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身桌前，屏幕發出的藍光映在眼角眉梢，令刻意隱忍的情緒無處可藏。已然盡力安頓往事掀起的波瀾，但滾動鼠標的指尖還是止不住顫抖。

        不過，好在這一切都被背影擋住了。

        聞竹喧讓出位置，一回頭，看到整天只會吃和睡的小二，竟然從窩里爬出來，圍著江望搖尾磨蹭。

        江望干脆抱它入懷，像哄小孩一樣，拍拍它日漸肥碩的小屁股，然后不甚溫柔地扯著耳朵、撐開眼睛看。

        旁邊專注于欣賞照片的戈頌爾，不知是夸攝影技術，還是在夸照片中自己的美貌，贊嘆聲不絕于耳。

        而江望充耳不聞，好似心思根本不在這里。

        “你瞧你，眼神往哪兒看呢？”戈頌爾強行拉回他的注意力，指著雙人合照吐槽他僵硬。

        “是你非要拉著我拍的！”雖然看不到江望的表情，但他倔強的回懟明顯帶著笑，擼貓的動作也變輕柔。

        戈頌爾嬌嗔瞪他一眼，切換照片，乍然雙眸放光：“這是什么？”

        聞竹喧上前解釋：“現場拍的一些花絮，做短視頻的素材。”

        “難怪！抓拍出來的多自然！”戈頌爾翻了幾張，指著屏幕說，“這張好！就這張了！”

        那是一張花絮圖，兩人的背后，是對面山上被金色夕陽浸染的茶園，江望側目凝視遠方，一步之隔的戈頌爾，微笑仰望著他。

        從專業角度和審美來說，上一張有眼神互動的照片更好。

        面對建議，戈頌爾搖搖手指，嘴里念念有詞道：“禮物嘛，還是這張好！我是要裁一張他的單人照！”

        裁單人照？好奇怪的要求，情侶當然是要合照了！

        但顧客就是上帝，“也不是不可……”

        聞竹喧還沒說完，就被羅杰搶了話：“這個單人照不是有嗎？我剛才傳文件時看到了，就在竹子你的電腦桌面上。”

        羅杰不但嘴快，行動也快，待人七手八腳想攔時，電腦上的圖已經被打開了。

        只加了濾鏡的單人照片上，江望單手插兜，飽含千言萬語的眼神，穿過夕陽，被山風吹得影影綽綽。

        “感覺不錯吧！只加了濾鏡，天然去雕飾！”羅杰也不管詞用得對不對，繼續抒發著觀后感，“你當時在看什么呢，這么含情脈脈？”

        周圍一片沉寂，羅杰一回頭，就發現身后三個人，整整齊齊立在那里，神情各不相同，卻都靜邃深遠，仿佛沉浸在三個完全不同的結界。連鈍感力這么強的他，都感覺到空氣中的暗流涌動了。

        “不……不好嗎？”他怯怯地問。

        “好，當然好！”戈頌爾走上前，高跟鞋聲在室內如雷貫耳，“洗一張七寸的，再洗一張這么大的。”她手上比劃的，足有壁畫那么大。

        江望不知道在想什么，抱貓的手臂失去力量，小二顫顫巍巍跌落在地，忿忿朝罪人喵了一聲。

        江望訕然一笑，臉上的抱歉轉為自嘲：“再洗成黑白的，就直接可以上供桌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悠遠，神情是怪異卻近乎完美的安祥，仿佛曾經走過鬼門關、看過死后世界那般，無懼無畏，超然物外。

        只可惜幽默感沒有被認同，戈頌爾迎面就是一巴掌，好在最后拐了個彎，落在了肩膀上：“怎么這么欠啊！想氣死誰？”

        江望嘴角微扯，沒理她，而是對羅杰交代道：“洗兩張七寸的！”

        輕而易舉妥協的戈頌爾，不忘夸贊攝影師拍得好。

        還在琢磨小插曲弦外之音的聞竹喧連連擺手，受之有愧：“這組花絮是我師哥拍的，”她飛速掃一眼江望側顏，然后呵呵笑道，“可能……也是他裁的吧！”

        “黎哥干嘛裁一個男人？”羅杰就是這么沒眼力見兒，叼著巧克力棒，把喃喃自語說得震天動地！

        懶散盤踞在椅子上的小二，不合時宜地又喵一聲，仿佛也在吐槽，此地無銀三百兩！

        “洗兩張，帶相框，后天早上能好嗎？”

        后天，江望的生日！看樣子他們也有活動，那同學聚會江望就不會去了。剛好，蔡清影和段霄誰都沒占上風，禮物也不用送了。

        聞竹喧如是想著，明明該慶幸的眼角眉梢，卻有遺憾如白底黑字一般顯露出來，連江望說要送她回家都沒聽見。

        “不回嗎？”江望的視線從手表上抬起，對她說了今晚的第二句話。

        回！但該怎么解釋，自己現在也住尚錦府呢？更何況戈頌爾在場，他眼里明晃晃的關切，是不是不太合適？就不能給她留條活路嗎？

        聞竹喧有點頭疼，正準備拉羅杰當墊背，江望湊巧接了一通緊急電話，然后匆匆離開了。他把車鑰匙留給戈頌爾的樣子盡顯周到與溫柔，臨走還讓人吃了一嘴狗糧。

        羅杰覺察到聞竹喧不對勁，不禁望著江望離去的背影，又腹誹起來。

        ——是該說你沒眼力見兒呢，還是說你恃寵而驕呢？當著戈頌爾的面就敢拈花惹草，她怎么還沒把你踹了？

        剛認識竹子時，羅杰也動過姐弟戀的心思。但他發現，只要稍稍做出示好的舉動，聞竹喧立刻豎起銅墻鐵壁，變身不解風情的直女癌，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但他今天意外目睹了她的另一面。聞竹喧面對江望時，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步步潰敗！

