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鄉遇故知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位于泉州府衙附近的一處官辦的香會。
香市的交易乃是香料的互市交易,也就是香料最原始的狀態,未被加工過的。拿龍涎香來說,那便是一整塊的抹香鯨的分泌物,在海面上經過日曬之后,褪至白色的晶狀物,小則數兩,重則數十斤。
而香會,則是各種合香的匯集地,也就是把原始香料制作合成新的香品,也可稱之為“斗香”。
斗香,就是在香會上相互品聞,玩賞和鑒定香料,一般標準以香品的內容、香品氣韻、香煙的聚散變換、香品形制為主。自唐以來,文人雅士聚會上,斗香尤為盛行,在香會上品香、玩香、切磋和香、品香技藝,乃是風雅。
為了在斗香時拔得頭籌,斗香家們總是想方設法去獲得一些奇珍異料,或是采用特殊的合香方式。因為碰撞出許多合香的配方,供斗香和日常使用,如四合香,壽陽公主梅花香等。再有文人雅士各攜珍藏,舉行雅事,為文賦詩,因而香會、香席也逐漸推開。
香之一事,于宋人而言隨處可見。街市上有香鋪、香人,也有專門制作印香的商戶,甚至在酒樓也有隨時向顧客供香的香婆。因此,斗香也逐漸從文人雅士的聚會,變成制作合香的香坊之間一較高下的大會。尤其是在大量香料堆積如山的泉州城,各種香會、香席一日便能連開數場。
但棄之要帶杜且去的,便是泉州府與市舶司主辦,由南外宗正司香藥局具體操辦的官辦香會,每月一次,拔得頭籌者,南外宗正司香藥局將優先采辦該香坊制作的合香。但更重要的是,來自各地的商人也會聞風而動,大肆采辦,畢竟能與趙宋皇族的貴人們用同一家香坊的制香,也是一種榮耀。
但泉州城的香坊何其多,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輪流坐莊,各有千秋,一時間百花齊放,你方唱罷我登場,競爭十分激烈。
杜且并非第一次參加香會,她在臨安時,經常是文人雅士聚會的座上賓。一坐便是半日,連開數場香席,連味蕾都有些麻木,再名貴的香品都有一種相似的氣息。
“為何帶我來此?”杜且微微蹙眉。
已近傍晚,殘陽如血墜在天邊,染了杜且清絕眉眼一點煙火氣。她只有在動容時,才有那么一絲鮮活。
棄之微微挑眉,“想做香坊,自然要上香會。只要在香會拔得頭籌,你的香品立刻會收到來自各地客商的訂單,你的香坊也會跟著名噪一時。若是你能連續奪魁,或是保持在前三。來自這個時候,你的債務應該沒有問題,還能有一些截余,應該足夠你回臨安的盤纏。”
“可前提是……”棄之往庭前花圃的石凳上一坐,桃花眼往她身上一睨,“你沒有調香師,也沒有立刻可以制出合香的香坊。不要以為你們士家小姐玩香的那些技藝,便能讓你制出新香。玩是一回事,但要迎合所有人的需求,卻不那么容易。香坊,香工,商鋪,這樁樁件件,都要花錢。還沒等你賺到足夠償還債務的錢,時間可能所剩無幾。”
先給一顆蜜棗,再給你當頭一記悶棍。
不能怪棄之潑杜且的冷水,這是一件再殘酷不過的現實。她現下可以說是除了香料和錢,什么都沒有,她甚至連可以首推的合香都沒有。
“我當然知道。”杜且可不會平白無故的盲目自信,沒有通盤的考慮,她不會輕易下決定,更何況如棄之所言,要投入的成本并不低。“香坊、商鋪,沈家有現成的,只有調香師……”
“千金難求。”棄之豈會不知道,“小可不妨直言,眼下最好的調香師在顧家,而且他不會離開顧家,近幾年都不會。除非……”
“除非什么?”杜且追問。
棄之搖頭,示意她香會即將開始。
此時,正堂開始掌燈,一個個香爐被仆從捧出,魚貫走向每個試香的隔間。緊接著,各路制香商戶領了簽子,按著簽子上的排號進了隔間,闔上門。
依稀有暗香浮動,卻不那么真切。
少頃,仆從們又手提竹籠走出,在每個隔間前站定。須臾間,知了聲由遠及近,甚是聒噪。
今日斗香的主題是“夏蟬”。
杜且這便有些不解了。往日在臨安的香會,也有主題,但都是賦詩填詞,而香品只是助興,但也會有題合香的香席。可她從未見過,滿場都是聒噪知了聲的香會。
果然是山間一日,世間千年。她在沈家閑居三年,兩耳不聞窗外事,卻不知她曾以為枯燥的香會,已是這般有趣。
她往前走了幾步,見棄之沒有跟上,回頭望去,卻見他坐在庭前石凳上,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盒糕點。
棄之遞上前,“一天也不見你吃東西,先墊墊。”
杜且還想說自己不餓,可一聞到糕點傳來的清香,腹中頓時發出一陣悶響。她立刻四處張望,以掩飾如雷腹動的尷尬。
棄之也不戳破,把糕點盒子放在石凳上,“還要一刻鐘才開始,調香師們要先燒炭灰。”
杜且知道斗香的流程,但她輕輕嘆了聲氣,坐到石凳的另一側,“你怎么會有糕點?你為何上哪都能順手牽羊?”
