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行路難
月書屋中查看有無丟漏東西,靜悄悄的夜里,叩門聲響格外突兀。
她扭頭看向窗外,腦子里卻是下意識想到周俊。
那時在屋外,嬸子的話她也聽了一二。
難怪那夜她來時少年如此緊張。
月書將后門啟開一半,疏朗月光下,少年孤瘦俊朗,正是抽條成長的時歲,一雙眼烏黑烏黑的,像是摻雜了許多心思,難以看穿。
“有話要說?進來罷。”
月書左右看了看,讓出空隙。
后門這一處草色濃翠,杜英花白,樹下,周俊聲音干澀,似是醞釀很久,一口氣說了好多話。
月書認真聽著,這才徹底明白白嬸子為何在她那屋里。
小偷小摸慣了的婦人想去占便宜,周俊知曉她的為人,并不放心,便去盯著,不過一會兒月書也就回來了。
少年壓低聲音,似是羞愧,又道:“你在外面都聽到聲音了嗎?我跟嬸嬸……”
月書不愿讓人難堪,便搖了搖頭,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的為人。”
她重復這一句話,聲音堅定:“你說沒有的事,我就覺得沒有。不過她做她的孽,你行你的善,仁至義盡就好。”
周俊盯著她的眼眸,半晌,靦腆地扭過頭去。
“月書,你、你是個好人。”
拿到好人卡,月書探身看他,或許猜到了什么,很多話便不去問,轉而問他有沒有馬糞。
“要馬糞做什么?”
王府圈養了好多匹馬,他每天都要打掃,今日的還堆在馬房的一個角落。
月書叫了聲夜郎。
未幾,周俊便見小屋里跑出一只小瘦狗,尾巴搖得歡快,炯炯有神地對著她。
“用馬糞燒點熱乎水,把我買的碎肉骨頭倒進去,加點鹽巴。”
月書一邊說,一邊就要跟著他去馬房收拾馬糞。周俊看她興致勃勃的樣子,難得笑起來,露出一只虎牙。
撿了一堆馬糞過來,兩個人在芭蕉樹下架好鐵盆,火苗燃起,照亮方寸之地,月書從地上爬起,周俊已經提著水過來了。
他小心地舀了幾瓢水給月書洗漱。
水珠晶瑩剔透,滾落手心手背,清涼舒爽。少女擼起袖子,腕骨纖細,皮肉皙白,隱約可見淡青的經絡,他只瞧一眼便又扭過頭。
“水灑了灑光了。”
月書趕緊端著葫蘆瓢,抬眼看,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而后強憋住笑,跟他一本正經地說起了含羞草。
“周俊,你到了弱冠年紀,取字一定要取字含羞。”
周俊不是傻子,余光偷瞥過去,恨不能捂住臉。
月書嘿嘿一笑,蹲在芭蕉樹下扇煙,鍋中水還是半開,她驀地將手里蒲扇遞過去。
“你幫我扇扇煙,我馬上回來。”
周俊不知她要做什么,聽著嗒嗒腳步聲遠去,他垂眼瞧了瞧盆里的水,蒲扇用力扇了幾下,那水里的月亮便碎了。
他像是等了很久,再等到身后有響動,那一鍋碎肉骨頭也熟了大半。
少年起身望去,手握著扇子呆呆佇立在那里,一雙眼眸漸漸沉淀了細細碎碎的月光,愈發明亮。
抱著荷葉燒雞、梅子酒的青衣少女背抵好門,笑容燦爛。她嗅到空氣里的骨頭香,三步并兩步跑過去。
“久等久等,我買燒雞排了個隊,晚上夜市人極多,好不容易搶到只五香荷葉雞,來來來,別傻站著。”
月書卸下貨,晃了晃竹筒里裝的青梅酒。
周俊跟她坐在火堆前,火光照著臉,他接
過那一筒青梅酒,聽月書道:“這下有酒有肉,也不用干看著夜郎啃骨頭了。”
她喝了口酒,有一肚子話要說,穿書以來,大抵是憋得太久,周俊此番話少,聽得卻極認真。
那一張未完全長開的少年面龐略顯青澀,鬢角還留著幼年摔下馬留的疤痕,眼眸里藏著心思,仍舊是純粹的墨黑色。
月書后來問他:“你小時候過得苦不苦?”
