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時光轉瞬即逝，大雪前一日，是后宮六局二十四司并著前朝殿中省和內侍省最忙的時候，前者伺候內宮妃嬪，后者伺候圣人和文武百官。

        一大早天還沒亮，各級官員包括平日不用上朝的那些皇親國戚就都先到永昌殿給昭盛帝朝拜賀萬壽。

        前朝的事兒驚動不了后宮，妃嬪大都從用過午膳才開始忙活起來。

        李慕云再不喜歡鬼一樣的妝容，這種時候也不會標新立異，好歹是畫了個飛霞妝。

        穆錦芙十三歲進宮，比她還小一歲，正是最好的年華，稍稍撲點白妝，在柳葉眉下和腮上輕輕斜掃些胭脂，再點兩個小一點的面靨，便是人比桃花嬌，俏麗之余也不缺莊重。

        這回她沒攔著桑若給她挑顏色清淺的衣裳，選了身鵝黃色的薄襖窄袖褙子，下面是牙白色的襦裙，襦裙上干干凈凈，只有木槿花暗紋襯得襦裙質感更好些。

        她抓了香地色披帛往銀鏡前轉一圈，嗯，夠嬌柔夠天真，等真見了血也夠觸目驚心，妥了。

        收拾完時辰也就差不多了，她只是個小才人，得早些過去辦宮宴的長樂殿候著，正好她們的胭脂炭不多了，早些出門還能省點炭火。

        “才人，待得您和婕妤的賭贏了，您是不是……就不要奴了？”走到空曠處桑若實在是沒忍住問出口。

        她這幾日伺候的格外小心翼翼，主子從未表示過不滿意，可越是這樣她越是心慌。

        李慕云反問：“你覺得我能贏？”

        “您一定會贏。”桑若斬釘截鐵道，她不是奉承主子，她只是有種莫名的直覺，主子絕不會做沒把握的事兒。

        李慕云笑了，看著不遠處的長樂殿：“那就等我贏了再說，我答應過你的事情不會變。”

        她不會要桑若姐弟的命，但她也不是菩薩，無論如何桑若殺了自己的主子，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桑若嘴唇動了動，有心解釋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只能低下頭遮住自己泛紅的眼圈。

        主仆二人進門時，已有幾個住得近些的才人在聊天。

        昭盛帝前些年荒唐，但他年紀還不大，也就四妃和才人滿了員，嬪、婕妤和美人都不算多，才人以下的寶林、御女和采女都沒資格面圣，這長樂殿內才人就是最底層。

        穆錦芙前陣子在武極殿伺候過，無寵的小才人們也不敢得罪，見李慕云進門，都很快起身跟她見禮。

        李慕云跟她們沒啥好說的，隨意挑了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

        妃嬪們來的七七八八，正三品以上的文武大臣們也都攜家眷在長樂殿落座后，德妃這才帶著大皇子從門口進來，后頭跟著賢妃和她所出的大公主。

        二皇子才一歲半，三皇子還是個半歲大的奶娃子，大冷的天兒都不會帶出來。

        李慕云跟眾人給兩位一品妃行過禮，捏著杯青梅釀有一搭沒一搭的喝著，并不往德妃那里瞧，主角還沒到齊，離救熊孩子還早呢。

        德妃進門先往姑父徐慈那邊去，她的阿耶阿娘早就故去，從小是被姑姑姑父養大的，這會兒見到了，自然要帶著大皇子打個招呼。

        就在這時候于貴妃身穿姜黃色繡著祥云仙鶴紋廣袖宮裝，環佩作響地高調進了長樂殿。

        除了幾位一品的相公，眾人都趕忙給她行禮。

        于太后和昭盛帝不在，于貴妃的品階是最大的，有于國公在場，幾位相公和皇親國戚也不會不給她面子，都站起身來。

        于貴妃很喜歡這種感覺，仿佛天下人都被她踩在腳下，她從自家阿姐還活著的時候就夢想有一天能身穿鳳袍得天下萬民朝拜。

        “都起來吧。”

