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南煙雨
從祝星瀾記事起,一針一線、木門小庭院和春繁秋落的杏樹就長存于她的腦海里,從牙牙學語之時,到出落得亭亭玉立,路過春夏秋冬的軌跡似與尋常人家一樣,但又有不同。
上學時,祝星瀾資料表上的父母一欄永遠是空白,老師和熟人們看她的眼神里包含了格外的憐憫。
幼時她曾不解地問外婆,為什么她沒有父母。外婆坐在杏樹下,繡著朵朵寒梅,笑而不答,眼中有太多的無奈。不過她還是從人們的議論中捕風捉影,知道自己不是外婆的親孫女。
等到古人說的及笄之年,她和外婆圍坐在小火爐前,看著漫天大雪壓得杏樹枝頭低了下來,寒風刺骨,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外婆用雪水煮著一壺清茶,向她講著,十五年前,就是在這樣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她去鎮上的集市賣完繡品,在回來的路上,撿到了一個女嬰。那日是大寒,所以外婆就將大寒作為她的生日。
襁褓里的女嬰生得白嫩可愛,鼾甜入夢而不懂被遺棄的冰冷。
不知為何要將這個小生命遺棄。外婆有些信佛,一邊向佛祖說著罪過,一邊將女嬰抱回了家,并取名為“星瀾”,隨自己姓祝。
祝星瀾終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趴在外婆的懷中落淚,不是抱怨遺棄她的父母,而是心疼收養她并且視如己出的外婆。
外婆用一針一線維持著兩人的生活,并且將她教得很好,溫柔知禮,純真善良,如溫室里的花朵,卻又敏感。
后來,在情竇初開的年紀,祝星瀾在學校被一個浪子玩弄了感情,伏在枕頭上痛哭時,外婆坐在床頭像是哄嬰兒一樣輕輕拍著她,并且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一個出生于沒落書香世家的少女在她二十二歲時,遇見了一個她以為可以托付一身的人,不顧家人的反對與他私定終身,然而這個男人卻在少女懷孕后娶了另一個大富大貴人家的女兒。少女打掉了他們的孩子,最后再也無法生育。
少女叫祝晚宜。
外婆就叫祝晚宜。
外婆告訴她,自那以后,她再也沒有愛一個人的勇氣了。
可是錯的不是愛,錯的是不珍惜愛的人。
所以哭過之后大膽朝前走吧,真正愛你的人會在歲月的前頭等你,等到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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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來,祝星瀾已到成年,參加完人生中的一大考試后,她決定留在江淮市本地讀書,想要繼承外婆蘇繡的手藝。
在外婆的耳濡目染下,祝星瀾的蘇繡手藝雖然沒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卻也是得心應手。
外婆自然是支持她的決定的。
梧川鎮又到了梅雨時節。
連著幾夜都是細雨綿綿,小閣樓內潮濕得長了霉,偏偏又遇上風吹落了瓦片。
一夜的夢里都是漏雨聲。
清早,祝星瀾推開小窗,積起的雨水正順著翹角屋檐以一個完美的弧度滴滴答答地落下,連片的房屋浸泡在煙霧朦朧之中,由近及遠,黛色的山巒只剩山尖還若隱若現。
幾聲交談聲傳入耳中,聽起來不像是江南的口音,有些北方的渾厚。
她探出身子瞧了瞧,隔壁那戶閣樓早就無人居住了,現在竟有人搬了進來。
一個身著黑色西服的男人正站在庭院里,舉手投足間的氣質儒雅自然,卻又有種無法接近的距離感。他對面站著的中年男人祝星瀾認識,是他們鎮的鎮長。鎮長正笑得圓滑,似乎是在保證著什么。
這時,外婆的呼喚聲響起,祝星瀾連忙走下樓。
“星瀾,你去請何老伯來幫忙修修房頂,晚上可能又要下雨了。”外婆邊說著,邊拿出油紙傘。
何老伯是他們這兒有名的泥瓦匠,人好,誰請都會來。
“好。”祝星瀾乖巧地應答,干凈利索地換好鞋,接過油紙傘便出了門。
隔壁門口正停著一輛銀灰色的轎車,引擎蓋上有一個長著翅膀的金色小人,下面是兩個字母“r”交疊在一起的圖案。祝星瀾也是后來才知道,這輛車叫勞斯萊斯。任何事物都分三六九等,這車算得上是金字塔的塔尖。
左鄰右舍都打開了門,人們站在各自的家門口,看著豪華氣派的轎車,一時間議論紛紛。
大富大貴的人。這是祝星瀾聽見的詞。
轎車占了大部分的路,她只好貼墻走,繞過了汽車。等到了車尾,她才看見,有一個坐在黑色行李箱上的少年。他低著腦袋,額前的碎發遮住了眼,身影單薄而孤獨。
陽光在這時剛好劃破厚重的云層落在大地上,一道光柱隔在他們之間,雨后飛舞的塵埃變得清晰可見。旁邊圍墻上的枝蔓被風吹得來回搖擺,光影在他膚色冷白的側臉上搖曳生姿。
遠處傳來悠揚的竹笛聲。
許是發覺有人停在他面前,他慢慢抬頭,眉目間盡是少年的倔強和疏離感。
猝不及防落入他如清潭般的眼眸中,祝星瀾怔了怔,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雙臂懷抱著油紙傘從這個陌生的少年身旁匆匆走過。
江浥塵面如止水,卻情不自禁地回過頭,望向少女遠去的背影。
