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引火燒身
方漸蓉本是教坊司的調香師,時常在都城臨安達官顯貴的香會上遇見。一來二往,杜且與她混熟了,時常從她那討要香方,在各種香席上蒙混過關。方漸蓉為人爽快豁達,不像有些調香師不肯輕易透露香方,經常都能調出一些出奇不意的香品,也從不吝嗇與人分享。
杜且只記得她離開教坊司后,在臨安開了香鋪,日子過得還算殷實。在杜且離開臨安時,還收了方漸蓉不少的香方,讓她自己沒事可以合著玩玩。
一別五年,再見卻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看著方漸蓉的轎子消失在視線之內,杜且陷入沉思。
杜且在上馬車前,對棄之扔下一句話,“我想,你應該知道一些什么。”
車馬轔轔,入夜的泉州城依舊行人如織。操著不同語言,穿著不同服飾的人群擠在一處,其樂融融。這是只有泉州城才有的景象。
回到沈家,杜且回東院梳洗,把沾了一身香料的衣裙換掉,拿起她平日慣用的杜若熏了一圈,讓冬青拿了一壇梨花白,朝偏院走去。
棄之卻沒有杜且這般閑適,他被小滿和蘇比圍著,一個問他新牙號的選址,一個問他今日的見聞,他回了一個又轉向另一個。
直到小滿和蘇比看到杜且出現,才安靜了下來。
杜且一身黛綠的羅裙,有別于平日總是灰白二色的打扮,讓人眼前一亮。清淺的杜若香氣環繞,驅散了不少香會上沾染的檀香。
棄之心下了然,這是對檀香有多嫌棄?方才在香會上,只要她一聞到檀香,立刻塞給他,人走得遠遠的。一回來,又是第一時間把周身的衣物都換了,換上自己常用的合香。只差沒把嫌棄檀香貼在腦門上。
杜且指了指偏院的小涼亭,涼亭中的石桌上擺了酒菜,“我讓廚房做了夕食,還帶了梨花白。”
“娘子這是要把小可灌醉,讓小可知無不言,言不無盡?其實大可不必,即便是沒有酒,小可也會知無不言。”棄之又問了小滿和蘇比,得知他們已用過夕食,這才跟杜且走到涼亭。
棄之平日待人總是帶著七分疏離,可對小滿和蘇比卻十分熱絡,有時看似嚴厲,卻暗藏溫柔呵護。
棄之住到偏院的第二日,小滿也帶著鋪蓋過來,他也沒別的要求,在棄之房中打了地鋪,說是可以隨叫隨到。但阿莫還是給他在棄之的隔壁安排了一間臥房,順帶讓蘇比也住進去。
“小滿是何時跟的你?”杜且有些好奇。
棄之撩袍坐下,輕嘆一聲,“小滿是我撿的,名字也是我取的,撿到他的那天正好是小滿。三年前,我在顧家的后門撿到他,他還沒有咽氣,我便把他帶回來養到如今。”
又是顧家!
“你與顧家有仇?”
棄之坦然地回道:“豈止有仇,還有怨。只要能讓顧家身敗名裂,小可愿意肝腦涂地,分文不取。”
“如此說來,你對顧家的一切了如指掌!這也是為何柴從深出事后,你能第一時間拿出盛平號與柴從深的過往賬冊。盛平號所有的香料交易,最終都賣給了顧氏香坊。你不是盯著盛平號,而是針對顧家。只是柴從深一案,到盛平號就了結了,顧家沒有受到牽連,可能有人也不想讓顧家被卷進來,而沈家二房也只是抓了幾名牙人頂罪,沈征博安然無恙地被放出來。盛平號眼下是走了不少的牙人,沈征博也暫時關了牙號,但并不表示會一直如此。”
棄之沒有否認,“但這些都不足以搞垮顧家。盛平號只是暫時閉門謝客,顧衍沒有必要氣急敗壞地當眾羞辱我。我想,他必是知道你要開香坊,來一探虛實的。”
“那現下看來,我們有了共同的對手?”杜且倒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棄之,“我原想著,日后要拿什么留住你為我賣命。”
棄之從善如流,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十分爽快,“留下小可是沒什么大問題,小可沒什么長處,幫娘子把香品賣出高價,還是綽綽有余。但娘子卻不見得能把顧家的調香師帶走,即便你們先前相識。”
杜且看著他,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想必你也聽說過顧家寵妾滅妻的事情吧?”棄之其實不用問也知道,許多人都知道顧家內宅的齷齪,“可顧衍的這位小妾玉娘,卻還養著一名姘頭在家中。而顧衍也知道這件事,他默許玉娘和姘頭在一起,還把顧家內宅交到這位玉娘手中。”
杜且愣了半晌,覺得不可思議,“顧衍是有多喜歡玉娘?”
棄之露出嫌惡的表情,“玉娘早前來到顧家,自愿賣身為妾,顧衍的妻子郭氏同情她的遭遇,待她如親妹妹一般,而顧衍朝秦暮楚成性,橫豎多一妾室而已。可過了不久,玉娘原先的情郎找上門來,二人舊情難忘,遂把他養在家中。被顧衍發現后,郭氏求他放玉娘走,橫豎家中也不缺妾室。”
“這郭氏倒是難得一見的明白人,顧衍能得妻如此,是他三生修來的福份。后來呢?他若是不喜歡玉娘,為何要寵妾滅妻?”
