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夜風凜冽,樹梢間濃密的葉子沙沙作響,叫人莫名膽寒。
屋內已燈火盡滅,剛與小妾敦倫一番的朱大人一臉饜足地倒在床上,翻身欲摟住她的細腰再戰一回,卻聽她聲音顫抖,驚恐地瞪眼望著后頭。
怎么回事?
歷經多年腥風血雨的朱大人突然了悟,立刻伸手往枕下探去,還未碰到劍柄,便覺脖上一涼,瞬間斷了氣。
小妾被面前活生生砍了頭的人嚇得失聲尖喊,而行兇之人不曾停留半分,身手敏捷地自窗口躍出,不見影蹤。
同夜,休沐在家的李老將軍突然重病復發,暴斃身亡。
“王爺,李老那邊已經處理好了。”一名影衛立于蕭繹身后,低聲道。
“嗯。”聲音清冷,毫無感情。
夜行衣包裹下的身軀修長精壯,不遠處的朱府因那位朱大人的死而亂作一團,他負手眺望,心底卻只是冷笑一聲,絲毫不為自己的殘忍作為而內疚。
同情?
呵,笑話。
上一世,云家一族遭此二老賊所害,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何其凄涼。
如今,他不過是以牙還牙罷了。
“那王爺要回去嗎?”影衛上前詢問。
“不。”蕭繹收回目光,嘴角微動了動,卻依舊未有任何表情,“本王還要去見一個人。”
言罷,足尖輕點,躍下屋頂,黑色的身影迅速隱沒于夜色之中。
******
楚府,琉玉閣。
夜色深濃,人們早已歇下了,屋內只余一盞搖曳的燭燈,明明滅滅的光晃得人昏昏欲睡。
躺在床上的人兒卻了無睡意,睜著一雙大眼,目光在天花板轉了一圈又一圈,又懊惱地抬手捂住了眼。
眼皮子上方不同于皮膚的冰涼觸感令她一頓,拿開一看,待看清是何物時,更加煩悶地隨手丟在了一邊。
那人……說什么今晚要來,害得她還為此特地熬夜趕工做出來了,結果等了大半夜,竟然還未出現……
不對,她為何要故意在這兒等他?
叫他知道了,指不定還以為她日日盼著他來呢。
哼,她拽過錦被翻了個身,面朝墻壁緊緊閉上了眼。
自那日兩人于市集一游后,每隔幾日的夜里,便會有個膽大包天的男人闖進她的房內,以相思切切為名,行無禮放肆之舉。
何為無禮放肆?
在楚書靈看來,光是夜闖姑娘家的閨房一事,便已經足夠稱得上無禮放肆了。
更莫要提,他上一回還借著贈她手鏈,欲親自為她戴上為由,趁機握住她的手不放,還……還親了親她的手背……
她簡直不敢回想,當時自己那張,比猴兒屁股還紅的臉。
如此想著,閉著眼的人兒便下意識摸了摸手腕上冰冰涼涼的細鏈,可思及他的失約,又頓時氣悶起來,狠狠心將手鏈解下,塞進枕頭下。
雖是心里喜歡,但他贈與她的這些,平日里她并不會戴出來,否則叫身邊貼身服侍的人瞧見了,定是要起疑的。今兒不過是因他說要來,才專門戴上予他看罷了。
這廂正氣哼哼地腹誹某人何等何等的討厭,窗戶那頭卻忽然傳來熟悉的叩窗聲。
輕,重,輕。
三下。
哼,她還氣著呢,不開。
又三下。
她等了這般久,且讓他也等等看。
叩窗人卻極有耐心,靜默片刻后,又是不急不緩的三下。
楚書靈飛快翻身下床,離開前還不忘扯出枕下的手鏈,邊走邊戴在手腕上,然后站在那頁窗前,稍稍理了理些微凌亂的衣裙,這才輕手輕腳拉開窗,佯裝剛睡醒的模樣瞇著眼:“易哥哥,你怎么來了?”
此時的蕭繹已除下夜行衣,一身白玉錦袍襯得他清貴俊雅,自窗沿落地的動作干凈利落,面容冷峻逼人,全然沒有半分夜半造訪的窘迫尷尬。
目光落在輕掩上窗的小姑娘身上,瞧見她那梳得齊整漂亮的發髻,以及那雙眸中隱隱的埋怨,便知她是等得久了,怕是正在心里暗暗氣他呢。
然他今夜確實有事在身,耽擱了也是沒法子的事,只好先行來到桌邊坐下,給自己斟了杯茶。
……這么閑適自在的模樣,還真把此處當他的地方了?
楚書靈撇了撇嘴,經過桌邊時,腳步都不曾頓一下,更別說看那人一眼了。
“靈兒。”
手腕被人輕輕扣住了,卻是不容掙脫的力道。
她也懶得費那個勁兒去掙,又不是不知他有多大的能耐,能掙得脫才怪,沒有回頭,悶聲悶氣道:“何事?”
“是我不對,讓你等了許久。”
“誰等你了?我才……”
“對不住。”
“……”
一句簡簡單單的道歉,便把她的滿腹抱怨堵了回去。
她只覺得,這個男人實在太會拿捏人了,沒有多余的辯解,也不會顧左右而言他,直截了當地道一聲“對不住”,語氣平淡,沉靜,卻讓人一點兒氣不起來了。
至少對她而言是如此的。
討厭他嗎?
