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面上，牡丹仍是開得那樣好，銜著花枝的小百靈鳥正瞧著她，百靈兒捏住它的身子，旋開了鏡子。

　　掌中碧水盈盈，一個嬌小的身影蕩波而來，濺起層層水花。百靈兒正探頭往水中看，那個小東西鳴叫一聲，沖出水面，落上了百靈兒的肩頭。

　　“小東西，你是叫百靈兒嗎？”

　　小百靈鳥不語，飛到百靈兒的眼前，將口中銜著的東西扔了下來，百靈兒下意識伸出手去接，一枝牡丹花不偏不倚正落在她手上，小百靈鳥嘰嘰喳喳沖她叫喚了一番，復又飛回了鏡中去。當它的身影隱沒在鏡中的那一刻，泛著粼粼波光的鏡面忽然間黯淡了下來，昏暗的燭火下，看上去與普通的鏡子別無二致。

　　百靈兒看向手中，那枝牡丹花仍安安靜靜地躺在她的手中，好像它原本就是在那里一樣。

　　隱隱有放肆的笑聲從牡丹花中傳來，不拘小節的笑正與蘇媚娘的笑聲一模一樣，百靈兒將牡丹花拿到眼前，蘇媚娘的臉竟從牡丹花中生長了出來，讓她嚇了一跳，趕忙將牡丹花扔到了地上。

　　“哈哈，靈兒，你說，我送你的鏡子可還喜歡？”

　　聲音如繞了梁，在耳畔揮之不去，百靈兒害怕極了，拿起鏡子就朝地上的牡丹花砸去，只聽得“嘩啦”一聲鏡子碎成了幾瓣，幾片花瓣被它勾破，零亂地散落在地上。

　　“靈兒，你說啊，我送你的鏡子可還喜歡？”

　　蘇媚娘的聲音仍是不止，百靈兒也不管地上盡是碎片，跳上去對著牡丹花就是一通亂踩。鏡子的碎片扎在腳上，毫不留情地劃出一道道口子，血很快就將百靈兒的腳染紅了，一地花瓣和著鮮血，被百靈兒的雙腳碾成了花泥，但蘇媚娘的聲音卻頑固地飄在房間里，走遍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哪里好像都有蘇媚娘，可哪里都不見她的身影，百靈兒覺得有無數雙蘇媚娘的影子在注視著自己，她就像被人監視的囚徒，一舉一動都逃不過蘇媚娘的眼睛。

　　“靈兒，你怎么不說話了？”

　　“靈兒，你看看鏡子……”

　　“靈兒，你說啊，說你喜歡……”

　　“啊……”百靈兒捂著耳朵尖叫起來：“你走！你走！你走！你走！”

　　“靈兒，我想聽你說喜歡，你說啊！”

　　“說啊……”

　　“說啊……”

　　“啊……”百靈兒蹲在地上抱頭痛哭起來：“我求你，我求求你了，別再纏著我了……”

　　“靈兒？”

　　一雙手按在了百靈兒的肩上，百靈兒立刻發瘋似的甩開它，尖叫道：“你走，別纏著我！”

　　“靈兒，你怎么了？是我啊！”

　　百靈兒好像沒聽見似的，拼命反抗，妙筆生抓住她胡亂撲騰的手，將她縛在自己懷中，百靈兒在他懷中拼命踢打著，不顧一切想要逃離出去。妙筆生扳著她的頭，湊到她耳邊，輕聲道：“乖，靈兒，是我啊，是妙筆哥哥！”

　　百靈兒突然間停止了掙扎，捧著妙筆生的臉瞧了又瞧，看清了在自己面前的確實是妙筆生后，抱著他哭了起來：“嗚嗚，妙筆哥哥，靈兒好害怕啊！”

