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可能是有苦衷。

        江雁雁想著她說的那些對不起，那字字真切的懺悔，想必也裝不出來。

        可明白歸明白，要讓她就這樣輕巧地原諒小雪，怕也是天方夜譚，畢竟那把短刀離她的腹部不過一指節距離，先不說沒了內丹后她會不會死，就算不死，從體內活生生剖出一顆丹，她想想就腹痛。

        于是她低頭，什么話都沒有說。

        江雁雁的傷好的很快，兩天時間都沒到便生龍活虎。閻王爺也十分快速的安排了司燃和他母親的見面。

        可司燃站在門口好一段時間，手停在門框邊，不敢去推開。

        江雁雁見狀，走近幾步，手搭在他肩膀上，溫聲勸慰，“沒事的，你有什么話想對你母親說的，如今都可以一一說出來。既然是陳年的心結，如今有機會解開，不是件很好的事情嗎？”

        司燃神色松動，握住門框邊緣的手微微顫動，閉目推開眼前厚重的紅木門。

        江雁雁適時退到旁邊，目送著他逐漸消失在門內，似被一團白煙柔軟包裹。

        “阿燃來了。”

        司燃腳步滯住，不敢扭頭看向身后，身子微微抖著。

        那熟悉的聲音反倒越發從容溫柔，近了些，“阿燃長高了許多呢，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阿燃怎么不看看母親？是在怪母親嗎？”溫柔的話語里帶了些懊惱。

        “不是！”司燃驟然開口，又急忙降低聲音，“兒子從來沒有責怪您。”

        兒子只在每每午夜夢回時痛心，只嘆自己沒能早些回來，沒能放棄掉那不知所謂的夢想。

        “阿燃書畫還可有在畫？畫的那樣好，可別荒廢了才是。”

        “兒子的書畫早就沒有畫了，從您離開那天起，筆墨都很少碰……”

        “那怎么可以啊？你從六歲起開始學畫，冬日里寒梅開了，都得忍著嚴寒在那梅花下觀察許久，臉凍得通紅了，還眼睛亮亮地跟我說冬日里梅花開的好看，一刻不停地在紙上畫下，我怎么勸都不聽……”

        李央陽回憶起從前，語氣越發柔和，可她看著別扭背對著她的孩子，有些無奈。

        “為什么不畫了呢？你明明那么喜歡的。”

        司燃咬著牙，眼眶滾燙，那些記憶又閃回在眼前。

        帶著風塵的信，匆忙的歸途，母親的尸體……

        這一幕幕場景，每一次想起都讓他懊悔不已。更是常常想到，只要再快一點就好了，再快一點就能趕到家里，見上母親最后一面。

        這念頭太重，像夢魘一般日日纏著他，甚至拿起筆墨都會想到：當初不要外出游學，去學勞什子畫畫就好了……

        “一拿起畫筆，就想到母親……”司燃呼吸一窒，稍稍停頓才接著說，“兒子一直很后悔，當初如果心細一點，注意到您的身體狀況。或者不要非吵著跑那么遠，就為了去央那個有名的柳畫師收我為徒。或許，我能待在母親身邊，盡一盡兒子的孝道……”

        “阿燃，你那時候才十二歲，不要苛求過去的自己。你是個很好的孩子，母親一直都以你為豪，你十二歲前畫的每一幅畫，母親都細細看過，你是有天賦的。”

        “既然有天賦，又喜歡畫畫，便不要把自己困在牢籠里。母親怎么會怪你呢？說起來，是哪個不聽話的下人告知你的？真是的，讓我們家乖燃兒自責這么多年。那要不是機緣巧合，你難道要一直活在愧疚當中嗎？”

        李央陽想低頭摸摸他的頭，猛然發現這個男孩已比她高出一大截，她悵然一瞬，抬起手來，想摸摸他的發頂，費了些勁，終究只摸到他的后腦勺。

        司燃眼眶微濕，那些費力壓制的情緒噴涌而出，轉頭看向身后的母親。

        他的母親還是他記憶中的那副樣子。

        美目彎彎，總是帶著笑意，一雙柳葉眉小巧精致，眉尾是照常的黛色，穿著那身樸素的米白色衫裙，只袖擺處繡了幾朵丁香花。

        母親還是他十二歲時離開府上的模樣，朝他笑著。

        他再也控制不住，撲到李央陽懷里，嘶心裂肺地哭出聲來，似乎要將這些年來的委屈壓抑懊悔全都借由這眼淚吐露出來。

        他不敢告訴母親，他甚至渾渾噩噩許多年，還想著一死了之。

        可李央陽只是摸著這男子漢的腦袋，拍小孩一樣輕撫著，柔聲勸慰，“母親從來沒有怪過你，你還想畫畫便去畫，不要辜負你的才華。只是要多多保重身體，不要一興起就飯也忘了吃，覺也忘了睡。母親只是沒想到，似乎一眨眼，我的阿燃就成了個大男孩了……”

        而那些時光，她都錯過了。

        李央陽收斂神色，拍拍他的肩膀，“逝者已逝，活著的人就應當好好活下去。乖燃兒，要帶著母親的那份繼續活下去，好好對待自己，好好對待生活，可聽到了？”

        “嗯……兒子聽到了……”司燃抽抽噎噎，急著點頭。

        李央陽看著從她懷里抬起來的淚人，掌心輕擦掉他的淚，“阿燃，母親很想你……”

        司燃眼淚霎時彌漫，苦著臉吼道：“母親，兒子也很想你……每天每天都在想……”