“后來,顧衍把郭氏關了起來,若是玉娘一提要走,他便把郭氏打一頓。玉娘受郭氏的深恩,為保郭氏,她不得不受制于人,繼續留在顧家。”
杜且有些不太明白,“他既是沒那么喜歡玉娘,又讓玉娘的情郎繼續留在顧家,這又是為何?”
“問題就在顧家的調香師方婆婆身上。”棄之冷笑,“玉娘的這位情郎便是方婆婆的兒子,方婆婆為保兒子無恙,只能進顧家調香。現下的情形是顧衍軟禁郭氏,逼迫玉娘和情郎不得不留在顧家,而方婆婆為了看護兒子,也不得不為顧衍賣命。”
“玉娘若是和情郎私奔了,顧衍還能殺了郭氏不成?郭氏到底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打罵是一回事,但名分還在。”杜且看不透,“如此一來,連累四個人被困在顧家,難不成要困一輩子?”
“玉娘是賣身入顧家,沒有身契,她能去哪里?”棄之深深地看了杜且一眼,“并非人人都如你這般……”
棄之斟酌了一下,說道:“通透!”
人皆有情,并非人人如杜且這般薄情冷血。但活得如此通透,也不是一樁壞事。
杜且睨他,“你的意思是妾無情無義。”
棄之微微揚眉,唇邊帶過一抹促狹的笑意,避開她的目光,繼續道:“在方婆婆之前,顧家也有出色的調香師,但后來都離開了,投入其他香坊門下。近三年來,方婆婆的香品確實獨樹一幟,為顧衍賺了不少。”
杜且長嘆一聲,“我也不是非要挖顧家的調香師,可顧家如此待人,還是我認識之人,我總要弄個清楚明白。依你所說,方婆婆和她的兒子都非賣身顧家,卻被顧衍拘著,這可是觸犯律法。”
“你自身尚且難保,還要管這個閑事?”棄之蹙眉,端起酒杯悶頭喝酒。他不認為,現下是與顧家正面為敵的最佳時機。而杜且長于深閨,即便她出身士宦,也沒有必要與顧家交鋒。
杜且舉杯,笑而不答,邀他共飲。她不知該如何告訴他,在方漸蓉大哭出聲被顧家的人帶走之前,對她說了兩個字:“救我。”
她是想置身事外,可是聽完顧家這些匪夷所思的爛事之后,她決定先讓杜平確認一番再說。
隔日一早,薄霧初開,雞鳴三遍,杜且帶著帷幕從沈家的后門離開,她很謹慎地棄了馬車乘坐顧來的轎子,冬青恢復日常的侍婢裝扮,不再穿白衣戴白花。
城東的崇福禪寺,不及城西的開元寺香火鼎盛,但香客也有不少。主仆二人在大殿禮佛上香,與主持方丈打過招呼,在他的引領下,往觀音殿的方向走去。
觀音殿的人不多,方丈施了一禮便先行離開,杜且示意冬青在門口守著,她往正中的拜庭走去,在一名灰衣婦人身邊的蒲團跪了下去。
杜且雙手合十,寶相莊嚴,她也不敢有半分褻瀆,嘴里念念有詞,須臾之后拜了三拜。
“方婆婆,你總該告訴我,該如何救你?”
灰衣婦人正是方漸蓉。她每月要到崇福寺三次,但都要避開初一十五這些香客密集的日子。顧衍有意不讓她與人過多的接觸,但方漸蓉在泉州城并沒有朋友,這兩年來顧衍也是看得真切,這才放心每月讓她出門禮佛。
“三娘!真的是你!”方漸蓉不再造次,起伏的情緒被她控制得很好。這兩年來,她已經心如死灰,不抱希望。可昨日上天讓她遇到了杜且。
他鄉遇故知。人生一大樂事,也是方漸蓉唯一的希望。她不敢相信,這如夢一般的事實。
“我現下是沈家的掌家娘子,但你還是喚我三娘吧!我沒想到,你會是顧家的調香師。”杜且遇到舊識,應該是歡愉的,但方漸蓉的遭遇卻讓她的心情十分復雜。
方漸蓉左右觀望,裝作祈福的模樣,說道:“我也是逼不得已,只求三娘救我離開顧家。我當牛做馬也會報答三娘今日之恩。若是三娘為難,我也不強求,畢竟這是犬子造的孽,與人無尤。但我還是要求一求娘子,我只剩臨風一子,要為葉家留下最后一點香火。我男人和長子玉樹已戰死沙場,若能一死保犬子平安,也算是值得。但是不該只有一死這一種解法。若我死了,犬子不得安然,豈不是白費力氣。”
“你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但還是想親口聽你說說。”杜且沒有輕易答應,她必須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才能下判斷,“今日不能久留,你回去后若是得空寫下來,十日后還在此地,我等你。”
方漸蓉點頭應下,拜了三拜,匆匆離開。
杜且又跪了許久才起。
走出崇福禪寺,日頭高掛,六月還未盡,炎熱依舊不減分毫。
回到沈家,棄之帶著小滿和蘇比去看新牙號,偏院只有阿莫一人在忙碌。阿莫向來無趣,杜且只得回主院用朝食。
用過朝食,陳三便來了。他帶來沈老太爺的口信,“老太爺說,娘子沒有十足的把握,不要動顧家。顧家在泉州城根基深厚,且與海盜有私,恐會引火燒身。娘子勢單力薄,萬事都要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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