　　“不怕不怕，我在這兒呢。”妙筆生輕輕拍打著百靈兒的背，百靈兒好不容易才停止了哭泣，意識恢復過來，腳底的疼痛便越發明顯，百靈兒疼得跌坐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妙筆生這才注意到她受了傷，一雙小腳愣是被鏡子的碎片割得遍體鱗傷，鮮血直流，妙筆生忙將她抱到床上，打了盆熱水來替她清理傷口。

　　“嘶……”水一沾上傷口，蟄得百靈兒生疼，不由縮回了腳，直往里面躲，妙筆生抓住她的腳一把拉了過來：“靈兒乖，忍一忍，一會兒就好了。”

　　淚珠一直在百靈兒眼中打轉，妙筆生一言不發，皺眉仔仔細細地替她處理好了傷口，擁著她躺回了床上，這才開口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靈兒搖搖頭，縮進被子里，不愿回答。

　　妙筆生一把將她提了出來：“靈兒，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疼，快告訴我！”

　　百靈兒囁嚅著道：“我在看鏡子，忽然聽見屋子里有聲音，哪里都是聲音，纏著我不放，我好害怕，失手便將鏡子打了。”

　　“這屋子里怎么會有聲音的？”

　　百靈兒搖頭道：“我不知道，可是我感覺，感覺……”

　　“感覺什么？”

　　“我感覺，那聲音好像是從鏡子里傳出來的！”

　　妙筆生明顯不相信：“怎么可能，媚娘做的鏡子雖然奇特，但從來沒出現過這種邪氣的情況，你莫要瞎說。”

　　百靈兒冷笑一聲，別過頭去：“哼，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我說的，好，是我自己將鏡子打碎，自己心甘情愿將腳割破的，你是不是想聽我這么說？”

　　妙筆生從身后擁住她：“怎么會呢，你這可是冤枉我了！”

　　百靈兒坐起身：“我冤枉你？我還沒說你冤枉我呢，你倒先說我冤枉你了，真是可笑。你信也罷，不信也罷，都與我沒關系。”

　　百靈兒說著，又哭了起來，妙筆生知她受了驚嚇，脆弱得很，忙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淚，不住道歉：“是是，是我錯了，明兒我去找媚娘問個清楚，定給你討個說法，你看可好？”

　　百靈兒握住妙筆生為她拭淚的手，靠在他胸前，無比委屈：“妙筆哥哥，你真的在乎靈兒嗎？”

　　妙筆生嘆了一口氣：“靈兒，你還是不信我的心么？”

　　百靈兒擁住妙筆生：“那你能不能答應靈兒一件事情。”

　　“你說，只要我能辦到，定答應你！”

　　“靈兒求你，別再找蘇姐姐了。”

　　妙筆生甚是無奈：“靈兒，我說過了……”

　　百靈兒打斷他的話：“妙筆哥哥，靈兒求你，好不好？”

　　望著百靈兒懇求的目光，妙筆生嘆口氣，吻住百靈兒的唇：“好，我答應你！”

　　百靈兒的腳傷養了一個月才慢慢好起來，這期間不能動彈，只能在床上躺著，不過好在妙筆生對他悉心照料，進進出出都親力親為抱著她來去，怕她在屋子里呆久了煩悶，每隔幾日便抱著她出去曬曬太陽，二人的小日子過得其樂融融，這讓百靈兒覺得滿足得很。

　　蘇媚娘自那日送完鏡子便再也沒有來過，妙筆生也再沒去過蘇媚娘的悅己齋，那面牡丹花鳥紋銅鏡身上發生的怪事兩人都不約而同選擇了閉口不提，至于妙筆生有沒有去向蘇媚娘打聽過怪事發生的因緣，百靈兒就不得而知了。

　　好容易等到腳傷好了，百靈兒如脫了韁的野馬，在院子中四處跑來跑去，妙筆生知她高興，也不管她，由得她在院中嬉戲玩鬧，自己在一旁支了畫幾專心作畫，也樂得逍遙自在。

　　自百靈兒幻化人形后，那只“生花”筆就被妙筆生一直擱置在柜子里，沒有動過，但他心中卻始終記掛著，他一直覺得“生花”筆的神奇效果還沒有被完全發揮出來，他想要看一看，“生花”筆在他手中是不是也如在師傅手中一樣，有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他更想用“生花”筆來證明，他妙筆生的畫藝是足以超越師傅，傲視天下的。

