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行路難
巷子里堆了些笨重且又不值錢的雜物,盡頭被封死,沒有燈亮,四下一襯,昏昏沉沉。
月書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并未覺察出異常。
已經到下半夜了,人不及先時的多,她擦了把頭上熱出的汗,冷不丁被人從后一撞。
宋希庭像是看不見她,一個人走到里面,腳步放的極輕。
月書見狀把碗還了回去,跟著一道摸進。
她想問問原因,只是走到巷子一半,聽到細微的聲音后她呆住了,隨即大喜。
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幕天席地的野鴛鴦嘴里聲音壓得極低,不過摩擦不小,地上黯淡的影子晃晃悠悠,宋希庭貼著墻,余光瞥見月書表情不對,他略一思索,便捂住她的嘴,貼耳道:“這么沒見識?”
月書詫異至極,沒見識,什么叫沒見識。
這個時候只需要她跳出來,拍手大喊:“你們干得好事!”
那么,她就會順利地拆散第二對野鴛鴦,她明明是樂傻了。
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腰,月書眼神示意他放開手,她要開始表演了。
半攬著她的青年仔細辨認她的眉眼神色,半晌,似乎有所察覺她的意圖,搖了搖頭。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
但如果有妹妹宋淑,那就另當別論了。
月書心里暗暗罵他雙標狗,但耳聽著聲音,也有幾分夢回初見宋希庭那夜的感覺,愈發不自在起來。
好像跟他出去碰上了,狗男女怎么著也能找到一對。
等等——
月書腦子里有兩根線像是連通了,她扭過頭,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他們又碰上了一對狗男女。
月書扒拉下他捂嘴的手,重重點頭,慷慨地給他發了一張好人卡。
宋希庭微微挑著眉,撇過頭避開耳畔濕熱的氣息,往后一靠,可攬著她的那只手卻并未撤開。
兩個月修養時間,打打鬧鬧時候多了,月書被他耗得耐心大增,如今眼里有目標,隨手掐了他幾下,一個人探頭往那處有遮擋的破敗油傘、雜物堆疊的角落瞄,估算著兩只野鴛鴦的進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準備就緒的少女正要一個虎撲伸爪,然后大呼臺詞,誰知身后有人搶先道:
“你們干得好事!”
聲音震天響,一剎那連帶人影子都在抖。
月書:“!!”
恰在此時,攬著腰的手猛地一收,她整個人又直直貼上了宋希庭。目光正對上巷口那個罵罵咧咧的婦人,光影昏昏,月書隱隱瞧見那婦人手里提著一把刀來。
“松松松手!”
月書急得拍了幾下他的腕子,望著愈發逼近的刀,就差給他一腳了。
她咬牙切齒:“你搞什么呢!”
光線昏昏的地方,若碰到個不講理的二話不說一刀輪上來,擦,她不就是個大冤種了?
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不分場合不講道理的男人?!
箍著少女纖細的腰身,墨綠衣衫的青年不急不緩將她緊緊摁住了,余光見那婦人慢慢靠近,他低頭道:
“別怕,興許她是認錯人了。”
“什么?”
月書仰著臉,不想他竟俯身親了她一口!
雖是蜻蜓點水,卻也叫人火大,她皺著眉聽到身后有腳步靠近,沒忍住使勁掐了他幾下,可聽到宋希庭故意發出的聲音后月書忍不住戴上痛苦面具。
啊啊啊啊!
這下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話說那馬氏走近后瞇著眼,抬手一比劃,舉起的殺豬刀放下幾寸,再次靠近看了看,嘀咕道:“王歸仁?”
宋希庭禮貌道:“你認錯人了。”
馬氏聽著他低而清的聲音,瞄了眼兩人相擁的動作,老臉一紅,不過不肯道歉,重新換上剛才那副罵罵咧咧的嘴臉,邊往回走便道:“年紀輕輕不干正經事,跑這兒學發春的貓兒叫,也不怕丟了娘老子的臉!”
月書欲言又止。
巷口有幾個循聲湊來看熱鬧的,見捉奸的馬氏無功而返,品了品她話里的意味,一個個哄笑著就想往里更近幾步,瞧瞧姑娘有無穿著衣裳,男子有無粗壯品相。
月書不悅,一把猛地將宋希庭推開。
巷子再往深處,已經沒有動靜了,蟄伏的兩個野鴛鴦不敢放肆,月書抓了抓頭發,憋不住吼了一聲。
“看什么看?滾開!壞了姑奶奶的好事,你們會遭報應的!”
巷口進來的人被宋希庭堵住,他揮了揮手,勸走人便從后揪著她的領子將人拖走,嘴里道:“一個人瞎說什么呢。”
“呸呸呸。”月書痛苦抱頭,“都是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宋希庭不解,詢問道:“怎么說?”
“你方才只要不說話,我這事就成了一大半。”月書長吁短嘆,忿忿不平。
“你喜歡捉奸?”