        于貴妃長了張明艷至極的面龐，她阿娘身上有些胡人血脈，這讓她五官也比常人更深邃些，配上她的囂張，不得不說在長樂殿這么多美人里面也美得拔尖，還美得特別有侵略性。

        要不是敵人，其實李慕云還挺喜歡于貴妃這個長相，跟她過去有些相似，不像現在這副嬌柔無辜的模樣，做起壞事來震懾力都要差一大截。

        “聽說穆才人前陣子大病了一場？現在可大好了？”這不，貴妃沒浪費自個兒的天賦，斜著眼看過來時端得是壞胚子模樣。

        李慕云起身輕飄飄行了個宮禮，余光瞧見昭盛帝的身影，聲音帶著點顫意，帶著點慌張：“回貴妃娘娘，妾已經痊愈了，多謝娘娘掛念。”

        跨進門的昭盛帝強忍住唇角的微抽，本來就是個小混球，現在偏長了個好人樣，只怕以后滿肚子壞水兒更要翻江倒海了。

        于貴妃瞧見昭盛帝進來歡喜迎上去，還不忘刺李慕云：“穆妹妹的身子是真的無恙才好，千萬別是帶著病來給陛下賀壽，給陛下過了病氣可就不好了，陛下您說是不是？”

        李慕云頭都不抬跟著眾人一起下跪，高呼萬歲，至于王八念經就聽著唄，也不是沖她說話。

        昭盛帝不動聲色避開貴妃要飛飄過來的披帛，往龍椅那邊去：“都起身吧，準兒，過來父皇這里。”

        于貴妃面色不太好看，她想要與陛下親近避過行禮，也好表現自己的與眾不同，可圣人沒理會她，就讓她故作親昵的舉止變成了僭越和笑話。

        她狠狠瞪了李慕云一眼，掃過帶著大皇子往龍椅那里去的德妃時，眼中好似摻了冰碴子。

        李慕云心里嘆口氣，若是于太后也跟貴妃這樣蠢就好了，起碼搞死這姑侄兩個不用廢太大力氣。

        昭盛帝不動聲色掃過李慕云，非常自然將大皇子抱進懷里輕聲跟他說話，德妃笑意盈盈恭敬在旁邊看著，完全沒有恃寵生嬌的架勢。

        徐慈掃了大喇喇坐在位子上挑著半邊眉的于國公一眼，看著龍椅上的天家父子微笑不語，驕兵必敗，盛極必衰，于家不會一直得意下去。

        “陛下，時值您壽辰的好日子，除了太后娘娘，可都到了，怎么不見淑妃娘娘呢？”于國公接到女兒的示意，起身大聲道。

        昭盛帝將大皇子遞給德妃，神色淡淡的：“朕命淑妃移居惠文閣，無詔不得出入，于國公是對朕的旨意有疑慮？”

        于國公正色躬身：“臣不敢，只是臣覺得，身為逆賊之后，雖淑妃有孕在身，只幽居惠文閣還不夠，理應貶為采女之流。”

        站在于國公這邊的大臣也跟著附和：“臣覺得于國公說的有理，陛下，李家通敵叛國已證據確鑿，且罪人李德佑還妄圖逃跑更是罪加一等，不只是淑妃娘娘該貶去妃位，天牢里的李家人也該盡快問斬才對。”

        李慕云驀地冷了眸子。

        徐慈皺著眉起身，沉聲反駁：“梁大人此言差矣，那李慕商是否真的為吐蕃效力還有待查證，李德佑為我大昭收服十六國，戰功赫赫，說他不管京都的家眷通敵叛國，豈不是荒唐！”

