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紀戀打算回母親那里。這些年，她覺得自己一直處于離家出走的狀態。

        紀思的事情處理完之后，紀戀就沒怎么回來見母親了。紀戀站在門前，看著自家的房子，難免會有些失落。

        說也奇怪，家里本來就不算富裕，以往都是一家人擠在一個促狹的空間里。前些年，不知道父母哪來的錢財買了這樣的小院落，紀戀也沒問過，也很少回來。

        母親說過她會在屋前的某個石頭下放一把家里的鑰匙。所以當紀戀哪一天把鑰匙弄丟了，千萬不要哭泣。只要翻開石頭，都會發現鑰匙。

        而現在想想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可能是：孩子，什么時候回來都可以。鑰匙一直都在你熟悉的地方好好藏著呢。

        紀戀彎下了腰，在石頭下面發現了那把有些生銹的鑰匙。年年歲歲，就像是等待著她的歸來一般，她卻辜負了這青蔥的歲月于這一斑的鐵跡之中。

        家人都不在，開門，她用了很多的顧慮才踏了進來。推開自己的房門，發現一切都沒有改變。當年搬出去是個什么樣子，現在還是老樣子。

        輕觸著這房間的點點滴滴的指尖，卻沒有染上半點纖塵。空下這么久的房子毅然干凈，像是有人每天都精心打掃過一樣。

        墻上面有曾經喜歡的偶像的海報，紀戀很肯定這些不是自己貼上去的，可能是后來紀慕貼的吧。

        紀戀從抽屜里掏出了很多年前寫給母親的那封所謂的“交待信”，信中陳列了對這個家庭的不滿，對母親的斥責。頁紙已經有些泛黃了。

        翻開信件，紀戀想再次看看當年的那個傲骨般的小女孩，還在不在。

        不知道什么東西從那封信里面滑落了下來。起初，紀戀以為是自己曾經寫的什么小紙條之類的。

        打開一看，是些不怎么漂亮，不怎么流暢的字體。

        上面寫著：

        孩子啊，你都好久沒有回來了啊。你不在，你的房間顯得很空蕩。雖然我心里很明白，你不怎么喜歡這個家，也不怎么喜歡媽媽，但是從我這里發出的感情和你對我的感情是不一樣的啊。孩子啊，盡量回來看看吧。我也想看看你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歡聽你抱怨說我做的飯菜難吃，卻又大口大口吃著的樣子嗎？就算你發脾氣，也行。只要經常回來啊。

        ---母親字

        信紙相當的粗劣，上面有太多道折痕。不知道母親自己看了多少回，又折了多少回，才將之鎖進這個柜子里面。這樣反反復復的動作，是有多寂寞感傷呢？

        看完這封簡短的信，紀戀的全身都有些軟化，癱坐在了地上，像是無法挽回一些什么一樣。

        紀戀總覺得這個家看起來寂落，不溫暖，每個人都是獨立存在不需要彼此。都說朋友是自己選擇的家人，所以在以往的歲月里，紀戀一直在新家里高樂著，而忘記看身后那個原生家庭。

        紀戀的耳朵都能夠聽見鑰匙在孔里面摩擦的聲音，這個時候，是有人回來了嗎？

        “媽，是你嗎？你是不是又去姐姐的房間打掃衛生啊？根本就沒有這個必要啊，姐姐，一般是不會回來的。”是紀慕的聲音，語言中盡是對母親的勸慰。

        “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啊，不要瞎折騰，有空自己到處轉轉。我上學去啦。”說完，紀戀又聽到紀慕開門走出去的聲音。

        紀戀靠在墻上面，突然從內側涌出了一種情愫，害的她有些濕潤了雙眼。紀戀記起了小時候的那些貼心的溫暖，而現在的她像靜穆的葉子躺在淺吟著糾纏不歇的痛苦的韻律里面。

        紀戀記起了還在上小學六年級那年的事情。那一年，他們住的房子被人一把火給燒掉了，說是因為要修建別的東西。那群人像日本鬼子一樣把他們在這個城市里的第一個家給燒了。別人只是象征性賠償了一些錢，一個家就這么被毀掉了。

        那場火燒掉了很多的東西。燒掉了帶有煙味的飯菜，燒掉了媽媽洗衣的木盆。紀戀看著那場火是怎樣燒起來的，也看著那場火是怎樣漸漸熄滅的。看著那房子如何喘著粗氣的。那場火燒到了她的內部。

        紀戀知道父母在這個城市里的打拼充滿了血與淚。

        誰所說的，記憶可以從內側溫暖人的啊？紀戀怎么感覺是從內側切割著人呢？

        她走出了自己的房間，坐在了客廳里，然后又無所事事地踱進了自己的房間。

        “姐，怎么是你啊？剛剛也是你嗎？”是復又折回來的紀慕。

        這場回憶的短途旅行竟然使紀戀失聰遲鈍了一樣。

        “好久沒有在家里面見到你了啊，姐姐。”她繼續說著。

        紀慕看到了那個半開的抽屜，然后把目光停留在了那里。

        “但有些東西沒有了，就沒有機會再找回來了啊。”紀慕從紀戀的身后搭住姐姐的肩膀。

        “姐姐，你就原諒媽媽吧。事情都過去了那么久了，記住那些不愉快的，自己也活得很累很累的。”她說著。

        紀慕長大了很多，不再是當年的那個瘋瘋癲癲的丫頭片子了，現在都會對著姐姐講大道理了。而對于妹妹的這種成長，做姐姐的紀戀卻全然不知。

        “我又有什么立場去原諒她呢！”紀戀說著。

        紀慕把自己的手從紀戀的肩上轉移到了手上。

        “如果我是你，如果在對于事情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我也會很討厭，甚至對媽媽恨之入骨，但是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單純。我知道紀思姐姐的事情，弄得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但總有一天，我們會慢慢好起來，慢慢適應，因為紀思姐姐在的生活中出現的時間那么短，但是對于媽媽來說，這是一輩子的傷痛。”紀慕說著。

