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吃幾口面余允晨就接到姑姑的電話，兩人甩下筷子就往醫院跑，收拾的衣服也沒有拿上。

        進到醫院，就是離世的消息。

        當下，陳之元就捂著臉蹲在地下痛哭起來，她還曾期待著她能醒過來，親口對她說一句對不起。

        這將是她一生難以撫平的遺憾。

        余允晨來不及難過，有一大堆事等著他去處理。在醫院辦理完手續還要將遺體送去火化，他們并排站著看著爐內燃燒的火焰，姑姑在一旁跟員工爭吵費用的問題。

        “你最后跟她說的一句話是什么？”余允晨打破沉默，眼睛盯著爐內問她。

        “我恨你。”她淡淡的說。

        最后一句，是四年前那個高中畢業的暑假，爭吵之后惡狠狠的那句“我恨你”。

        那個暑假實在讓人難以忘卻。

        本來他們可以是一個溫馨和睦的家庭，雖說不是常人理解的家，但他們一直相處的很好。那時的余允晨已經在海市上著大學。

        因為她高考結束，難得他暑假抽出時間回來陪她。

        大學時期的余允晨就很忙，全家人都對他給予厚望，他也從來沒有讓家里人失望過。

        而陳之元，普普通通的成績，因為一心想追上余允晨的腳步，也想要創造自己的未來，她在一個普通的高中里，辛苦奮斗三年。

        最后成績出來時全家都在替她歡呼，余允晨高興的抱著她轉了幾圈，說：“你也可以到海市了。”

        她的成績刷新了高中學校的記錄，自然是填什么學校都沒問題。

        在家里他們慶祝了一天，跟余允晨那一次一樣，有爸爸的紅包，有媽媽的禮物，還有余允晨親手做的蛋糕，全家人都在為她而高興。

        然而，上天總愛開玩笑，當她以為她真的擁有平淡幸福的未來時，又輕易被打散。

        爸爸在工地失足墜亡，這像一道驚雷劈中他們這個小小的普通家庭，將所有美好化為焦土。

        辦完爸爸的喪事，沒過幾天她就收到了海市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正當她準備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好讓她開心一點的時候，得到的卻是不讓她去上大學的回復。

        因為爸爸去世，家里負擔不起兩人的學費。她提出，希望陳之元去打工，也可以為家里賺一些補貼。

        她聽見夢碎的聲音，當即就跟她爭吵起來。

        她永遠說不過她，只要拿出“養你這么多年”這樣的話術，她就找不到任何反駁的話。

        期盼的過不久后媽媽就會改變心意，但是事實遠比她想象中的頑固。

        私下里余允晨幫她交了學費，給她買了機票。

        報道那天，媽媽不依不饒，抓起桌上的書朝門口的她丟去，說：“你走出去就別再回來了，早知道以前就不要你了，白費了我這么多年辛辛苦苦養你花的錢。”

        錢錢錢，陳之元知道，她不想讓她去上大學，就是不想工作，想讓她打工繼續像爸爸一樣養著她。

        太不公平！

        她遲早會回報她，但是她也一定要上大學。

        開門而去時，書砸到她的后腦勺，捂住頭的時候，她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流出。

        這是她鮮紅的眼淚。

        跨出門后，她回過頭對屋內留下了句“我恨你”。

        “在床邊沒說什么話嗎？”

        他上午有看見陳之元坐在床邊，嘴里在說些什么，只是他聽不到。

        “我跟她說對不起，很后悔一直沒回來看她，”她的聲音在顫抖，“可是說了有什么用，她又聽不到。”

        “醫生說她能聽到，這也算是最后一句。”實際上醫生什么也沒說，善意的謊言只是讓她少一點遺憾。

        “那就好。”她嘴里喃喃的說著。

        或許是聽到了她的道歉，媽媽才放下所有的心事，撒手人間。

        在看到衣柜里掛著的粉色連衣裙時，對與錯變得不再重要，她愿意服輸服軟。

        媽媽只是有些懶惰，依賴著爸爸習慣了，以至于爸爸離去時她不愿意重新回到社會工作，而是想要陳之元輟學打工養家。

        特殊時刻的抉擇不能代表她的全部，就像鎮上也有些女孩輟學在家。

        只是他們不是普通的家庭，沒有血緣關系是心頭的一根刺，讓她覺得媽媽的決定看似冷漠無情，不在乎她的前途，而媽媽也覺得她是養了十幾年沒有良心的孩子，為家不愿意付出。

        但他們是有感情的，比如她送給她的畢業禮物，一條粉色的連衣裙，盡管粉色只是小時候她喜歡的顏色。

        離開時她沒帶走，后來它被一直完好的保存在衣柜里。

        如果那場意外沒有發生，他們或許還是一個完整幸福的家，爸爸一個人工作很累，但是他們快長大了可以分擔家務，余允晨在海市的事業起步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而她也不用獨留在海市這么多年，心里有一個回不去的故鄉。