        于國公冷笑，斜睨向徐慈：“徐相公還要如何查證？那李慕商被吐蕃封為座上賓可不止一人看見，皇城派出的細作和刑部派出的探子都證實過。再說他李德佑戰功在身位高權重，你敢擔保他不會被權勢迷了眼，起了謀反自己稱帝的念頭？”

        李慕云仰頭一口干了杯中佳釀，瞇起眼瞧著殿內的盤龍柱，因為她揚著頭，無人得見她眸底的恍然大悟。

        對特奶奶個腿兒的呢，光報仇怎么夠！

        這位急著找死的于國公還真給她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若這天下容不得因為過于忠君才會如此慘烈的李家，換個天下就行了。

        徐慈出身寒門卻沒有寒門之子那些不必要的清高，他能做到門下省執宰的位子還位列三公，憑得是審時度勢。

        德妃瞧見姑丈給她使了個眼色，當即抱著大皇子沖昭盛帝笑道：“今日乃是陛下的壽辰，家國大事還是朝堂上再議吧，您說呢？我和眾位妹妹們都給陛下準備了壽禮，貴妃姐姐還特意張羅了西域來的歌舞，我可是等不及要瞧瞧熱鬧了。”

        李慕云聞言愣了，還要準備壽禮？

        想起自己只有三位數的存銀，李慕云收斂起腦海中的各種謀算，乖乖低下頭啥也不想了。

        桑若輕輕戳了自家主子一下，從袖口取出個梨花木匣子遞過去，李慕云瞧了下，是一條劍穗，做的挺漂亮。

        她沖桑若贊揚地笑了笑，耳邊傳來昭盛帝清朗但氣息虛弱的聲音：“那就開始吧。”

        李慕云心里咂摸，聽起來是有點不太行，看樣子胭脂坊來的藥和冊子段時間派不上用場。

        于國公等人本來就沒想現在就逼圣人做決定，只不過是為了給貴妃解圍，聞言也只是沖著徐慈輕哼一聲，從善如流坐下。

        隨后貴妃送上的一尊血珊瑚盆景讓殿內眾人大開眼界，珊瑚大家都見過，可一米多高甚至血紅如玉的珊瑚實乃世間極品。

        于貴妃聽著眾人的夸贊，面色好看不少，昭盛帝也笑著稱贊幾句，她那高傲模樣就回來了，也不知怎的，她還朝著李慕云不屑地輕哼了一聲。

        李慕云：什么毛病？

        德妃送的是福祿壽三彩的玉雕，賢妃則準備了極品琉璃樽，再往下從二品的昭容和昭媛開始，東西貴則貴矣，倒沒那么罕見了，好些人都偷偷松了口氣。

        李慕云也莫名跟著松了口氣，圣人壽辰年年大賀，底下人年年都得絞盡腦汁送好東西，卷！太卷了！

        好在才人位卑，其他幾個才人送的也都不是什么稀罕東西，她那‘親手’所做的劍穗沒太過寒磣。

        于貴妃嗤笑出聲，李慕云當沒聽見的，她臉皮是用北疆的沙土和草原磨出來的，刀槍不入。

        叮鈴鈴的胡鈴伴隨著絲竹之音在大殿內響起，萬壽宴正式開始，觥籌交錯間若不仔細瞧，似乎哪兒都是歌舞升平模樣。

        李慕云又端了杯青梅釀，低著頭慢慢喝，不像其他含情脈脈沖昭盛帝輸送各種秋波的妃嬪們，存在感極低。

        昭盛帝一直不動聲色關注著這邊，看李慕云那酒一杯接一杯，腦仁兒又開始疼了，不怕她瘋，就怕她醉。

        想起那些讓人頭皮發麻的過往，他立刻沖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宮人轉了下拇指的扳指。

        那宮人非常自然地走到李慕云跟前，替她換了壺酒。

        這是李慕云跟封恒商量好的信號，雖然還有些沒喝夠，不過正事要緊，她起身帶著桑若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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