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安西刺史李素攜妻子襄寧郡主,原是回來奔喪的。
十一月底,霍亭安的死訊傳到安西,霍青容本是當下便要趕回的。雖說她自小養在徐淑妃膝下,但畢竟是生身父親,聞言自是心痛著急,且長兄又在軍中失蹤。如此情急之下,將將有了兩月身孕的人見了紅,所幸救治及時保住了孩子。
只是胎像一直不穩,只能臥榻保胎。直到今歲三月,方將胎坐穩。
而洛陽這處,徐淑妃當時乃因京畿是非之地,方將外甥女早早嫁去邊關遠離是非。如今前塵舊怨塵埃落定,加之李素父母早亡,于安西之地并無太多親族往來,遂徐淑妃求了陛下,又暗里委托蕭晏,幫忙將李素調來京畿為官,在此定居。
蕭晏同李素本是至交,這事辦得順利。卻不想東來途中出了岔子。李素一行車駕經過天水關,遭遇賴喇教殘部。
這賴喇教本是去歲才興起的一□□組織,打著能呼風喚雨保一方平安的由頭,道是三清轉世,需送童男童女獻祭。
朝廷原派了人前往清繳,只是逃跑了部分殘余勢力,一直在追繳中。如此賴喇教逃至天水關,窮途末路之下挾持了霍青容。
李素雖有人手,然架不住突襲,又受制于人。一夜激戰,待天水關守將前來支援,霍青容倒是救下了,然李素卻不知所蹤。
直到兩日后,當地百姓才在天水關南山崖底尋到了斷了一腿的李素。如此一行人都歇在此處府衙,傳信回洛陽求助。
李素傷重,霍青容身懷六甲,蕭晏本派了鐘如航前往。思來想去總是不安心,方才親自去接,連帶著捎上了蘇合。徐淑妃更是派了太醫院的婦科圣手和女御奉一道前往,給霍青容隨行安胎。
*
這日,才四月二十二,蕭晏前往的第四日,葉照便在府中收到了他的飛鴿傳書。
信鴿的腿上,除了一卷薄薄的信條,還系著一個如意結。
“已至,一切安好。歸來需費時日,勿念。!”葉照摸著如意結,聽小葉子將信讀來。
外頭天氣雖陰沉,然溫柔淺笑的人依舊燦若瑰霞,眉目如畫。
她回身將如意結放在屜盒中,然后又摸出一物,是一截金線捆著她一根折攏的青絲。
臨去那晚,待葉照嘲笑夠之后,蕭晏便慢里斯條地起身,捻了紅線坐在床榻上編如意結。葉照看不見,但憑著觸摸的手感,還是驚得目瞪口呆。
秦王殿下居然會女紅!
她還沒震撼完,男人便按著她頭拔了數根青絲,用金線細細纏著。
道是他傳信回來,便在信鴿上綁上如意結;她回信,便擇一寸青絲附上。
葉照心疼的摸著自己的發絲,“如何殿下給妾身便是如意結,妾身反倒得給青絲?殿下不能拔兩根頭發絲贈妾身嗎?”
“因為本王心靈手巧,會編如意結。你會嗎?”
葉照不會,咬著唇瓣不說話。
蕭晏冷嗤,“不會就只能拔頭發!”
