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南煙雨
祝星瀾離開沒多久,江浥塵耐著性子聽完陳會長滔滔不絕地談著如何發展蘇繡產業,不咸不淡地應了幾句,隨后問:“她還住在春杏閣嗎?”
陳會長有些驚訝,他沒想到江浥塵居然知道祝星瀾的春杏閣,便答:“祝小姐一直住在春杏閣。”
“嗯,謝謝陳會長。”
看著江浥塵的臉色諱莫如深,雖然感到疑惑,但陳會長也不敢多問什么,只能說:“江總客氣了。”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江浥塵接通電話,輕嗯了幾聲便掛斷,隨后和陳會長告別。
會展中心外,一輛酒紅色的保時捷敞篷跑車正停在路中央。駕駛座上背頭發型的男人戴著墨鏡,身型與江浥塵差不多,一身痞氣卻帥得真切,對著被他吸引住的女生們燦爛一笑,露出一排整齊干凈的小白牙。
男人名叫周澄野,是江浥塵的好友,有錢,會玩,路子野。這次跟江浥塵來江淮市,就是想看看江南地區的清婉美女。
江浥塵脫下西服搭在臂彎處,坐上了副駕駛,嫻熟地按下按鈕,合上了跑車的頂篷。
遮住了周澄野看江南美女的視線,他摘下墨鏡丟進儲物格,炸毛般地叫道:“你干嘛!”
“不想吹風。”江浥塵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慢條斯理地勾出安全帶,扣好。
“嘁。”周澄野睨了他一眼,腳下一踩油門,跑車立刻啟動,“怎么?臭著臉,沒見到想要見得人啊?”
江浥塵有些疲倦地合上雙眼,輕輕揉著眉心,長睫被投出的陰影覆在眼下,回道:“見著了,不過她好像不愿意見我。”
“那肯定啊。”汽車停下來等紅綠燈,周澄野打開了車內的廣播,調頻的時候,里面正放著江南著名小調《茉莉花》,“我要是那個女生,如果在不知道實情的情況下,我也不愿意見你。”
周澄野清楚,江浥塵這一次來江淮市資助舉辦非遺大會,就是為了見那個名叫祝星瀾的女生。他和江浥塵是高中時認識的,雖然江浥塵是江家的人,但是一點沒有架子,所以兩人關系鐵到要穿一條褲子。然而高考完后,江浥塵就消失了一段時間。
周澄野也是后來才知道,江家老爺子為繼承人的問題發愁,江家一共三兄弟,個個都有出息,而江浥塵是江老爺子小兒子江嗣曜的兒子,也是他唯一的孫子,卻是個私生子,在他十五歲那年才被接回江家。
旁人只看見江氏家大業大,錦衣玉食,可不知家族里面的明爭暗斗毫無休止。撕掉往日僅存的由血緣維持的關系,家族遺產爭奪戰就此打響,江浥塵的處境萬分尷尬,但總歸是個孫子,這招致了他大伯和二伯的萬分記恨,甚至威脅他的生命。
為了保住江浥塵,江嗣曜就將他送到江家祖籍所在地梧川鎮,暫時躲避紛爭。在梧川,江浥塵遇見了祝星瀾。
后來,勝券在握的江嗣曜將江浥塵接了回去。一回去就是七年。
綠燈亮起,汽車繼續行駛。江浥塵沒說話,只是拿出打火機,點燃一支煙,垂著頭開始吞云吐霧。煙霧繚繞間,深邃的眸中情緒晦暗不明。
手機鈴聲響起,江浥塵看見屏幕上來電人的姓名,不假思索地掛斷。電話那頭沒有放棄,再次撥過來。他毫不猶豫地按下關機。
周澄野瞟見了屏幕上的林蘇禾,看戲般地揶揄道:“不是吧?這么不給林大小姐面子?”