　　“生花”筆重又拿在手上，那奇妙而又熟悉的感覺重又襲來。妙筆生覺得指尖開始隱隱發燙，“生花”筆好像漸漸與他融合為一體，他無需多想，便知道要畫什么了。

　　百靈兒此時正在逗池子里的魚玩耍，盛夏時節，一池荷花開得正好，田田荷葉綴滿了整座池子，接天碧色映入眼簾，讓妙筆生心中一片清涼，筆隨心動，暈染出一幅潑墨的《魚戲蓮葉圖》來。

　　百靈兒見妙筆生畫得出神，玩心忽起，有意要嚇唬他，于是躡手躡腳從他身后靠近，正要一把蒙住他的眼睛，眼前忽然越出兩尾小魚來，在妙筆生肩頭自在地游來游去。方才還暑氣蒸騰的庭院，竟然清涼了，天上好像垂下來了重重紗幔，將周圍景物輕攏起來，她喜歡的花木，還有那一池子荷花都變得若隱若現，微風吹拂著庭院，樹葉輕顫，動作卻是放慢了許多，還有百靈兒的裙角，隨風而起，懸在半空中，再也沒有落下，就好像漂浮在水面上，百靈兒覺得，就連自己的面頰也有水流過的柔和觸感，猗蘭苑仿佛是水做的，這到底是怎么了？

　　“妙筆……”

　　剛說出口的話變成了兩個水泡，飛了出去，百靈兒睜大了眼睛，看著那兩個水泡飛到天上，晃了晃，碎了。兩尾小魚在妙筆生身上玩膩了，擺了尾游過來，停在百靈兒面前嬌憨地擺了擺身子，百靈兒這才發現，兩尾小魚一金一銀，竟是同游同棲的。小魚見百靈兒不搭理它們，復又游回了妙筆生身旁，回頭得意洋洋地看看百靈兒，輕擺身體，吻上了妙筆生的面頰。

　　如一個晴天霹靂，百靈兒如夢初醒，猗蘭苑接天及地的水幕消失了，虛幻的景致消失了，就連空氣中的清涼也消失了，驚悸從心中升騰而起，仿佛有數以萬計的螞蟻爬遍百靈兒的全身，她的衣衫瞬間被汗浸濕了。

　　百靈兒于驚慌中再度看去，兩尾小魚繞著妙筆生的手輕快地旋轉了幾圈，消失不見了。

　　“這……”百靈兒不知是怎么回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聽見百靈兒的聲音，妙筆生回過身來，笑著招呼她：“沒事兒跑我背后站著做什么？快過來，看看我新畫的《魚戲蓮葉圖》。”

　　百靈兒朝桌上看去，可不是，一幅剛畫好的《魚戲蓮葉間圖》正在那里安安靜靜地躺著，接天蓮葉間，兩尾小魚在水中自在地嬉戲著，卻是一金一銀，與方才百靈兒所見簡直一模一樣。其中那尾金色的小魚正探頭瞧著百靈兒，那得意洋洋的炫耀表情著實讓百靈兒覺得討厭。

　　“這兩尾魚兒……”

　　“是比目。”

　　“比目？”

　　“對，”妙筆生攬過百靈兒的腰，耐心給她解釋：“比目天生是一對，不比不行，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真令人感動呢！”

　　妙筆生壞壞一笑：“不正如你我么？”

　　百靈兒白了他一眼，瞧向別處，正好看到筆架上的“生花”，覺得好玩兒，便要去拿：“這支筆倒是好看！”

　　“別動！”妙筆生攔過她的手：“這個不能隨便玩兒的！”

　　百靈兒撅了嘴：“看看又有什么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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