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西都忍不住不哭。她以前雖從不覺得哭是什么壞事，甚至拿它當做一種手段，可真放到喜歡的人面前來時，說不上為什么，她就是不想哭。覺得當著流月的面掉眼淚很是丟人，像要把自尊都搭著眼淚賠給流月一樣，可她真的忍不住。流月每說一句話，都讓她失望，像摧毀一個剛在空中搭好的嶄新殿堂，那些承擔著她對他們未來美好期盼的東西，還來不及掛紅放光、就被一口吹成廢墟。她哭得泣不成聲。

而流月雖默默地給她遞了帕子，卻真的不想再聽見她哭了。

華西是個心里只有自己的自私孩子，她的心很少顧慮別的東西。縱然是她已經愛上了流月，最希望的，仍然不是頂平等的友愛和磨合新的浪漫，只希望一切的東西都能按照自己想象中的模樣構造和發生。這樣的愛天生就是殘缺的，和空中飄動的云很像，只適合生在沒有土地的天空，游在不加干涉的心中。

華西最后和流月說了這么一句話，讓她日后數夜驚醒，感到后悔。她將她的放肆和越界全怪給這時根本無法抑制的情緒，并認為恰恰是這些無法抑制的情緒，和她真動了心，使她最后敗北在流月手里。

她講完，不拖泥帶水，立馬施法離開：“沒有心的神，不會是個好神。我今日愛你，明日便可轉愛他者，但你永遠不能。坐著等下去，最后你什么都不會有的。”

他們的故事告一段落。

而華西最后的結局為何如此呢？如果她這時候就真的停下，不愛流月了。

顯而易見，她做不到。

愛情對于仙的魔力，比對人要強上很多。人一生有太多需要追求的東西了，譬如最珍貴的時間和生命，譬如財富和權力，譬如享受，又譬如苦難和奉獻。這一切的源頭皆因他們不得不死，為了在有限里盡可能多地拓寬和體驗無限，他們用盡心力。所以，即使丟掉愛情，他們也不在乎，因為還有很多的缺口也豁著，同樣等待彌補，還有更多的東西沒見過，尚要留空間塞滿�？蓪ι裣蓙碚f，這些就大不一樣了。

神仙的壽命很長，長到能使他們把多余的找趣都耗光。歷經各種體驗過后，他們明白了繁忙不能給心帶來安寧，也不會帶來幸福。他們明白了要為其他生靈的幸福負責，但更要緊的是做好自己，不添亂，不多事，不毀道。他們知道了很多東西的存在只為充當一種麻木，縱然那些東西的形態可變、千變萬化，語言能五花八門，但歸到最后，都不是促靈成長的大路。他們遠比人更看重情感，哪怕是素以玩弄著名的華西，心里都跟明鏡一般，始終懷著一種信仰：相知相融的靈交是幸福無比的。

她小時候其實和東發很像，但她比東發好看得太多，成熟也比她快。那些男仙的丑陋使她驚懼，這么些年，她沒有等到一個仙，能讓她破除舊思、刮目相看。她原以為自己會和通天河一樣始終流淌而從不停步，可流月的出現，毀了她從前所有的想法。

她當然放不下。

他們傳，說流月造出了月亮。華西和他第五次見面時，跪在他面前，披頭散發、狼狽不堪。那時候她想：“是啊，只有像他這樣的人，才能造出那么冷、看著光暈以為是有溫度的，也許是有的，可永遠都捧不到手里的月亮�！�

他們的第四次見面，是個意外。第五次，卻是華西找死。

第四次見面那日，流月帶著只短毛兔子，來仙山吃草。而那時候的華西，正和一個男將在山野間游戲得熱鬧。

華西見到流月就想逃，甚至想用偷學的禁術換一張臉，可她轉念一想，又悲哀，因為那肯定沒用。在流月高超的法術能力面前，無論她換成怎樣的臉，都會被認出來。等她再想，忽然有了知法犯法的心思，覺得被認出來了，去他面前受罰也好。

她拼命甩頭，罵自己真是瘋了。上次三百年養兇獸的經歷，難道能忘？那日子根本不好過，何必去不愛自己的神面前，自討苦吃。

流月知道有仙在，但無意打擾。

華西身邊的小將并不認識流月的真實模樣，還想黏過來和她繼續玩鬧，被她一把斥走。其實這本無什么，平常她做慣了的。但那小將受傷的神色，和密樹的那頭看兔子吃草、對身邊一切都漠不關心的流月放一起比，華西難免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更生嫌棄。

她親了小將，看著他的欣喜，又想到自己的傷悲，覺得心忽然很痛很空。她沒有幸福的時候，是見不得任何一顆心獲得幸福的。

她推開小將，獨自飛走。

不知不覺地，她走到了輪回河邊。

她找了熟客，問了路，想去等一等杳杏，不知她這一世又叫什么名字。

兩岸的花換了一種顏色，褪舊的黃。杳杏那秀生生的小臉，從橋那頭，遠遠露出來。

華西迎過去，白色的布帶將人一裹就帶走。

飛了很久，二人才落地，站在還是看不到盡頭的河邊。

她問：“你可還記得我？”

另回：“見過你容顏者，未有能忘�！�

她問：“此生過的如何？”

另回：“受一流言所擾，愛人遠去�！�

她怒：“誰編的流言，我替你去收拾他！”

另笑：“你很美，但有些單純�！�

她惑：“有仇報仇，何來單純一說？”

另回：“不辨即信我，此乃純一；不問流言之事是否屬實，此乃純二；傳流言者非必為罪人，你卻不懂，此乃純三�！�

她譏：“你們做人的，心思可真多。”

另回：“確實，你們的天空真的很令人羨慕。你生得如此之貌，還能存這般心境，能盡信人言，這便是境的造化。”

她說：“你現在講話為何如此別扭？”

另回：“且暫耐著，不過這一刻罷了。等跳了河，完完滿滿地又做了人，就什么都忘了。一切又得重頭再來�！�

她說：“倒也有趣�！�

另回：“也許也許�！�

她忽然愁容一片，看輪回河的綠水都是黑色。她偏過頭，問“杳杏”：“若你真愛上一個人，可他不愛你，你會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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