江浥塵將手機隨手扔進西服包里,沒接話,微微勾了勾唇角,一拍他的肩膀:“專心開車。”
周澄野輕嘁一聲,一腳油門踩到底。
-
回到小院已是下午。門口的牌匾上正寫著“春杏閣”,字跡工整,筆力遒勁。
祝星瀾推開木門,外婆正坐在杏花樹下,旁邊的石桌上放著收音機,正播放著昆曲《游園驚夢》,聲音如鶯啼,嬌滴滴而又婉轉千回。
外婆問:“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祝星瀾合上木門:“沒什么事情我就先回來了。上次客人訂的嫁衣我還差些沒有繡完,明天就得送過去。”
邊說著,她朝屋內走去,旗袍的裙擺隨著她輕軟的步伐來回擺動著,帶起地上散落的花瓣,在她腳邊浮動片刻后,又歸于平靜。
上了閣樓,她推開小窗,粉墻黛瓦和飛檐翹角盡收眼底。移來繡架,在竹椅上坐下,開始穿針引線。
正紅的嫁衣上用真絲繡著鳳穿牡丹的圖案,華麗舒展的鳳凰和雍容的牡丹自成呼應,搭配著蝴蝶手工盤扣,寓意富貴圓滿,佳偶天成。
挑出最后一針,祝星瀾有點心不在焉,指尖不小心被針扎了一下,鮮血立刻滲了出來。她輕嘶了一聲,起身拉開方桌的抽屜,纏上白色的繃帶,顧不得疼痛,將最后一針收尾打結。
終于完成了客單。祝星瀾得以松了一口氣,收拾好針線,放進抽屜時,她又看見了那支竹笛。
在天光下,上面的兩行字清晰無比。
——只尋星河斑斕處,一夢朝雨浥輕塵。
她垂下眼眸,卷翹的眼睫遮住了瞳仁中的一抹黯淡,隨即又慢慢抬眸,拿起了竹笛,從上打下,用心摩挲著。
仿佛能感受到江浥塵的余溫。
可惜她也只能占有這一點余溫。
七年來,她做過無數次關于他的夢。夢醒后,不過是他回了屬于他的鐘鳴鼎食之地,和未婚妻相攜相依。而她則與外婆困囿于這方天地,守著杏樹與繡架,寂寞了一季又一季。
回想起上午他對自己的客氣,祝星瀾篤定,他已經忘了自己,只是把曾經當做了年少的一時歡娛,早已隨著歲月流逝成為了消散云煙。
該放棄了。
她這樣想著,然后將竹笛放進另一個抽屜,掛上了鎖。
-
翌日午飯后,祝星瀾親自將嫁衣給客人送了過去。新娘是梧川鎮本地人,歡喜地試穿后很是滿意,當即結完尾款。
一筆不小的收入到賬。回家的路上,祝星瀾推著老式自行車,心情愉快地輕哼著江南小調,路過糕點鋪時,給外婆帶了她最喜歡的條頭糕。
接近小院,她看見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院門前。日光下,汽車干凈敞亮,泛著氣派的光澤,在清婉的墻瓦間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路過的人無一不駐足停留欣賞小會兒。
不知是哪位貴人將車停在這。
祝星瀾并不放在心上,繼續朝門前走去,直到看見一個倚靠在右側車門邊挺拔如松的筆直身影。
瞬時,春風乍起,雀鳥相鳴,綠葉沙沙作響,遠處的大霧橫斷在山腰。
斜陽打在他身上,讓他側面的輪廓清晰透亮,影子被拉得老長。額前的碎發下,眉如刀般鋒利凌然,漆黑的瞳孔深不見底,尤如夜色般濃稠。他骨節分明的指間夾著一根正在燃燒的香煙,軟趴的煙蒂掉落在地上,被微風卷至消失不見。
他正仰頭看著祝星瀾居住的小閣樓,聞見吱吱吖吖的車輪聲,似乎料到了般轉過頭,對上祝星瀾清透的雙眼。
祝星瀾怔在原地,內心被投下絲絲漣漪,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波光粼粼。
她沒想到江浥塵居然找到了這里來。不過在她看來,可能是因為蘇繡產業的事情,是陳會長告訴他,他才來這的。
見她有些呆木地杵在原地,江浥塵熄掉了手中的煙火,將半截煙扔進車里的煙灰缸。
“這里還是和從前一樣。”他微起薄唇,嗓音有些沙啞,卻難掩撩人的磁性。
他還記得這里,也記得了祝星瀾。
可是那又怎么樣。他有他的家財萬貫,還有他的金玉良緣。這些都對他來說只是不起眼的東西,跟他喜歡的玩物一樣,把玩片刻就會丟棄。
七年前一樣,現在也一樣。不過是想起來,一時興起罷了。
祝星瀾沒接他的話,客氣地問道:“江總,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就來看看。很久沒回梧川了,想來看看這里變了沒有。”江浥塵的眼色多了幾分察覺不到的落寞,因為她冷淡客套的態度,“不用那樣叫我,你應該還記得我的名字。對吧?”