        被異樣的情緒堵在胸口，羅杰端起一口沒動的茶，狠狠灌下去。這還是戈頌爾送的茶葉，一兩要上千塊。平時舍不得泡的他，今天喝了個痛快，以至于徹夜無眠，瞪眼到天亮！

        不得不承認，江望確實是有資格下海的！連男人都逃不過的魅力，更別說竹子了！尤其那蠱惑人心的瞳色和淚痣！

        尚錦府的石板路上，映出一道孤獨的影子。比影子更孤獨的，是被主人束之高閣、封進空酒柜的那個玩具。

        靠著空酒柜的聞竹喧，醉心于剛才戈頌爾有意無意提到的吳真。

        原來，吳真自從八年前得了大獎，就自我膨脹迷失本心，一味地追求流量。為了吸睛，不惜搬弄是非，甚至捏造gs集團洗錢的假新聞。

        各大企業為避免被狗皮膏藥粘上，多數像打發叫花子一樣給點錢，全當破財消災了。

        可想而知，上次在云鼎山莊的偷拍，雖目的不明，但準沒好事。

        忽然有點可惜之前江望送上門的懲戒之箭了！即使對二人結下梁子的緣由依然抱著高漲的好奇心，聞竹喧也還是后悔了，后悔得都失眠了。

        消失了幾天的黎子明，終于重新出現在工作室。

        揉了揉稍顯緊繃的面部，聞竹喧拿著早餐上前寒暄，見他笑著接過，才繼續說：“你朋友的拍攝談得怎么樣了？”

        “定了，明天在郊區工業園開拍。”

        周日果真有拍攝，可以名正言順不去生日會了。

        聞竹喧觀察著黎子明，不知是真不在意，還是翻篇了，他喝著酸奶的樣子，與往常無異。但有些事他不提，聞竹喧還是得開口。

        “對了，師哥，你什么時候搬回橋園？我幫忙收拾東西。”

        “先不搬了，我打算換個近點的房子。這樣也可以省點錢，用在工作室開銷上。”

        黎子明漫不經心的回話，像一記錘子砸在聞竹喧心頭，沉悶窒息得連羅杰走近都沒注意。

        “黎哥，明天我跟你去吧，竹子還要忙戈頌爾那些事。”

        “照片有什么問題嗎？”黎子明插豆漿吸管的動作詫異地頓住。

        聞竹喧微微皺眉，把工作推給老板的員工還真不多見，她只怪自己平時過于和善。雖然不喜歡指責人，但昨晚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余韻，容不得她再給羅杰留余地。

        “戈頌爾要的東西很快就好，提前給她送去就行了。明天你就留在工作室，和露思姐一起把其他照片修完吧。”

        羅杰吃了一癟，明顯愣住。

        但黎子明已經看懂了，并在聞竹喧樹立威信的道路上，扶了她一把：“安排好了，你就照做！”

        訕訕應是的羅杰剛轉身，又聽聞竹喧吩咐：“跟戈頌爾對接一下，看選什么相框？”

        一分鐘后，他無辜地坐著椅子滑過來：“戈頌爾正在忙，讓把款式發給江望選，說你能聯系上他。”

        正走過去說事的黎子明，聽到江望兩個字，腳步直接從旁邊邁了過去。

        聞竹喧視線落在手機上，加微信就是要現在用的嗎？點開江望的頭像，朋友圈上次更新，竟然是六年前，只一張扎著蝴蝶結的禮物盒照片。

        般不studio-聞竹喧：『江望，戈頌爾讓聯系你選相框款式，我發幾個你挑一下吧。』

        “叮叮叮！”手機連著響了好幾聲，江望拿起來看，唇角一勾，是她發來的一堆圖片。

        『就這些？』

        此刻手機那端忐忑緊握的雙手，在收到回復時頹然攤開。發信息前，聞竹喧足足苦惱了十分鐘開場白，最后還是決定直奔主題、公事公辦。

        她回：『你們要的急，其他的需要調貨，可能時間上不能保證。』

        江望：『你旁邊墻上掛的那些就挺好。』

        聞竹喧猛然抬頭，墻上展示照片用的相框，是他們通用的帶logo的定制版，框邊紋理是工作室的圖文標志——竹子。

        當初黎子明給工作室命名，非說“般不”是不一般的意思，說現在起名字都是這么別出心裁，想方設法吸人眼球，她無奈只能妥協。

        確認完新發來的相框圖片，江望隨手就把微信名改成了備注“小竹子”。

        早就看這個微信名不順眼了，“般不”不就是bamboo的音譯嘛。這個合開工作室的師哥，還真是心機深沉！

        聞竹喧給戈頌爾打電話時，亦得到一句別有用心的回復：“真是不好意思，我和江望今天都沒時間，麻煩你把照片送到云鼎山莊吧。”

        慣常的語氣聽不出絲毫歉意，無緣做朋友，就妥帖履行乙方職責吧。

        出租車駛到半山夕亭，前方一個少年趕著一群鴨子上行。鴨子搖頭晃腦看起來憨憨的，跟出門時走著貓步相送的小二截然不同。

        “周巖！”聞竹喧驚喜地降下車窗，“你這是去哪兒？”

        周巖對聞竹喧能叫出名字這件事，只詫異了一秒：“放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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