可以，揍敵客先生。”

        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最艱難的。

        庫妮茜并不明白為什么只是兩個月沒有聯絡，自己竟然變得比剛認識那會兒更加緊張失態，但當重新叫出那聲「揍敵客先生」后，很奇怪地，她突然短暫從支配自我的混亂情緒中掙脫了出來。

        伊路米·揍敵客聽到了她的回應。

        電話里不知道他的神態動作，只有聲音繼續在電波中平穩響動。

        “剛才電話掛斷了。”

        “你那里信號不好嗎？”

        庫妮茜張了張嘴。

        “是的……！”

        “我剛換了新電話，也不清楚是不是手機的問題。”

        伊路米·揍敵客“嗯”了一聲。

        “找我有什么事情？”

        “我……”

        他安靜地聽著。

        庫妮茜結巴了一下，忽然很靈光地憶起了自己找好的藉口。

        “我想請問您，您近期工作忙嗎？”

        伊路米·揍敵客表現得很配合。

        “我想一下。”

        “不是很忙。只是有幾單任務的出差地點隔得很遠。”

        庫妮茜理解地點點頭，雖然他看不見。

        她的情緒進一步穩定住了，在還沒有意識到之前，她已經很自然地找回了當初和伊路米·揍敵客交談的感覺，方才支配她的那些緊張、混亂與不安不再如同兇猛出閘的洪流，而是再一次找到可以托付的正確河床，向他那邊溫順、有序、平靜地涌動了過去。

        而伊路米·揍敵客回應后，很自然地問她。

        “為什么突然這么問。”

        “怎么了嗎？”

        庫妮茜鼓起勇氣說出了那個藉口。

        “我是想，如果您什么時候不忙的話……”

        “可不可以抽空過來一次。”

        “我想學一下您說過的「四大行」。”

        “可以。”

        伊路米·揍敵客的口吻聽起來很干脆。

        “但是我的話，「四大行」的知識要分幾次來教給你，你的進度會比較慢，學習時間也會更加分散。某種程度上，這也算是一點弊端。”

        他輕輕停頓了一下。

        “你確定不報班，而是要我過去嗎。”

        庫妮茜比他更干脆。

        “我不要報班，揍敵客先生。”

        她本來也不是為了學習才打了這個電話！

        如果……如果能分幾次來教學的話，連下次的藉口都不用再想了，那不是更好嗎！

        她這么想著，心底輕松極了，甚至發現了打電話的好處——

        揍敵客先生不在對面注視著她的話，她不會太過害羞，她的表情也是秘密的。

        在自己的臥室里……

        她可以不用那么努力去掩藏它。

        伊路米·揍敵客聽出了她少見的鮮明的主張。

        “我明白了。”

        他沉默了一下，才再次發話。

        “我暫時走不開。”

        “如果你要我過去，得等一段時間。”

        “可以嗎。”

        庫妮茜突然又臉紅了。

        她不知道他哪句話又觸動了她敏感的神經。但正如適才所想，她臉紅的模樣并沒有暴露在揍敵客先生眼中，她得以安全地躲在通信電波后，獨自一個人消化這會兒讓人難為情的感覺。

        她比從前鎮定了很多，只是聲音稍微小了一點。

        “……可以的，揍敵客先生。”

        伊路米·揍敵客沒表露出多余的反應。

        “那就這樣。”

        “還有什么事嗎。”

        庫妮茜剛想說沒有了，但話到嘴邊，還是忍不住輕輕問。

        “揍敵客先生……”

        “我今天打過來，有沒有打擾到您？”

        伊路米·揍敵客很快回答。

        “沒有。”

        似乎考慮到她的個性，他淡淡補充了一句。

        “我剛乘上飛空艇，現在沒什么事。”

        庫妮茜也說不上這回答好還是不好。她又松了口氣，又好像有點失落似的，但對話的進行不容許她再糾結這個，她催促自己該掛電話了。

        已經沒有別的事要說了。

        不可以再繼續纏著他了。

        庫妮茜按捺住心底生出的可控的失落。

        “那就好。”

        “那么，那么您好好休息。”

        “再見，揍敵客先生。”

        伊路米·揍敵客也與她道別。

        “好的。”

        “再見，庫妮茜。”

        庫妮茜沒再說話。

        她聽著手機那邊若有似無的呼吸聲，在不舍得變得更多之前，狠心掛斷了電話。

        手機屏幕上，最新的通話記錄刷新了。

        上面顯示著「呼入1分35秒」。

        庫妮茜握著手機，出神地回想著這通短暫的電話，直想到最后，她才忽地驚醒——

        揍敵客先生對她的稱謂好像不一樣了。

        他好像沒有叫她「戈克小姐」……

        他叫她「庫妮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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