“……”
月書掙脫開他的拉扯,低頭走在路上,斟酌后開口辯解道:“你才喜歡呢。我要是真喜歡,方才拼了老命也要將那兩只野鴛鴦扒拉出來。”
“老話說的好,人無癖不可與交。我生來這么大,只喜歡撞見野鴛鴦后大喊一聲‘你們干得好事’,現如今詞都被人搶先說了,那便沒有太大意思。況且——”
青衣少女擦了擦嘴,偷偷抬眼,耷拉著眉沒好氣道:“你還故意做那些,我說巷子里還有其他人,只怕被人當笑話。”
宋希庭不語,末了停下腳步,伸手揪住她的辮子。
月書嘶了一聲,卻見他抬了抬下巴,兩人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廢棄的城隍廟前。
青都新的城隍廟建在城東頭,這一處荒棄二十年,因風水問題,夜里從外看陰森不已。
二進深的院落,大門敞開,一眼能瞧見正殿。正殿神像早已毀壞,兩側楹聯字跡斑斑。
左云:莫胡為幻夢空花看看眼前實不實徒勞技巧;
右云:休大膽烊銅熱鐵抹抹心頭怕不怕仔細思量;
地磚縫里擠出無數雜草,宋希庭站在門檻之外,忽想起要到七月十五的中元節了,于是問身旁的小丫鬟怕不怕。
月書那時正抱著手臂,聞言當然搖搖頭,她從小學到大的唯物主義,怎么可能怕鬼神。
宋希庭笑了笑,于是把她推到身前。
“喂!”
宋希庭提前捂住她的嘴,言道:“我害怕。”
月書被迫向前,腦子里卻不由自主冒出四個字,等她反應過來都被自己驚到。
這這這——
方還一臉不情愿的少女扭頭,見他俊秀眉目,一下就繃不住。
月書閉上眼,嘴里叨叨念道:“都怪我。”
“什么都怪你?”
月書見他是真的好奇,于是故作神秘,讓他低頭。
荒涼院落里,明月皎皎,身姿頎長的男子聽到那四個字,鴉青的眼睫扇了扇,面無表情看著笑傻了的少女。
月書捂著肚子,幾步拉開距離。
“都怪我,腦子不受控制。”
宋希庭冷笑一聲,想到老漢推車四個字,他站定原處,深更半夜、荒敗破廟,望著正殿破漏屋頂里灑下的光,他忽提醒了聲。
“月姑娘,你身后有人。”
月書聞言沒來得及回頭,一顆小石子不知從哪打來,啪嗒從她肩后落地。
她緩緩扭過頭,卻見正殿中,神龕上的垂簾已垂落,夜風中微微晃動,那之后傳出一道尖細聲音。
像是猴叫。
“吾為宣州內史桓彝,治幽冥,主祭厲壇,千年間保境安民,御災捍患、鑒察司民,威靈赫濯,乃官吏依庇,民物保障。爾等小民,深夜造宅,驚擾無祀鬼神,妨礙冥官察鑒,罪孽深重!”
“不過念在初犯,本官允許你破財消災。”
月書初時還懵了下,但越聽到后面她越是安心。
都變成死人了,還要什么人間糞土。
“金銀珠寶太俗了,冥官老爺身死得道,怎么能用俗物上貢,稍等,我去外面買幾炷香。”
月書說著悄悄靠近神龕,她小心避開屋頂漏下的月光,探頭往神龕后可藏身的地方望去。
一個瘦猴模樣的小鬼頭盤腿坐在那里,眉毛淡黃稀疏,看著營養不良,又因年歲小,穿著破爛衣裳,辨不出男女,不過頭發倒還梳的干凈。
他捏著嗓子道:“金銀珠寶怎么就俗了?錢是英雄膽,錢是通天路,你燒三炷香本官可不認。”
等了會兒,他沒聽到外面女人的聲音,生怕人跑了,忙伸頭偷看。
大殿里只一個墨綠衣衫的青年,他對著一面墻上褪色已久的血跡,若有所思。
“咳咳,俊后生,別再瞻仰本官生前撞墻灑出的血了,若真有這股子誠意,蒲團上磕幾個頭,本官就饒你個大不敬之罪。”
宋希庭淡淡掃了眼,循著聲兒慢步走過去。
神龕后的小鬼頭見他膽不小且個又高,立馬改口:“慢慢慢,本官不喜陽人靠近!”
話音未落,這頭的月書掐準時機,探身露面,故意捏著嗓子嚇他:
“姐姐是鬼,冥官老爺肯定喜歡。”
身旁乍有女聲,小鬼頭心蹦到嗓子眼,余光一瞥見她雪白的臉,舌頭都打結了。
“啊你、你——”
說時遲那時快,等他扭頭要跑,正好被那頭的宋希庭一把逮住手臂反扭,結結實實壓在積灰的蒲團之上,逃無可逃。
面容清俊的男子半蹲在他面前,笑容淺淺,手上力道卻不輕,察覺到他那股掙扎的勁,溫柔道:“小孩子裝神弄鬼,是要遭報應的。”
那小鬼頭不甘示弱,罵道:“欺負小孩,你可真不害臊!”
宋希庭點點頭,另一只手拍了拍他干瘦的臉,笑吟吟道:“你說得對,我只欺負小孩,不像這個姐姐。”
小鬼頭斜眼看過去,青衣少女正蹲在一旁看熱鬧,借著漏下的月色瞧,膚色皙白如玉,一雙彎彎眉眼,皓齒紅唇,像是工筆畫里走出的仕女圖。
他問:“這個姐姐怎么了?”
宋希庭似笑非笑道:“你不聽話,她就會掐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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