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宋沅弄丟糖紙到現在，他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見到聞野了。

        在某一個濕氣很重的早晨，宋沅給聞野發過一條信息，問他那個煎龍利魚的平底鍋在哪里，過去了兩個星期，聞野也沒有回。宋沅并不在意，因為他并沒有很想吃龍利魚，也不是太需要用那個平底鍋。

        聞野去黔城的第三天，宋沅收到了一個快遞，淺色信封里裝著一張銀行卡，左下角是他的姓名拼寫。沈風查過之后向他報出了一個金額，宋沅很快反應過來，他打給聞野的錢，聞野原封不動的還給他了。

        宋沅坐在車上，他閉著眼，把壓在胸口的安全帶扯開了一點，有些費力地吸了一口氣。車里太過安靜，似乎是察覺到，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然后低聲詢問他是不是不舒服。可能是不舒服，但說不清是哪里，可能是胃，又可能不是，宋沅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他沒接話。

        窗外倒退的景色像倍速播放的注水肥皂劇，十字路口的紅燈按下了暫停鍵，宋沅看向窗外。整片天空是灰蒙蒙的藍，各個商鋪正在準備開門，正對著他的櫥窗拉起卷簾，里面擺著的人形模特穿著一件深灰色的羊絨大衣，看起來質地很好。

        聞野穿起來應該會很好看，因為他肩膀寬，宋沅這么想了幾秒，很快反應過來，他可能再也見不到聞野了，就算見到，聞野也不會穿他買的衣服。

        車子重新發動，宋沅收回目光，盯著眼前座椅上的皮質紋路，發了一小會兒呆。

        今天的晨會，宋沅需要聽幾個新項目的初期匯報。

        他坐在轉椅上，看著項目經理一張一合的嘴，滿面紅光的匯報著項目初期的超高收益，聲音激昂，在最后結尾的時候，努力夸贊宋沅作為總經理的英明決斷。

        會議快結束的時候，沈風把晨會總結遞過來，宋沅一邊聽匯報一邊翻，一直翻到最后一頁，宋沅捏著頁角的指尖有些用力。

        “F項目為什么斃掉。”宋沅抬起頭，和沈風對視。

        宋沅的聲音不輕不重，但夾雜在慷慨激昂的演講中顯得有些突兀，正在整理資料的負責人愣了一下，朝宋沅看過來。

        沈風沒說話，宋沅靠著椅背，視線在會議室里掃了一圈：“這是誰斃掉的？”

        坐在右側的男人舉了舉手，神色有些尷尬。

        “因為醫療行業我們沒有接觸過，聞瑞那邊出的價格也只是和市場持平，而且我們團隊做過風險評估——”

        “——所以你們的風險評估是怎么做的？”宋沅垂著眼，把手邊的鋼筆擺正，“那塊地周圍的老房子要拆遷，去年打算改成高端社區，你知道一個醫院可以讓它的價值提升多少嗎？”

        “但是那個位置做成醫院有點可惜……”

        “可惜嗎。”宋沅很輕地笑了一下，他把夾子拿在手里：“對于大部分人來說，有些時候十分鐘到達醫院比十分鐘達到商場要更重要一些。”

        宋沅抬起頭，和項目經理對視，語速有些慢地說：“尤其是怕死的有錢人，比如我。”

        光線明亮的會議室變得沉默，眾人呼吸的聲音也變得微弱，坐在長桌盡頭的宋沅低著腦袋，視線落在A4紙末端的兩個字上，他沒有眨眼，直到視線變得模糊，他才有些用力地閉了一下眼。

        “這個項目是剛上任的小聞總負責的，需要我安排人和他對接嗎？”沈風小聲地問宋沅。

        宋沅重新睜開眼，他把夾子合上，十分自然地說：“這個項目既然是我提出要重新做的，我就不應該給大家添麻煩。”

        “這個項目我自己跟。”宋沅側過頭，他對沈風說：“你去聯系一下小聞總的助理，安排一下見面時間。”

        沈風看了他一眼，過了幾秒，點點頭，說好。

        快到晚上的時候，宋沅接到了陳凱希的電話，她應該是在外面，電話那頭可以聽見有些大的風聲。

        “你家還有威士忌嗎？”陳凱希的問題顯得有些沒頭沒腦。

        宋沅在床上翻了個身，他整個人埋在被褥里，身體沒有力氣，渾身發冷，他停頓了一會兒，對陳凱希說：“不知道，可能還有吧。”

        在下一秒，宋沅聽見有些刺耳的門鈴聲，連著響了好幾下后，陳凱希在電話那頭說：“快來給爹開門，凍死了。”

        宋沅從床上坐起來，裹著毛毯，走到樓下，打開門。

        陳凱希看見宋沅的時候愣了一下，她站在門外，眉毛扭在一起，眉骨上新換的眉釘很亮。

        她看著宋沅，有些遲疑地問：“你怎么瘦這么多？”

        冷風順著大開的門灌進來，宋沅把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緊了一點，轉身往客廳里走，沒有接話。陳凱希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脫掉鞋子，走了進去。

        客廳沒有開燈，光線很暗，宋沅坐在沙發上，整個人縮成一團，過分消瘦的下巴抵著膝蓋。陳凱希走過去，坐在宋沅旁邊，聞到他身上很重的洗衣液的味道。

        “威士忌在酒柜里。”宋沅的聲音有些啞，他似乎也被自己嚇到，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你隨便拿吧。”