葉照接不上話,氣的直接翻身睡下了。
蕭晏也不理她。直到做完手里的活,方貼著她躺下來,在她身后窸窸窣窣鬧騰。
“作甚?”葉照惱道,欲要翻身過來。
“別動,就好。”蕭晏按住她,片刻將她一縷頭發擱到前面,“給你。”
葉照抬手摸去,是一條編好的細長麻花辮。
蕭晏吻著她脖頸,柔聲道,“里頭有一股青絲是我的。”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那晚,蕭晏還同她說,他們的婚期搬上了日程。只是司天監算了日子,道是這幾個月沒有良辰,八月與十月才有。
他說,等他回來再好好挑一個。
葉照算著日子,便是十月里,也就不到半年的時間。
轉眼就在眼前。
思至此處,葉照面目更加明媚,只撫摸著手中信鴿,將那金線捆綁的青絲纏上。
遂對著小葉子道,“你便回……”
她想了下,坐下身來,“阿娘自個回吧。”說著正欲拿筆。
“我都寫完了。”小葉子擱下筆,將信條纏好。
“你怎么回的?”葉照問。
小葉子眨眨眼,纖濃睫毛撲閃,“不念,慢回。”
葉照愣了愣,轉念回想蕭晏的來信,好像也沒什么問題。到底還是忍住,“再加一句,安全為上,勿急。”。
此地距離天水關三百余里,正常車駕總要七八日。蕭晏策馬前往,故而兩日便到了。葉照知他恨不得一瞬飛去,立時歸來。
然,襄寧郡主有身孕在身,刺史又傷了腿,且慢些求穩的好。
小葉子不情不愿又寫了一張,纏上。
抬眸看自己的母親,不由努努嘴,心太軟。
葉照摸了摸信鴿,笑著同女兒到廊下放出鴿子。
時值宮中大監前來傳召,道是陛下傳秦王妃入宮。
“前兩日里,陛下不是才傳阿娘嗎?有何事,今日又需阿娘進宮?”小葉子看著一旁更衣理妝的葉照,托著腮幫嘀咕。
葉照笑笑,“陛下近日迷上功夫拳養生,同阿娘探討武學來著。”
馬車駛入承天門,大監引著葉照下車,步行前往勤政殿。
葉照心中有些忐忑,其實她并不知曉蕭明溫召她前來所為何事,方才不過隨意應付小葉子的。
她前日被宣入宮,上值的內侍監道陛下同六部商討公務,讓她候上片刻。
結果,她在勤政殿外一候便是兩個時辰,最后根本沒見到蕭明溫。內侍監言陛下一日處理公務已經疲乏,讓她先回府。
而昨日來此,又值蕭明溫歇晌,她亦是候在殿外廊下。直到夕陽西下,倦鳥歸林,內侍監才出來告知,天色已晚,讓她明日再來。
葉照實在想不出,到底何事,值得一趟趟宣她入宮,又一次次讓她候著。
如此思慮間,勤政殿到了。
大監道,“王妃稍后,容老奴去稟告一聲。”
葉照頷首。
然這一等,又是遙遙無期。
葉照站在殿門外,聽殿門邊滴漏滴答,聽殿內卷宗翻頁的聲響,聽偶爾有宮人從她身邊經過入內斟茶的聲音,還有人拎蓋拂茶面后的啜飲聲。
蕭明溫在批奏折,眼下正歇下用茶。
之后,他也得空的,未再處理公務。
因為葉照聽得清晰,后面沒有翻頁聲,亦無研磨時硯臺的摩擦聲,倒是蕭明溫飲了兩盞茶,用了一回點心,還獨自下了一盤棋。
已經一個多時辰過去,葉照和前兩日一般,依舊候在殿外。
今日天氣不好,一刻鐘前開始下起雨來。
雨勢盛大,葉照的耳力有些受擾。是故當蕭明溫即將走至面前,一股壓迫感直面撲來,葉照方反應過來,匆忙往后退開一步。
她確定是蕭明溫。
因為宮人經過她時,礙于她秦王妃的身份,都會自覺避讓她,已示恭謹。
這廂從殿內出來,敢這般近她身的,除了天子不會有旁人。
葉照跪下身去行禮,“兒臣參見父皇,父皇萬歲。”
雖在廊下,然并不避雨。
風帶雨拂來,葉照又退了一步,如此整個人都在雨中。
天子不發話,自然無人敢給她撐傘。
“父皇?兒臣?”蕭明溫唇齒咬過這兩個稱呼,“你倒吐得的順暢。”
“兒臣是秦王妃,是秦王發妻,如此稱呼,自然順暢。”四月末的風和雨,都帶著暮春的暖意,并不冷。
相比葉照曾歷過的冰欺雪壓,這點風雨侵身原不算什么。
但此刻,她亦覺難受。
雨水撲在她覆眼的白綾上,一點點滲入到破碎的眼眶中,撕扯的疼。
“可知朕尋你來作甚?”