語氣里帶著幾分自信,卻又小心翼翼。
祝星瀾輕輕咬了唇,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神色冷了幾分,直接送客:“這里什么都沒變,沒什么好看的,你可以走了。”
這時,小院的門被打開了。滿頭銀絲的老人探出佝僂的身子看了看,疑惑地問道:“星瀾,怎么了?是有客人來了嗎?”
祝星瀾快步走上前去:“外婆,沒怎么,不是客人。”
外婆側身讓她推著自行車進門。旁邊直立著的江浥塵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她很少見得如此周正的男人,仔細打量了一番,覺得有些眼熟,像是見過一般。
正要合上門,江浥塵開口道:“婆婆您好,我是來定制衣服的客人。”
“先生請進。”外婆停下了合門的動作,直了直腰板,笑意盎然地迎他進門。
祝星瀾將自行車靠在墻角,轉過身想要阻止外婆讓江浥塵進來,然而他已經踏進了小院,還幫外婆合上了木門,和她親切地交談著。
“星瀾,這位客人要定制衣服,你快來。”外婆招招手,“先生你坐,我去給你沏茶。請問有忌口的嗎?”
“麻煩婆婆了,什么茶都可以。”江浥塵勾唇淡笑,彬彬有禮,儼然一副世家溫潤公子的模樣。
等外婆進里屋去煮茶,他這才對上祝星瀾有些幽怨的目光,以勝利者的姿態。
不知道他葫蘆里賣得是什么藥。縱然心里有千萬不愿意,祝星瀾也只好按照流程接待他。她輕輕抬了抬如藕節般白嫩的手臂,做出一個“請”的動作,十分客氣地說:“先生,請隨我來。”
江浥塵微微點點頭,跟在清麗的她身后,左右看了看院內。
還是如從前一樣,干凈清新得如脫離凡塵之地。繁密的綠藤纏繞在墻頭,與黛色的瓦相吻相依,庭院的杏樹枝頭上,杏花正開得爛漫。樹下,一張石桌,一把藤椅,經歷了風吹日曬,如同老者般包含歲月的余韻。
進了接待客人的屋子,兩個紅漆衣柜擺在墻邊,墻上掛滿了各種顏色的布料以及繡好的成品,從團扇到布鞋,從衣物到手絹,繡品千姿百態,美輪美奐,每一件都稱得上是佳品。
祝星瀾拿出軟尺和筆記本,推開一個衣柜的門,里面盡是男士樣衣,問:“江先生,不知你想要定制什么樣式。”
江浥塵掃了那排衣服一眼,脫下西服搭在椅子上:“我不了解這些,想讓你給我推薦。”
不知道是真不了解還是故意如此。祝星瀾不了解他定制衣服作何用途,便再問:“請問先生定制的衣服是做何用途呢?”
“婚服。”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通過他低沉的嗓音傳入耳中,卻猶如一聲驚雷,劈開她的內心,將她暴露在狂風驟雨的苦痛之中。
對他的感情明明無處遁形,她卻還要百般隱藏,不讓這份愛意窺見天光。
然而在這一刻,愛意碎裂成片。
因為他要結婚了。
祝星瀾撥弄樣衣的手在顫抖,裝作一陣驚訝后笑得坦然:“恭喜啊。怎么不帶新娘子一起來選,我們家的中式旗袍可是很受歡迎的。”
“她鬧脾氣了,不愿意和我一起來。”
祝星瀾將手放在嘴邊笑了起來,笑聲如銀鈴般清脆動聽,撩撥著江浥塵的心弦,絳唇輕啟:“那你不好好哄哄她,明天帶她一起來啊。婚服我就不收你錢了,算作我的一份心意吧。”
江浥塵壓低了眉角:“再說吧。錢我會付,你先給我挑。”
祝星瀾挑出一件玄青色的男士繡褂樣衣,舉起的繡褂竟和她一般高。拿到亮處展示給他看,他不假思索地點點頭。
祝星瀾放下樣衣,打開圖冊給他看:“圖案呢?有什么要求嗎?”