“有一點。”
她咽了口梅子酒,望著月亮,忽然低下了頭,似有感觸。
“尋常人說有一點,那就是有一點。但你這樣內向的人說有一點,那就太多了。”
“周俊,你可以告訴我。”月書喝酒上頭,拍拍胸脯,“我會保密,更不會笑話你。”
他想要搖一搖頭,因為這本是自己的苦痛,又何苦敗壞她人興致,可看著她傻憨憨的笑,心門悄然開了道縫,于是輕輕點了點頭。
那斷斷續續的綿軟聲音風吹不斷,酒喝到底,唇齒間都是酸酸甜甜的滋味,少年望著一對晃動的影子,心尖破壤而出的苗葉微微顫動。
話休絮煩,眼見時辰不早,要過三更了,兩個人將這一片打掃后各自回了住所。
由于夏日出汗多,月書熬著夜,又特意從井里打了幾桶水,屋里就著涼水沖了個澡。
門窗都關了個嚴實,渾暗暗的外間只點了一盞燈,水花濺出木盆之外,盤著頭發的少女搓了澡豆,近乎是摸黑再洗。
水聲嘩啦啦響,未幾,她擠干凈毛巾擦拭,那一點青梅酒的酒精還盤桓未散,以至于她抬頭望著燈臺時,似乎隱隱約約瞧見了個人影在窗外徘徊。
月書歪著頭,慢慢皺起眉頭,莫名想到了一系列鬼故事,便不敢磨蹭,囫圇穿上衣服。
等她端起燈,那屋外窗欞上就有輕輕的叩擊響,月書嚇了一大跳。
“誰?!”
猛地拉開格窗,豆大點的燭光已被風撲滅,她兩眼先是黑了下,等定睛再看,卻是對上一張熟悉的面容。
“大、殿下?”
屋檐下的男子穿著件墨綠水緯羅道袍,頭發微有凌亂,眼眸黑潤,頎長身姿,如今笑起來,月書看得直呼男狐貍精來了。
宋希庭這夜趁人都睡著了偷偷摸摸爬出來,誰知等他的第二句是這個,當下一巴掌蓋在她腦殼上。
月書反手還擊,被人抓住腕子又對著腦殼敲了三下。
他還說:“一天不見,腦子就堵住了。”
這聲音帶著笑,她一聽就惱火,重重放下燭臺,朝外左顧右看,壓著聲罵道:“你這是吃了熊心豹膽了?就不怕被人發現?!”
宋希庭手搭在窗欞上,想了想,搖頭:“只消掌事不知即可。”
“你這么怕她?”
宋希庭噗呲一聲笑了,另一只手也搭上窗欞,反問道:“你嫌看門這活兒太舒坦了,要她給你趕到廚房燒火洗碗還是濯衣房里洗臟衣服?”
月書學他,哈哈笑了聲,卻是趁其不備猛地關窗。
對著窗格子,宋希庭冷了臉。
屋里面人說:“我要睡覺。”
屋門外,月光靜悄悄的,灑在身上,像一層細細的小雪。
神色冷淡的青年抖落一身如水月色,醞釀過后,二話不說,一腳踹開了門。寂靜夜里,嘭一聲響,又嚇得月書一跳。
她才脫下披的衣裳,趿著鞋坐在稻草床邊沿,呆望了幾秒后猛地反應過來,四下尋找防身工具。
“你、你別沖動。”略顯慌亂的少女抱著木枕,努力解釋,“我才洗完澡,要穿幾件衣裳,不方便開窗。”
陰沉沉的青年坐在外間的凳子上,并沒有出去的意思,黑暗里,那一道目光仿佛是把無形中的刀子,落在身上,滋味極不好受。
“怎么不換衣裳了?”