        “好了，乖，不哭了。大男子漢了，該是娶妻生子的人了，怎么能這么掉眼淚。”

        “我不哭了……”

        “乖，聽話……”

        江雁雁看到那雙眼哭得又腫又紅的人時，是有些心理準備的，但她沒料到司燃哭得這么兇。

        她將手中熱毛巾遞上去，扭著頭不看他，“敷一下吧。”

        “不用……”司燃別扭地扭頭，手里被強硬地塞了一塊熱毛巾。

        “讓你拿著就拿著，別扭個什么勁。”

        他不甘愿地敷著眼周，滾燙的溫度熨帖著，酸痛的感覺頓時消散。這也勸慰到了他心里莫名的別扭，于是他只是低著頭，安靜地站在江雁雁身邊。

        江雁雁也不催他，面對著他，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瞥向身后的門，可那扇未關的木門里頭，白色云霧漸漸消散，顯現出屋里頭的模樣。

        她神情變得落寞，又急忙掩藏。

        司燃似乎感覺到什么，拿著熱毛巾的手一頓，漸漸放下來，整個人如釋重負般松口氣。

        “走了，我們回家。”

        江雁雁聞言一愣，抬頭揚起一個大大的微笑，“回家！最近可真是很多事情，我都想念那個窩了。還有甜水和糕點，想想都饞人……”

        她嘰嘰喳喳地繞著司燃說個不停，惹得司燃搖頭輕笑，說她是個饞蟲。

        而兩人身后，那分明空空如也的木屋內，卻幻化出一抹倩色身影，米白色的衣衫隱隱綽綽。

        她似乎帶著笑意，直到連一絲聲音也聽不見，那身影才逐漸消散，似一把沙被風吹散不見。

        后來再收到閻王爺的消息時，他們已經在回程路上。

        江雁雁收起那張焦黑的紙，正想原樣折回信封里，那紙卻飛到半空中，化作塵末。

        她攤攤手，說道：“閻王爺說，司燃母親已經轉世投胎去了，那戶人家雖然不富裕，但夫妻關系很好，她應該會有很幸福的生活。”

        “那就好。”司燃頭微點著，眼神盯著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至于小雪，他們沒有找到。但他們找到了那個鬧事的道士，地府里跟他勾結的幾個人也都處理了。至于那個道士，就淪為地府的苦力，什么時候贖夠了罪，什么時候才能離開。”

        “事情總算結束了……”

        江雁雁長嘆一口氣，癱倒在馬車矮榻上，盯著馬車頂棚，身子隨著馬車顛簸晃晃悠悠，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很快就能回家了。

        她心里是這么想的，可真到了要離別的時候，又躊躇著不敢跟司燃說。

        南沉看著她反復在司燃門前踱步，手里揪著的袖口都要被磨爛了，沒忍住嘲諷，“都第二次了，還這么糾結。”

        “這跟次數有關系嗎？真冷漠。”江雁雁嗤他一聲，深吸一口氣走上前敲門，“司燃？你在嗎？”

        “快進來，”司燃的腦袋從門縫里透出來，看見南沉的時候眼神一閃，裝作沒看到，又笑著對江雁雁說，“快來，有好東西給你。”

        江雁雁從開著的門里進去，司燃立馬就把門關上了。南沉聳聳肩，依舊神色冷淡。

        “看，都是你喜歡的東西。”司燃獻寶一樣，將擺滿了整張桌子的東西一一數起來，“這是柳婆婆的甜水，我一大早去排的，還冒著熱氣呢，你快嘗嘗。”

        “還有這個，是寄香處所有的糕點，我都給你買了一份。糕點都不容易壞，而且你喜歡吃，現在你想吃多少便能吃多少了。”

        “還有冰糖葫蘆，你念叨過的陶瓷娃娃，小雛菊……”

        江雁雁看著，眼眶禁不住濕潤起來，聲音里也帶著些哭腔，“你買這么些東西做什么？這不是浪費錢嗎？再說了，你又沒出去做事，那點錢哪里耐得起你這么用。”

        “我找著差事了，”司燃揚起笑容，臉上未見一絲陰翳之色，“這才是我要說的最大好消息。城南有家書畫鋪子，高價收了幾幅我的舊畫，他們還說，我日后的畫作，先拿去給他們觀摩觀摩才是。”

        他整個人得意洋洋，宛如重生。江雁雁看著，也不由得被他笑容感染，真情實感地為他感到開心。

        “那真是太好了，你也算是得償所愿了。”

        “對啊，這都是他們給的定金，加上那幾幅舊畫，我現在可是個小財主了。”他從懷里掏出個沉甸甸的布包裹，展開來，里頭是滿滿的黃金。

        江雁雁眼睛被閃了一下，拍拍他的肩，“真厲害，小財主以后可以吃香喝辣了。”

        “跟著小財主我，你也可以吃香喝辣的。”

        江雁雁動作頓住，緩緩收回手，話語哽在喉口。

        司燃仍在歡喜地走動，“過幾天，我就找些瓦匠師傅來把這里修繕一二，等修好了，你就可以住在東廂房，你一向喜歡在那邊曬太陽，肯定會喜歡的。到時你喜歡什么樣式就告訴我，我去買那些東西給你布置，肯定讓你滿意……”

        “可我得走了，”江雁雁一咬牙，脫口而出這句話，看著司燃變換的神情，偏頭說，“我除了是妖怪，其實還有些事情瞞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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