江浥塵只是睨了一眼:“我說了,你推薦就好。”
“那就傳統的平金對襟龍紋樣式吧,寓意好。”
“什么寓意?”
“祝頌平安,百年好合。”
說罷,祝星瀾只覺情緒在胸口翻江倒海,她如一根緊繃的絲線,笑臉相迎的偽裝快要支撐不下去了。
幸好這時外婆端著茶進來了,她這才得以有喘息的機會。趁著江浥塵和外婆說話的間隙,她踱步走到窗前,用指尖撫了撫泛紅的眼尾,抹去那一滴淚。
她暗想,用不著自己放棄,他本來就不屬于自己,對他的感情就應該埋葬在那個蟬落的時節。七年的時間,他該和林蘇禾修成正果了。
外婆放下茶便離開了,又只留他們兩人。
江浥塵坐下來靜靜品了一口茶,是上好的龍井,入口清香。
放下茶碗,他看向祝星瀾纖弱的側影。微風搖動著她額前的幾縷碎發,黛色的眉毛細長舒揚,漂亮的杏眼微微上翹,鼻骨高挺,唇紅齒白,頎長的脖頸隱在軟透的薄紗下,細膩如玉,稱得上是冰肌玉骨。
兩人緘默良久后,祝星瀾轉身笑道:“我給你量量身體尺寸吧。你身高多少呢?”
“一米八七。”江浥塵起身,見她拿起軟尺,細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抽出一段,然后延展開。
他配合地張開雙臂,任由她測量。
從上到下,從后往前。每測完一項,她就在筆記本上記下了。
測量胸圍時,祝星瀾繞到了他的正前方。兩人靠得很近,彼此的鼻息都能耳聞。江浥塵嗅見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似乎是雨后清新的花香,讓人上癮,欲罷不能。
貼身的白襯衫布料有些薄透,靠近后就能看見胸膛上漂亮的肌肉線條,往上便是筆直的脖頸,隨著他均勻的呼吸,喉結正起伏著,禁欲中又帶著一絲蠱惑。
她的視線不敢再往上,迅速低著頭拉緊軟尺,不敢對上他的眼睛,臉頰卻已不自覺地緋紅。
快速量完胸圍,祝星瀾俯下來記好尺寸,那抹緋紅已經蔓延到耳根。起身時,卻不小心碰倒了茶碗。
兩人不約而同地伸出了手去扶,指尖碰在一起的瞬間,祝星瀾如同觸電般縮回了手。一仰頭,便落進他柔情似水的清眸。眼眸倒映出她的模樣,白皙得如同一塊完美無瑕的玉。
時間仿佛戛然而止。安靜的屋內,只剩水淌落在地上,滴滴啪嗒地擾動著曖昧氛圍。
此時,手機鈴聲響起,這才讓兩人回過神來。江浥塵低沉著嗓音,語調撥弄著她的內心,說道:“抱歉。”隨后出門去接聽電話。
然而,祝星瀾還是瞥見了手機屏幕上的名字
——林蘇禾。
看吧,連曖昧都是片刻。正主已經找上來了。不要執迷不悟了。
祝星瀾抱著他的西服走到院中,他剛好掛斷電話,表情冷得嚇人,然而看見她的瞬間,又恢復尋常模樣,忍不住勾唇淡笑,接過她遞來的衣服時,卻見她的神色冷若冰霜。
祝星瀾淡淡地啟齒,一字一句叩擊著他的內心。
“江浥塵,請你以后不要再來這里了。”
(https://www.dzxsw.cc/book/33470461/29938643.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