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里一片昏暗，邵憐青站在原地無法動彈，靠著唯一能轉動的眼睛發現黑暗深處有著微微亮光。

        心意所動，那亮光猛然沖到眼前。

        他微微瞇眼，看著里頭景象，怔住。

        里頭是江雁雁，只是她狀態看上去十分不好，且被綁在絞刑架上，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透過衣衫翻露在外頭的，是猙獰的血肉。

        邵憐青面目兇狠，猛撲向那光亮處，身子卻透過那光亮，連半分人影都沒攥住。

        他喘著粗氣轉頭，眼眶充血通紅，“區區妖邪，只會背地里作亂，算什么英雄好漢，有本事現身，我們痛快打一場，我定要將你挫骨揚灰，才可解這周邊百姓之惶惶不安！”

        這聲音震耳欲聾，逐漸被黑暗吞沒。

        他沒收到回答，那光亮中的聲響卻越發刺耳，讓人無法忽視。

        那嬌弱不安的臉龐上，早已失去往日神采，干裂的嘴唇里囁嚅著兩字。

        “師尊……師尊……”

        邵憐青神情恍惚，焦急不安地沖過去，那光亮又霎時消散，等他立在那里，不遠處又是那重復的景象，只是江雁雁嘴里囁嚅的話語越發響亮，直往人心里鉆。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苦海無涯，回頭是岸！若是如此執迷不悟，志在害人性命來增添自身修為，終有一日會被反噬。”

        他已然慌神，慌不擇言地想戳中這妖邪的痛點，可他法力被壓制，幾乎等同束手無策。

        “師尊……救我！”

        江雁雁尖叫聲徒然增高，邵憐青猛然轉頭，那光亮消散在他眼前，沒入如水的黑暗里。

        邵憐青深呼吸，多次運轉法力，卻也只是白費力氣，只是徒增疲累。

        緊接著，他面前又出現一幅幅景象。

        方師祖擋在江雁雁面前，白胡子氣得發抖，卻還是擋不住一片片的叫嚷聲，那叫嚷聲如潮水，瞬間將他們淹沒吞并。

        余下的只有各神仙的控訴。

        “妖女！仙界怎么可以有這種存在，快讓她滾回去！”

        “她不能活著，要是外界知道仙界有神仙收了個妖做弟子，仙界還有什么名聲可言？”

        “殺了她！挫骨揚灰！”

        邵憐青雙目猩紅，似乎透過那些人瘋狂面容看到了父母被逼化作云煙的模樣。

        他們都是一樣的，什么神仙，狗屁神仙。

        他心中只有一個聲音，這聲音叫囂著，逐漸超過了那些神仙的控訴，充斥在他胸間。

        “啊啊啊啊啊！”

        伴隨著一聲怒吼，他噗通一聲倒了下去。

        “這傻孩子，怎么在這睡著了。”陶梨安安穩穩睡一覺，醒來卻看到邵憐青躺在地上。她趕忙招呼邵奕將他搬到他房里去，又給他細細蓋上被子。

        “多大了還這樣，小孩子一樣，困了就睡，餓了就吃，真是心大。”

        陶梨拍他一掌，笑罵，“還不是跟你學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是是是，媳婦說得對。”邵奕由著她罵，臉上笑得反倒更歡。

        隔天一早，邵憐青驟然從床上翻起身，呼吸急促，環顧左右好半天才逐漸平息下來。

        他心里怒氣未熄，一股邪火蹭蹭往頭頂冒，急于發泄些什么。

        可他攥緊了手中棉被，神色痛苦地深呼吸，口中念著清心決。約摸過了半刻鐘，他才緩緩睜眼，神色恢復幾絲清明。

        他眼神游移，不敢去看近在眼前對他殷切關懷的母親。他心中隱約意識到什么，冷汗涔涔，不忍去想那慘烈的結局。

        可事情終局永遠比他預料中來得早。

        邵憐青被日日夜夜的反復幻境折磨到神思恍惚，一會兒擔心江雁雁她們，一會兒又想到陶伯，再加上心頭愈發濃重的焦躁感，只是一點聲響都能讓他驚愕轉頭，繼而在原地晃神好一段時間。明明是個容貌絕佳的美男子，生生被折磨得驚懼不安，失了神采。

        “憐青，你怎么了？快，去請孫大夫來看看！”

        陶梨的話語近在耳邊又倏忽飄遠，邵憐青疲憊不堪，目光卻緊鎖在靠窗木桌邊。

        那赤色木桌泛起毛邊，上頭只擺著一把短小木劍，形狀粗糙，躺在窗縫透進來的陽光里。

        他死死盯著，眼神悲痛。

        他已經知道破解這幻境的方法，這幻境太過古怪，血淋淋的過往加上虛幻的美好場景，無非是要將他困死在這里。

        可他在古書上看過，要破解這種陰損幻境，要親手殺死幻境中他最思念的人。

        邵憐青想著，呼吸又沉重起來，心口猶如被刀劍破開又一陣陣縫補。

        他怎么能下得去手。

        他狠狠閉目，腦海中一幕幕場景閃回：擁抱著的父母，所謂神仙的嘴臉，江雁雁的低喃……

        這一切又讓他心生惶恐，猛然睜開眼睛卻看到陶梨焦急地看著他，從她身后走過來一個白胡子老頭，不由分說地抓起他手，越看眉頭皺得越深。

        “他這樣子看著要死要活，診起來卻半分問題沒有，真是奇怪。”