        葬禮的事宜都是她和余允晨一起操辦，姑姑會來幫忙。

        起初一起做事時她還會冷嘲熱諷幾句，后來講多了沒意思，也就相安無事起來。

        陳之元能過理解他們，也能夠理解自己，所以聽到這些話時沒有之前那么義憤填膺。

        媽媽去世后什么也沒留下，因為沒有工作全靠爸爸的賠償金，還有奶奶需要照顧，家里很拮據。好在后來余允晨工作了家中的經濟情況有所緩和。

        這些陳之元都知道，在余允晨事業剛開始的幾年她也會把錢存下給他，多少也能幫到家里。

        后來她拿到了獎學金，店長又給她很多幫助，她更是一有多余的錢都會讓余允晨帶回去。

        可是幫助卻是微小，特別是媽媽生病之后。

        葬禮上來了不少人，有些她還有印象，有些完全不認識了。

        記得她的人看見她都一臉驚訝的表情，隨后還對她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不用聽她也知道會是哪些話，只期望能比姑姑說的委婉一些。

        她坐在余允晨的旁邊，圓桌上，周圍是客人交談的聲音，嘈雜，喧鬧，紅色的塑料桌布輕薄的被微風吹氣，吸附在手上。

        她像個小孩子一樣扯著桌布，把它拉長，看它在手中由紅色漸變成白最后破開。

        有位叔叔端著酒過來，搭著余允晨的肩對他說：“雖然你們跟我們都不是血緣上的親人，但是既然成為家里的一份子，就要肩負起你身上的責任。”

        余允晨端著酒杯，點頭稱是。

        那位叔叔喝多了一股腦的說了很多話，說也是從小看他們長大，也有很多感情，這些是沒有辦法改變的。

        隨后看向陳之元又說，“你不要怪叔叔說你，你確實不應該，當初他們也沒有想著要養兩個孩子，但最后還是把你養這么大，沒有他們，你連高中都上不了，更不用說大學。”

        余允晨見他說的越來越多，連忙打斷他，說：“叔，你少喝點，阿姨在那邊叫你了。”

        叔叔已經走掉好遠，陳之元還是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她像是被那些話給定住，陷入沉默。

        桌上沒有人敢當著她的面說話，都躲閃著目光交流。

        陳之元沒吃多少就起身離開大棚，這里的環境讓她呆的尷尬。

        她坐在奶奶家門口的樓梯上，面前是一條河，河邊停著一艘破舊的船。

        回憶起小時候爸爸借來朋友的船載著他們去河的對岸。河很窄，一兩分鐘就到了，載他們純粹是為了他們體驗。

        那時余允晨還在船上跳起來故意嚇她。

        如今這條河邊也被裝上了圍欄，以前她會拿出跳河的話來恐嚇余允晨，而他則會賤賤的說讓她跳的話。

        有一次被他刺激的，原本不敢跳的心，最后一不做二不休栽進水里。

        當時他都被嚇壞了，還是坐在院子里的媽媽聽到，最后救了她。

        想的這些笑容就浮現在她的臉上，這些故事雖遙遠的像是別人的事情，可是記憶里的樣子還是那么鮮明。

        沒注意坐了多久，余允晨端著個碗向她走來，是一碗炒面，他遞給她：“奶奶說你什么都沒吃。”

        她接過，翻動著碗里的面，泛著油光。

        他在她身邊坐下，看見她只動筷子沒吃，便說：“你不愛吃的可以給我。”

        小時候她一有不想吃的東西，都會給余允晨解決，比如說炒面里的肥肉。

        “沒有，”她搖搖頭，“就是太久沒吃到了。”

        “對呀，這可是長湖獨有的。”

        陳之元吃了起來，以前吃膩的味道在現在確是如此懷念。

        余允晨坐在臺階上，雙腿岔開，掏出煙點燃，吸了一口緩緩吐出。

        “你什么時候會抽煙了？”陳之元皺著眉問，“對身體不好。”

        “不抽煙受不了。”

        “那你也要少抽。”

        白色的煙彌漫在他們面前，像一團霧。

        “你懷念過去嗎？”余允晨說。

        他們倆，從小就相互依存，雖然不幸但因為彼此也生活的很快樂，后來成為法定意義上的家人也一直陪伴，似乎也無憂無慮。

        如今的家又只剩他們兩人。

        “不，”陳之元放下手中的碗說，“我不懷念過去，我只是想念過去的人。”

        是那些經歷把他們變成了現在這樣，把家人變得不像家人，把她變得不像她。是時間將那些人從她身邊帶走，永遠的離她而去。

        “可是我很想以前你一直黏在我的身邊，最近你都不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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