月書抓著領口,商量道:“你出去一會會,我馬上就好。”
宋希庭撣了撣袖子,轉了個面,聲音淡淡:“就這樣。”
月書見他是鐵了心要待在里面,默了片刻,小心去柜子里取干凈外衫。
背后衣料摩擦聲音細微,外間端坐的青年背脊挺直,磚石地上都是濺出來的水,空氣里隱隱還有澡豆的氣味。他垂著眼眸,四周像變得格外的安靜。
月書綰頭發,聽到宋希庭的催促,她咬著木梳,慢慢悠悠綁發帶。隔著幾步距離,宋希庭微微偏過頭,忽而道:
“磨磨蹭蹭,我幫你。”
“不不不,好了好了。”
月書三下五除二綁了個結,生怕他動手。
隱在黑暗中的青年斜倚著桌沿,問道:“知道我來找你做什么嗎?”
“秉燭。”
里間燃起一盞燈,暖蓬蓬的橘光照亮她一張微笑的臉,月書隨后吐出另兩個字。
“夜談。”
她坐在桌子上,拍拍案,笑臉對人,不失禮貌道:“難為殿下大半夜過來,奴婢洗耳恭聽。”
宋希庭緩緩道:“我怎么覺得你陰陽怪氣,并非是要洗耳恭聽。”
月書:“哪里的話!”
他指著心口,直言道:“你心里的話。”
“心里指不定罵我是出跳的賊精,橫行的螃蟹,拿雞毛撣子做令箭的小人。”
“是不是?”
月書委屈:“你非要這樣說,我哪里想過。”
宋希庭:“……”
他氣得又笑了一下,不欲與她爭辯,起身走到門邊說道:“出來。”
月書跟著他,朗月之下清風徐徐,楊柳疏柔月淡淡,兩個人出了后門,走在長長的后巷上。
影子并肩,一身墨綠衣衫的青年袖著手,跟她說起一個地方。
“城隍廟?”
“為什么要去城隍廟?”
月書跟在他屁股后面,宋希庭忽然停住,在她撞上之前轉了個身。
對上她疑惑的眼眸,清雋的男子微微挑眉,把她扯到前面。
“帶路,去四喜街。”
月書怔了怔,腦海里似乎想到了一個破敗廟宇的輪廓,她今日去買肉時隱約路過。只是沒等她細想,腦袋瓜子被人重重拍了兩下。
“請帶路。”
月書瞪著他,眼神漸漸陰鷙,宋希庭并不躲閃,一雙剪水眸子定定瞧著她,俯身道:“現在回神了?整日腦子里都想什么,我方才叫你,卻是半點回應沒有。”
“剛才狗叫我了?”
宋希庭眨了下眼,眼神也漸沉,兩個人之間氣氛一度膠著。
月書才不慣著他,踢他一腳立馬跑,嘴里道:“沒有狗叫,那就是我聽錯了。”
“聽錯了跑什么?”
月書:“送您上路,可不能耽誤了。”
“你——”
他以下犯上四個字沒說出口,人都快跑出巷口了。
聽到身后腳步聲不斷靠近,月書回頭吐了吐舌頭,小聲罵了他一句,不知宋希庭是不是聽見了,當下臉色更難看。
但沒跑多久,他便氣喘吁吁,原來這些日子床上躺的多,他乍一下還追不過月書。
四喜街明燈千盞,夜深人喧。面色發白的青年靠在街邊上,手撐著膝蓋,心里冒才出百般個折磨人的念頭,驀地,便被一股辣味嗆得打噴嚏,眼眶微微濕潤。
他抬頭,咬著牙:“你……”
一身水青衣衫的少女捧著碗熱辣辣的插肉面,見他要哭不哭的,噗呲一聲臉上笑開了花。
她頂著宋希庭陰冷的目光,又吃幾口。
“大郎吃面不吃面?”
“這個吃了好,吃了火箭都追不上你。”
宋希庭閉了閉眼,胸口起伏劇烈。
月書料他這會子沒力氣了,頂多罵她幾句,可面前的男人睜開眼,未幾,將她推開了一點,目光投向她身后那條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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