“先前還不知,眼下大抵明了了。”葉照盡可能平靜道,“陛下是在懲罰兒臣,獨占了殿下。”
雨越來越大,蕭明溫從內侍監手中接過傘。宮人給他撐傘,他探出手給葉照撐傘。
于是,他臂膀一截未幾便被雨水打濕了。
“你還算有自知之明。”蕭明溫聲色柔和了些,“圣人曰,為女者,容也。”
“這處容之一字,可不指一張漂亮的臉蛋。乃容人,大度。”蕭明溫頓了頓,繼續道,“七郎鐘情于你,連納妾都不肯。他慣是倔強,他既然不愿,朕亦隨他。但你既說你是她發妻、王妃,那便你由去處理,為你夫君分擔。”
葉照搖頭。
“你不愿意?”蕭明溫問。
“是不明白。”葉照回。
蕭明溫蹙了蹙眉,“如何不明白?”
“陛下既知殿下心意,且隨了他,既如此又如何要兒臣再做相悖之事?”葉照在傘下,打在身上的雨水小了些。
但眼中依舊疼得厲害。
蕭明溫無聲看她,眼中漸漸凝起怒意。
這是故意裝傻,還是諷他虛偽?
“你不明白,朕便點一點你。”蕭明溫將傘撐好,擋去更多風雨,“朕是真心為你考慮。你若不愿,乃是不賢而善妒,如何配的起七郎!”
“陛下的話恕兒臣不敢茍同。”葉照忍過越發生疼的眼睛,將背脊挺直。
“妾身以為,相比旁人眼中的賢惠大度,夫妻二人的心意更為重要。夫妻本一體,夫君既不愿,妾身自不會拂他心意。更不舍辜負!”
“同樣的,若夫君生二心,有納妾之意,大可直接同妾身所言。亦無需納妾,妾身可自請下堂。”
蕭明溫聞言,含笑點了點頭。
“小夫妻濃情蜜意,一腔赤誠,也是有的。左右是朕不曾挑對時候,且讓這風雨給你靜靜心。靜下來,好好想一想。給朕個回復。”
話畢,蕭明溫扔了雨傘,甩了甩潮濕的袖子,轉身離去。
葉照跪在雨中,傘落地濺起的水花,和天子拂袖甩出的水珠,都砸在她臉上。她卻始終紋絲不動。
醞釀了數日的一場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越下越大。
葉照發髻全散了,兩支玉簪跌在地上,一側的累絲鳳蝶步搖纏住發絲,身上衣衫積著水坑,占著污漬。
更有甚者,她雙眼經不起如此長久的雨水打淋,竟如最初受傷般,又開始流出血淚。未幾,白綾便被染紅了。
“陛下,讓葉姐姐進來吧。”陸晚意站在勤政殿憑窗處,將外頭場景盡收眼底。
今歲元宵后,賢妃再度提起她的婚事,高門親貴亦有命婦在賢妃處委婉提起,想求結這門親事。
但陸晚意都拒了。
埋在心底的種子,從去歲六月在賢妃面前挑破開始,就日益成長。
那會以為葉照亡故,她想著便是陪著蕭晏一同思念也沒什么。往后屬于他們的數十年人生,總能抵過一場曇花一謝的風月。
可是,偏葉照沒死,活著回來。
她雖心中難過,卻到底為葉照活著而感到高興。
只想著男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她也不貪心,只要伴在蕭晏身邊便可。
卻不料,蕭晏竟連納妾都不肯。
她最早求的是賢妃,賢妃卻又道這世間齊人之福多來不是福,是禍,拒絕了她。
如此,她才求到了御前。
陛下不喜葉照,想抬秦王府的心思,滿朝皆知。
然,這一刻,看著被風雨吹打,單薄似枯葉的人,陸晚意到底心中不忍。
那人,畢竟救過自己兩回。
“陛下!”她再次開口,“都一個多時辰了,葉姐姐身子才好些,要是殿下回來……”
“不愧是陸老的嫡親孫女,到底高門的教養。”蕭明溫慈和地點了點頭,亦往外看了眼,不免嘆了口氣,“所以啊,注定要吃虧。”
“你瞧著她可憐,卻不想正是她所要的結果。分明恃寵而驕罷了,還做成一副情比金堅的模樣。三教九流的功夫,誤了七郎,也惑了你。”
“可是她以命救過妾身,殿下也視她如命。”陸晚意隔著天地雨簾看窗外人,那抹白綾染上鮮紅,又被雨水沖刷褪色,然后繼續染紅,雨落再次沖去血色,如此往復……
陸晚意跪下道,“陛下,妾身是想要進王府,想要伴著殿下,但從未想過要傷葉姐姐。您趕緊放她進來吧,這樣下去她會得病的。”
“要是殿下回來知曉,定是會鬧起來的。”
蕭明溫押了口茶,無奈搖首,“你這丫頭,實在心軟了些。你一個世家貴女,原同她平起平坐,都是委屈了你。然眼下,你尚且愿意被她壓一頭,可是人家呢,連這點都容不下你!”