她穿著一條淺藍色的長裙,上面繡著朵朵嬌小的寒梅,裙擺隨著她的步伐來回擺動,像一只調皮的兔子正在蹦蹦跳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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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老伯幫忙修補好了屋頂,外婆留他在家吃午飯,還幫他縫補了開了線的衣衫。
飯菜并不豐盛,卻很美味可口。
三人坐在杏樹下吃飯,蟬鳴聲振,響徹云霄,早上的大霧已經散去,厚重的云層不見蹤影,只留幾縷如薄紗似的輕云繡在湛藍的天際。
祝星瀾望著布滿綠藤的圍墻,開口道:“隔壁有人搬進去了,好像還不是本地人。”
“哦,是嗎?”外婆有點驚訝。如今人們都爭先恐后地搬去大城市,誰會逆著潮流搬到這種小地方來。
何老伯邊盛湯邊說:“是外地人。我前幾天去鎮長家補墻,鎮長說,是一個從京北市來的大商人,有錢又有勢,在國內外都開得有公司哩。”
祝星瀾:“有錢人搬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做什么。”
似是疑問,又似是感慨。
何老伯爽朗地笑起來:“這就不知道了。不過聽說,現在很多有錢人不住大城市,喜歡住鄉下,說什么有助于健康長壽……”
后面的話就是何老伯與外婆的閑談了。祝星瀾沒聽下去,扒拉著碗里的飯,心思卻飄到了遇見的少年身上。
早上看見的站在院中的男人,應該是他的父親吧。因為兩個人的骨子里都帶著同樣的疏離,有種俯視眾人的感覺。不過不同于他父親表面的儒雅隨和,他倒是像只鷹隼,毫不遮掩自己的孤冷倔強。
午飯后,祝星瀾送何老伯出了門。
隔壁門口的轎車已經離開,不過地上的車輪印還清晰可見。院門還沒有打理,門框上落滿了灰塵與蛛網,幾縷殘枝敗葉早已沒了氣息。
祝星瀾望了一會兒,然后轉身跑上了自家的閣樓。
興沖沖地來到小窗邊,探出身子一看,果然,少年進了小院。
不過不見他的蹤影,只看見行李箱被隨意地扔在院內,孤零零的。
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好奇心,搖搖頭后,便縮回了身子。
下午,祝星瀾和外婆一起繡客人的訂單。
這是這么多天來最大的一筆訂單,客人是聽人推薦而來的,是為女兒準備嫁妝,從頭到尾,一件都不落,還包括一幅送子圖和一對鴛鴦枕。
外婆的眼力已不如以前了,穿針這些細活都要靠祝星瀾。她也知道自己老得太快了,所以盡力將畢生所學教授給祝星瀾。
繡完鴛鴦枕已近傍晚。
外婆去廚房做飯,留下祝星瀾一人在樓上。
她伸了伸懶腰,少女美麗的曲線已長成,雖還有些稚氣,但柔美的弧度難掩成熟的魅力。她將針線收撿好,放進了方桌的抽屜里,正準備下樓,卻看見一窗的晚霞。
落日西沉,明艷的晚霞仿佛燒成了一團火,載著無數人的美夢,駛進夜的方向。
她雙手扶窗,清澈的眸中倒映出山巒與晚霞吻別的景色,不禁揚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輕柔絕美。
忽然,隔壁院子里的聲響引起了祝星瀾的注意。她聞聲望去,只見江浥塵用火鉗夾著一塊炭火,邊咳嗽邊跑出來,將炭大力擲在地上,又急又躁。
只有他一個人住?
他的父親不在。
炭火在地上滾了幾圈,畫出幾道黑印子,和他臉上臟臟的痕跡一模一樣。
隔壁許久未有人住,燃氣管道早就荒廢了,只能靠燒火做飯。
不過依現在看來,生火對他來說就是個大難題。
他提著火鉗進了廚房。
不一會兒,又跑了出來。他似乎耗盡了耐心,將火鉗和炭火一起擲在地上,還用腳使勁踩了踩地上的炭。
然而炭好像是鉚足了勁兒和他做對一般。只見他腳底一滑,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在地上和炭們排排坐。
這一幕被祝星瀾盡收眼底,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少年連生火都不會,竟落得如此狼狽。
她忍不住笑出了聲,心里還帶著一絲絲驕傲。
江浥塵察覺到了有人在看自己。他仰起頭,目光越過綠意盎然的圍墻,看見了隔壁樓上的女孩。
是早上遇見的那個女孩。
她正笑盈盈地看著自己,眼睛彎成了兩瓣小小的月牙。
毫無防備地和江浥塵對視,落入他漆黑的瞳仁中。祝星瀾有著被抓包的感覺,慌張地蹲下身子,雙手還抓在窗臺上。因為緊張和心虛,窗臺上的木漆都被她摳下來了一點。
過了一會兒,她探頭探腦地起身,只露出半個腦袋,見江浥塵早已不見蹤影。她這才舒了口氣,撫著胸口走下樓,去廚房看看要不要幫外婆忙。
剛下樓,就聽見院外傳來敲門聲,一聲接一聲,像是石子擲在祝星瀾的心間,讓她慌張起來。
她硬著頭皮走到門口,打開門。
晚風繾綣,將她烏黑的秀發吹向屋外。
只見江浥塵眼窩深陷,神色疲憊地站在門口,帶著一絲倔強。
聲音清冽,如同細流涓涓的清泉。
他問:“請問有打火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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