        “可是紀慕啊，不管你怎么替媽媽說話，還是否認不了是她拋棄了紀思的事實。”

        “我覺得是時候告訴你真相了。你和我都清楚，媽媽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媽媽之所以想要兒子是迫于奶奶施加的壓力。這一點，我和你都很清楚。我也知道自己基本上是被當成兒子的方式撫養的。當媽媽頭胎生了你和紀思后，奶奶就要媽媽放棄其中一個，再生第二胎，不幸的是，生下的我也不是男孩。沒有哪個母親愿意和自己的親生骨肉分開。媽媽之所以同意把紀思姐給別人養，是因為，在你和紀思姐之間，媽媽只能選擇一個。紀思姐從一出身，就與別的孩子不一樣，她的體質很弱，當時接生的醫生都說了，這孩子活不了多長時間。而且，你和紀思姐不能同時養著，不然這一對孩子都保不住的。這個說法多多少少有些封建迷信。所以，媽媽選擇了把健康的你，留在了身邊，把紀思姐給了別的夫婦撫養著。這件事情，是我不久前才得知的。因為爸爸每年都會給收養紀思的夫婦打錢，希望自己的孩子得到善待。我是偶然看到了那些賬單，也偶然聽到了爸爸和收養紀思姐姐的夫婦通過電話。這些事，我其實一直有些耳聞，但是又聽得不真切。當紀思來找我們后，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才慢慢被拼湊起來。我以前還以為老爸膽大包天，在外面拈花惹草，有個私生子之類的呢。姐姐，你別忘記了，那個時候的媽媽，也只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

        紀慕說完這一長串話后，打量著紀戀的表情。紀戀只能目瞪口呆。

        “雖然我比你小好幾歲，但打小我就知道，你不喜歡這個家的原因。”妹妹接而補充道。

        “你真的知道？”紀戀望著眼前的悄悄長大成熟的妹妹。

        “我跟你從一個娘胎里面爬出來的，受的是同樣的桎梏，怎么可能不知道啊。”她反倒輕松說道。

        妹妹的后半句話，如醍醐灌頂一般，紀戀聽了身體不禁木了一大半。姐妹兩個，被同樣的枷鎖拴住，只是紀戀選擇瓦玉俱碎，逃了出去，卻把妹妹一個人留下，面對霜刀風劍。

        “我沒有姐姐那么幸運，沒有可以躲的地方啊。”說罷，妹妹暗自嘲笑了一番。紀戀也知道她口中的幸運指的是子衿。

        “這是個歷史遺留的問題，一時半會也改不了的。”紀戀暗自惋惜道。

        “其實真的不能怪媽媽，她雖然言語沖了些，但真沒有什么壞心眼，也沒有重男輕女的惡俗思想。要怪只能怪你爸爸的媽媽，太迂腐了。那個老太太啊，實在是可惡至極。還不是她在里面做精做怪的，成天里，陰陽怪氣，不拿正眼看媽媽，還說媽媽把她家的兒子拖累到絕后的地步了。也不把我們孫女看在眼里。”妹妹說道，不住地拿眼睛往墻上的鐘表瞟著。

        “事情是這樣的？為什么，媽媽為什么沒有跟我講過啊？”紀戀驚訝地問道。

        “媽媽這一輩子都不會跟你講的。再說了，怎么跟你講啊。就說一切都是那個老太婆調唆的？講了，對你來說，只是一種負擔。你會覺得這一切都是你的錯誤，你會覺得是你毀掉了紀思姐的幸福。姐姐啊，我們都沒有錯，錯就錯在，這個世界有的時候，太折磨人了。姐姐，我寧愿我多承擔一些，你當年能躲出這場鬧劇，也是造化啊！”

        “我…我一直以為自己是這件事，最最難過的人，原來……原來……”紀戀的話語斷斷續續。

        真相一直都是低調的，只有那些一知半解的人總是聒噪地裝著高調。

        “今天還有一件事情壓在心里，索性也問問清楚。我們家現住的房子，是怎么買到手的？爸爸媽媽上班那點錢，再怎么省著，也買不到吧。你成日天的跟父母在一起住，應該有偷偷聽到什么吧。”紀戀問道。

        “這個，我還真的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有人特地找到了老爸，聽說是以很便宜的價格賣給他的。姐，這個不是我們該操心的事，你要是不放心，自己去屋里翻房產證去。”

        紀慕是回來拿東西的。說完這些她就匆匆往學校趕去。留下紀戀一個人呆坐在床上，她感覺自己的存在很惡心。

        紀戀好想碾碎自己的手骨，狠狠懲罰罪惡的自己。這么多年的冷眼相對的不是母親，原來冷漠的只是自己的雙眼，承受真正疼痛的還是骨子里的這些家人。

        此刻外面的陽光開得很好，很適合用力呼吸，吸入肺腑，讓心臟也染上這無名的陽光。

        以往的冬天，紀戀最喜歡媽媽曬的棉被子了，整晚都會有新鮮的陽光在清香的夢境里面照耀著。想著這個，她把家里的被子全部都抱出來接受陽光的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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