討厭,但更討厭沒有原則的自己。
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誰讓她……那么喜歡他?
喜歡得,即便等得滿心不耐,也會在聽見他輕輕叩窗時,忍不住心下一跳,為他的到來而雀躍欣喜。
握在手腕處的手溫暖干燥,有幾分粗糲的虎口摩挲著她細嫩的皮膚,癢癢的,連帶著心尖上似乎也癢癢的。
那只手又捏了捏她,幾分試探,幾分哄求,“過來與我說說話,嗯?”
楚書靈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卻是順著他的力道,由了他拉到桌邊坐下來了。
她不開口,男人也不甚在意,徑自從懷中取出一個長形的錦袋,放在桌面,伸手推至她的面前。
“這是什么?”她一向是耐不住好奇的,暫且被吸引了注意力,忘了賭氣的事兒。
蕭繹卻只是讓她打開看看。
哦,那便打開看看。
楚書靈解開袋繩,將袋口扯開朝里頭一瞧,頓時掙圓了眼,待取出袋中之物時,眉眼都染上了驚喜的笑意:“好漂亮……”
出自京城第一首飾鋪華玉樓的,鑲玉蝶戲雙花鎏金銀簪,無論式樣、材質皆是上乘之品,價值連城,堪當這一批新貨中最為出色的珍品。
“喜歡嗎?”蕭繹將小姑娘的喜形于色看在眼里,嘴角又不自覺微抽了抽。
她愛不釋手地拈著簪子,左看看右瞧瞧,唇邊勾起滿意的彎弧:“嗯,很喜歡。”
“喜歡便好,不許弄丟了。”
他可還記著,這個粗心大意的姑娘,收下他的木雕后,隔了不久,便說不知藏到何處去,其實說白了,只能是不見了罷。
楚書靈點了點頭:“好,我一定好好收著。”
這簪子價格不菲,換作從前,她斷然不會如此輕易地收下。
但這些日子以來,他有事沒事便會贈她禮物,出手闊綽,她才慢慢習慣,并且開始相信他確實是家財萬貫的大商賈,否則怎經得起這般揮霍。
當然,禮尚往來,他既處處為她留心,她亦不能毫無作為,故而上回被他看見她給哥哥做的香囊,要她也為他做一個時,便爽快地答應下來了。
嗯……香囊呢?
她方才還拿在手里呀?
哦,對了……
楚書靈將手中的發簪輕放于桌上,而后讓他稍待片刻,回身跑回床榻一通翻找,果然被壓在被子之下了。
取過來后,雙手交握著背于身后,一路蹬蹬蹬小跑到蕭繹面前,還神秘兮兮地眨眨眼:“我也有贈禮要給你。”
蕭繹眸色一動,早便看見了方才小姑娘拿出來的東西,但依舊配合地佯裝未見,語調上揚:“是什么?”
“嗯……你肯定猜不著。”楚書靈嘿嘿一笑,瞇著眼像只得意的小狐貍,“吶,這個。”
躺在白嫩手心上的是一個精致的香囊。
綠荷托紅蓮,下連錦鯉,水波蕩漾,下方吊著五色串珠纓絡。
雖看得出繡功略有粗糙,但圖樣復雜,能繡出幾分靈動,已屬不易。
更何況,蕭繹在意的,從來不是她贈與他的是何物,而是她贈禮的那份心意。
“好看嗎?”小姑娘的臉微微紅著,卻又鼓起勇氣問。
他面無表情,語氣肯定:“好看。”
“真的?”
“自然是真的。”
楚書靈抬起頭瞧了他半晌,終于發現了異樣:“我特地為你繡的,你……不高興嗎?”
蕭繹眉心微動,不明所以:“……我很高興。”
“那你為何,總是冷著臉?”她的聲音,透著沮喪和失望。
難道,連我一心一意、努力為你繡了一個香囊,也不足以讓你露出一星半點兒的笑意?
蕭繹心下無奈,眼中有著難以言說的澀意:“我……不會笑。”
兩世以來,他改變了許多事,填補了上一世的種種意難平,卻對這個一直如影隨形的病束手無策。
即便這一世遇上墨無為這樣的神醫,他也只是表示,可以試試,但并不一定能夠治好。
其實活了這許多年,他已然習慣了冷面待人,真正懂他、理解他的人,自然不會介意,而那些無關痛癢的人,他根本無所謂他們如何看他。
直到他遇上這個叫楚書靈的姑娘。
兩個月大的她在他的懷里咯咯笑著,可愛又頑皮;九歲的她誤打誤撞住在了他的宅子,單純天真地依賴他;十四歲的她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是他放在心上的珍寶。
從初見開始,她便觸動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柔軟,也是頭一回,他竟生出了欲對她笑一笑的念想。
想要靠近她。
想要給她多幾分溫柔。
可惜,不能。
他根本做不到。
楚書靈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問了一個很不合適的問題。
一個會令他難受……不,很難受的問題。
一時無言。
只余明滅不定的燭火,依舊搖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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