        陳凱希看了宋沅一眼，站起身，在酒柜里拿了一瓶已經開封的高度威士忌，還有兩個酒杯。

        “要喝嗎？”陳凱希問他。

        宋沅緩慢地偏過頭，他看著透明酒杯里的橙黃色液體，手從毯子下方伸出來，接過酒杯，但卻沒喝。

        在宋沅發呆的時間里，陳凱希已經喝光了三個杯底，似乎有點忍受不了，陳凱希很輕地嘖了一聲，用鑲滿鉆的指尖戳了一下宋沅的肩膀。

        “我能抽一根嗎？”陳凱希嘆了口氣，“我真忍不住了。”

        好像很久沒有人在他身邊抽煙了，宋沅這么想著，點了點頭，陳凱希動作迅速，煙很快燃起來，紅色的火星在沒有光源的客廳里顯得很亮。

        青白色的煙霧在空氣里蔓延，宋沅拿著杯子，仰起頭，把酒喝掉了。酒比想象中更辣，順著喉管往下流，帶著不容忽視的尖銳鋒利，緩緩流進胃里。

        陳凱希拿著酒瓶又要給他倒，宋沅看了她一眼，沒有拒絕。

        “你什么情況啊。”陳凱希盤著腿坐在沙發上，指間夾著的一小截煙灰看起來搖搖欲墜，她看著宋沅，接著說：“要破產了？”

        宋沅有點想笑，但他剛扯了一下嘴角，就覺得很痛，他垂著眼睛，盯著酒杯里透亮的液體，過了幾秒，說：“我有一個朋友，他本來喜歡一個人，喜歡了好多年，但現在發現，那個人好像…好像和想象中不太一樣。”

        “一直待在他身邊的人也走了，話說的很狠，說以后不會再回來了。”宋沅的酒量不好，喝了一點酒之后咬字變得含混不清，發紅的眼梢微微往下垂。

        陳凱希挑了挑眉，把嘴里的煙吐出來之后，笑著說：“你得了吧，除了我你哪兒還有別的朋友。”

        宋沅低著頭，頭發遮住眉眼，看不見表情。

        “這有什么可想的。”陳凱希撣了一下煙灰，“感覺不對了就去糾正，該喜歡誰趕快去喜歡誰唄。”

        宋沅終于抬起頭，攥著酒杯的手很輕地顫了一下，他聲音很啞地問陳凱希：“怎么糾正？”

        似乎沒想到宋沅會問這種問題，陳凱希稍微坐直了一些，她看著宋沅的眼睛，想了想還是問他：“宋沅，你知道什么是喜歡嗎？”

        宋沅沒說話，陳凱希頓了頓，伸手抽了一張紙巾，把嘴唇上亮晶晶的唇蜜抹掉之后，接著說：“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你對聞述的感情很奇怪，具體的我也說不太清，就是覺得你對他的事情太不在意了。”

        “他談戀愛你不生氣，有女朋友你不生氣，就連訂婚你也不生氣。你好像就是難過一下，然后就過去了，我之前問你喜歡他哪兒，除了小時候那件事以外，你什么也說不出來。”

        陳凱希的語速很快，說到著急的時候，臉頰漲的通紅。宋沅拽著毯子的手松了松，他明明坐在沙發上，卻感覺像被關在玻璃箱里，氧氣稀薄，岌岌可危。

        “所以你現在這個樣子。”陳凱希靠近了一些，和宋沅對視，平靜地問他：“你自己知道是因為誰嗎？”

        宋沅可能不知道。

        他只是毫無道理的想聞野，這個過程并不痛苦，甚至偶爾會蒸騰出很微弱的愉快，雖然馬上就會散開。宋沅低著頭，又抿了一口酒，酒在嘴里含了一會兒，他才咽下去。

        擱在茶幾上的手機亮起來，宋沅看了一眼，是沈風打來的。宋沅按了接聽，沈風似乎沒想到他接的這么快，停了幾秒，有些突兀地喂了一聲。

        “怎么了。”宋沅清了清嗓子，問她。

        “宋總，小聞總那邊對接的人說，這個項目已經取消了。”沈風的聲音有點小，宋沅覺得有點聽不清，他有些用力地把手機貼在耳朵上。

        他聽見沈風繼續說：“和我們約談這個項目的是他們的經理，但開會的時候，這個項目被小聞總取消了。”

        “而且，小聞總那邊的意思是，以后應該也不會有任何合作——”

        “那我這邊……還需要繼續爭取嗎？”

        宋沅盯著茶幾上的一小塊光點，音量在昏暗的空間里不斷拉長，供給氧氣的所有入口都被塞住。直到感覺到有人在喊他，宋沅才回過神，視線重新聚焦。

        “嗯。”宋沅頓了一下，又說：“不用，沒事。”

        沈風有些猶豫，但在經過十幾秒的沉默之后，她第一次主動掛掉了老板的電話。

        手機屏幕暗下去，宋沅拿著手機坐著，沒有動，陰影在他身上一點點凝固，陳凱希有些擔憂地把煙滅掉，抬手碰了一下宋沅。

        “沒事吧……”

        宋沅把手機攥的很緊，他沉默地盯著茶幾上的一小塊光斑，然后叫陳凱希的名字，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對她說：“你聽見了嗎？他說他不想見我。”

        宋沅把身上的毯子裹的更緊，手機從手里滑出來，砸在地上。他轉過頭，看著陳凱希，很輕地扯了扯唇角。他好像忽然明白，之前想念聞野卻不痛苦的原因，是因為他一廂情愿的認為，聞野很快就會回來。

        但他好像想錯了。

        陳凱希看見宋沅用那雙淺色的眼睛看向她，然后用很輕地聲音問：“怎么辦啊。”

        “他不見我。”

        宋沅呆了幾秒，低下頭，小聲喃喃道：“凱希，我真的，真的全都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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