“再者——”蕭明溫長嘆,一邊示意宮人扶起陸晚意,一遍道,“堂堂安西陸氏的嫡女,當真甘心為妾居側?你愿意,你九泉之下的雙親祖父怕是也不愿吧!”
論起血親,陸晚意不由又想起多年前涼州城外那場刺殺。
如無那場殺戮,她一個深閨女郎,如何需要這般辛苦為著自己后半生籌謀!自有祖父叔伯做主。
“罷了,一場雨淋不死人。”蕭明溫道,“但是一場雨或許能換你如愿!”
陸晚意眉宇微蹙,似有不解。
蕭明溫也不說話,又一刻中,雨勢漸小,蕭明溫方重新走出殿外。
“可靜心想通了?”蕭明溫居高臨下地問。
葉照整個人有些渾噩,片刻方才抬起頭,神思有所反應。
緩緩道,“妾身先前便想通了。既然想通,便無需再多想。”
“所以這半日,你光是淋雨了,白的浪費時間。”雨逐漸停下,還有淅淅瀝瀝幾點,蕭明溫揮手推開宮人,俯身道,“葉氏,朕的兒子他日絕有可能榮登大寶,為防你狐媚惑主,朕可以賜死你。賜,乃恩賞,光明正大之。”
“朕也可稱你病逝,今日你回府路上,會被遭人暗殺。”
“明或暗,不過是朕翻手之間。”
葉照面對著蕭明溫的方向,血跡斑駁的白綾尚且覆在眼上,一頭青絲滴水,滿身泥垢,可謂狼狽至極。
但這一刻,她沉靜如水,對話從容,一股莫名的氣勢生生壓住了九五之尊,直點他死血。
“陛下所言,妾身明了。但妾身亦明了,陛下不會殺妾身,至少不會以上述緣由要妾身的命。妾身如今是秦王妃,試問京畿皇城中,誰敢都動妾?若有,便只有陛下您了。”
“可是……”葉照頓了頓,笑道,“您連這般懲罰妾身,不痛不癢地泄恨,都要擇在殿下不在京中時。您又如何舍得同殿下鬧翻?”
“牙尖嘴利!”蕭明溫睨了她片刻,冷嗤,“那你一副事事為他著想的模樣,便舍得見他同他生父鬧翻?”
雨停了,風卻未止。帶著濕氣撲在葉照身上。
這會,她覺得有些冷了。
卻還是撐道,“陛下這般說,是不對的。你我看著皆為殿下著想。然唯有妾身所為,是殿下想要的,是可以讓他歡愉的。”
“您,分明讓他難做,讓我們難過。”
蕭明溫大概不曾想到,會有人如此干脆利落地在他面前,說他有錯,且都是他的錯。
一時間,胸口起伏,怒意中燒。
半晌方才得了稍許平復。
良久方冷聲道,“天色不早,跪安吧。”
葉照行禮如儀,“兒臣告退。”
蕭明溫返身回殿內,復了一貫的溫和模樣。
對著陸晚意道,“還傻站立著作甚?朕這惡人做到頭了,留你做好人。還不快去?”
陸晚意看窗外石階上,艱難起身的人,又回首看蕭明溫。
須臾福了福身道,“臣女多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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