        邵憐青心中苦笑，若是真能診出來才是怪了，你們都是作古的人了。

        他想著，又看了一眼陶梨，見她神情越發焦急，寬慰道：“娘，我沒什么事，我就是這些天睡不著，喝些安神的藥就不會有大礙了。”

        “你之前也是這么說，這都多少天了，怎的臉色越來越不好。”陶梨話語里已然帶了哭腔，被匆匆趕回家的邵奕攬入懷里。

        “娘子，你別著急，我們去圣都看病，總是能發現病癥的。”邵奕神色也有些慌張。

        邵憐青暗嘆一聲，明白即便他不動手終局也不得善終。

        夜色深重，邵憐青站在陶梨床前，眼角閃爍，甚至連同他背著的手里也寒光一閃。

        他步伐沉重，身子都隱隱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一刻鐘，或是半個時辰……

        他緩緩蹲下身，衣物摩挲的聲響在寂靜的黑夜分外刺耳，聽得他心里一跳。

        “母親，我幼時年齡小，后來也只是從方師祖那里瞧見過幾次您的畫像。小時候我很調皮，惹了禍被教訓，方師祖總是說您溫婉賢淑，實在想不到能生下我這種翻天的孩子。我常常會想，您到底是長什么模樣呢？是像那些仙子一樣，由華麗繁復的衣衫堆砌著，總是高高在上的模樣？還是同人界女子一樣，總是跟在小娃娃身后嘮叨個不停，又哭又笑的模樣？”

        “如今看見您，我才知道，原來是這樣啊。我的母親，是個溫婉和善又果斷瀟灑，不懼生死的醫家女子。她愛她的丈夫，愛她的兒子，是極好的母親……”

        他嗓音如常，右手隔著棉被搭在陶梨手上，肩膀微聳，發出幾聲輕笑。

        “我去過您的房子，那所破舊的老木屋被風雨摧殘得不成樣子，我把它修好了，在里頭住了許久。”

        “那些木頭玩具我也都好好收著，隔段時間就擦擦，放到太陽底下曬著。”

        他似低訴似囈語，也不怕吵醒了陶梨，自顧自說個不停。

        “我還有個小徒弟呢，她長得不錯就是人太吵了，做飯也不好吃，還費了我許多修為。”他說著，又話語一轉，“可是她還太小，十四歲生辰都未過，我畢竟是她師尊，不能不管她。”

        他左手顫顫巍巍拿到身前，緊攥的手心露出刀尖，卻是那把木桌上的木頭短刀。

        木頭刀尖逐漸逼近陶梨胸口，邵憐青臉被風刮得生疼，眼眶酸痛。

        “母親……原諒兒子……兒子不孝……”

        木頭刀尖刺破陶梨胸口，她連悶哼聲都未發出，鮮血順著她胸口噴薄而出，霎時染透眼前所見。

        笨重又鈍的木頭刀尖絲絲點點血砸下來，染紅了邵憐青純白的鞋背，他視線不動，想起這鞋還是母親新給他做的。

        他蹲下身擦血跡，那血反倒彌漫得更開，純白的鞋子被染得看不出本來模樣。

        “鞋臟了……”

        無邊的黑暗里，只余他的嘆息，久久回蕩著。

        江雁雁在外頭等了好幾天，餓了就在水缸里打一瓢水喝，其余時間都蹲在那木瓶子的花邊，眼看著那花顏色越發嬌嫩，她心里惶惶不安越甚。

        可她不敢輕舉妄動，畢竟她師尊可是在這里頭。

        所以在她又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后，眼看著花朵破開，緊接著邵憐青緩緩浮現在地面上。

        “師尊！”她趕忙撲上去，聲音又壓細些，“師尊，你還好吧？師尊？”

        她握住師尊手腕，用仙力探知卻感受不到半分波動。她驟然頓住，眼眶霎時充滿淚水，手抖著，看著狼狽又慘兮兮的師尊，不敢去探知他鼻息。

        “嗚嗚嗚，師尊，你不要死啊。師尊，都怪你不帶著我進去，這下好了吧，被個妖邪搞死了，你得遺臭萬年了……”

        她扯著嗓子哭起來，手掌不停抹淚。師尊都死了，她沒有心思再顧及其他，更何況那結界也不是擺設。

        她念此，更加放聲痛哭起來，噗通坐到了地上。

        “傻徒弟……”

        江雁雁愣住，看到邵憐青睜開一條眼縫，他臟兮兮的臉上還扯出一絲笑，只是說出的話有些欠打。

        “傻徒弟，為師還沒死呢，就嚎著要哭喪了。你這是咒為師死嗎？果真是居心叵測啊，虧為師這么掛念你，不惜付出這么慘痛的代價都想著趕快出來，就怕你傻兮兮的出了事。”

        “唉，真是師門不幸啊。”

        江雁雁眼眶紅著，辯解道：“沒有，你都沒了仙力，我不敢測你呼吸。我怕你真的死了，師尊，我害怕……”

        “哎哎哎，別哭了，師尊耳朵疼啊，咱們歇歇，好吧？”

        江雁雁乖巧捂住嘴，只點頭。

        邵憐青已然沒有力氣再去調笑，眼睛一閉，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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