杜且是想吃的,可是眼下這個地方,雖說天色已黑,可燈火通明,她又是坐在庭前,誰都能看到她。
“我人緣好。我經常出入這些場合,總有一些認識的人,拿些吃食并不算什么。有時我能呆一整日,偶爾也在這睡,喝多了,懶得回去,橫豎也不是家,在哪都是睡。”棄之輕描淡寫,可眼中卻是無心的惆悵與向往。
“我以為,一醉酒坊是你家。”
“你會以酒坊為家?”
杜且還是對糕點下了手,“沈家偏院雖說人員混雜,但到底還有一榻安寢一飯溫飽。”
“那也不是家。”
“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因為我也是無家之人。”
二人同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望向滿天星辰,圓月漸露,可耳畔還是知了聲聲不絕于耳。
人離故土,何處不為家。杜且在泉州的三年,從不曾當沈家是家。第一年,她認命,等著沈嚴平安歸來,料理家事,侍奉老太爺。第二年,她數著日子,接手沈家船塢與商號,在忙碌與等待著繼續煎熬。第三年,沈嚴音訊全無,她只想等三年之期一到,還她自由之身。可東平王妃明確告知她,即便沈嚴不歸,她也不能離開沈家。除非沈嚴死了。
可是當沈嚴的死訊傳來,她還是無法按律和離。寡婦尚能自由婚配,可她杜且卻不行。沈老太爺要從她身上要回捐給趙宋皇族的本錢,而朝堂卻拿她平衡與海商的關系,更以父親的前程相要脅。
陣陣暗香傳來,杜且和棄之同時望向四面敞闊的大堂。香是極易揮發性的物質,一旦點燃,即便是封閉的內室,也會傳出絲微的香味。而這里有近二十間的雅室,每一間內都有一名調香圣手,為了拔得今日頭籌,而動用平生所學。
棄之與杜且拾階而上,走到第一間香室門口,有侍婢遞上一個封閉的竹制香筒。棄之讓杜且先聞,她開了一道小口,青煙升騰,檀香的味道很重。她把香筒遞給棄之,他擺手,表示已經聞過了。
如此一間間地走過去,每一個香室的香品都各有不同,但也不盡相同。因為是官辦香會,參賽的香坊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上等的香料,檀香、乳香、沒藥、沉香、龍涎。不出錯,但也沒有太大的特色可言,與今日之主題似乎也沒有太大的關系。
二人繞了一圈,嗅覺已近麻木。
棄之走下臺階,一陣青草清爽氣息撲面而來,吹散了香料環繞的粘膩,“你猜今日誰會獲勝?”
杜且望了一眼場中各路評判的官員,微微勾唇,“不出意外還會是顧氏香坊,但是我方才看到沉水記的調香師。”
棄之莞爾:“沉水記乃是皇商,基根在都城,但從上個月的香會沉水記便有人參賽,曾聽聞沉水記失了皇商之名,如今的當家有意把香坊遷移至泉州,收了香之后直接做成合香,再發往各路售賣,以節約成本。沉水記若是南下,對顧氏香坊的沖擊最大。”
“說是這么說,但沉水記的調香師都是從宮中出來的,一向用慣了上等的香料,非達官顯貴難以承受其高昂的價格。”
“你對沉水記倒是十分了解。”
杜且無意繼續沉水記的話題,轉而道:“我今日更喜歡十七號香室的香品,她用了薄荷、龍腦和龍涎,氣息清爽,最適合今日的主題。若是我來解題,夏蟬不在于蟬,而在于夏。夏日炎炎,冰爽最佳,不是嗎?而其他的香室都用了禪來通蟬,大量的檀香叫人昏昏欲睡。可他們香室中的知了卻爭鳴不休,唯有十七香室的知了間或發出幾聲,看似十分享受。”
杜且雖不會調香,但參加的香會甚多,識香辯香的能力還在。
棄之頗有同感,連連點頭,“不出意外應是顧氏香坊的合香。”
果不其然,十七號香室的香品“語冰”奪魁。夏蟬語冰,不可謂不精妙。世人皆道,夏蟬不可語冰,顧氏香坊的調香師果然讓人眼前一亮。
杜且真誠發問:“顧衍這般人品,怎么會人如此死心塌地追隨于他?看他的樣子,如此刻薄,不把人放在眼中。在錢財方面,也不會是大方之人。”
棄之眼角的肌肉抽了一下,語氣生硬:“自然是迫不得已。”
十七號香室的門打開,一名中年婦人走了出來,布衣荊釵,臉頰削瘦,雙目黯而無神,雙鬢已染華發,但樸素的衣裙也難掩氣質端方。
“方婆婆?”杜且迎向那名婦人,“你為何在此地?”
方漸蓉無神的眸子驟然亮了起來,望著走近的女子,竟不受控制地大哭出聲。
(https://www.dzxsw.cc/book/35315462/31193178.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