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男寢陽臺上,
沈青臨仰頭望向窗外。
夜,隆冬的夜,瑟瑟冷風起。
下一瞬,漆黑的天空突然泛起閃閃星光,讓時間倒轉(zhuǎn)回到那蟬鳴的夏天。
沈青臨16歲那年高一的暑假。
早上,涼風掀起黑底金絲紋理的窗簾,幾縷晨曦從窗戶爬進房間,越過光滑的大理石面,撫上少年好看的眉眼,像鍍了層金光。
他側(cè)身抱著枕頭酣睡,舒緩而恬靜,游戲手柄丟在腳邊,兩臺外星人電腦顯示待機界面。
隨后一陣急促的鈴聲響起,他眉頭微蹙,伸手撈過手機,貼在臉側(cè)。
“嗯?”眼睛還是閉著,聲音暗啞而慵懶。
“……嗚嗚……”
里面?zhèn)鱽砟赣H的低泣聲。
沈青臨驀地睜開眼,騰得一下坐起身來,“媽,怎么了?”
對方還在哭。
下一秒,他光著腳穿著睡衣就跑出了房間,沒坐家里電梯,直接順著旋轉(zhuǎn)樓梯噔噔噔來到樓下。
落地窗前,母親正低頭坐在沙發(fā)上哭。
沈青臨跑過來俯身蹲下,柔聲問:“怎么了?”
“乖乖生病了,他打籃球摔斷了腿。”母親抽噎道。
——乖乖是他表弟的愛稱,家里人就外婆和他媽這樣叫,聽起來矯揉造作到不行,沈青臨當場額頭幾條黑線。心想,摔斷腿而已,又不是死了,至于嗎?
可他不敢說出口,說出來他媽會當場把他腿打斷,只能好言勸了好幾句,對方的情緒才堪堪穩(wěn)定下來。
沈青臨對旁邊的王姨使了個眼色,對方馬上心領(lǐng)神會跑廚房遞過來一杯母親最愛的花茶,母親擦干眼淚,優(yōu)雅端過來抿了幾小口,抬頭看向沈青臨,“俊俊,你今年暑假怎么打算?”
沈青臨眨眼看她,“你不是知道嗎?莎莎暑假要去意大利參加國際數(shù)學奧林匹克大賽啊,我和蕭予陌一起去陪她,飛機票都訂好了。——不過你放心,我們就呆一個星期。”
意大利是古典和時尚交匯的國度,沈青臨向往已久了。
在這里他可以參觀古羅馬遺址,尋訪威尼斯水巷,或凝視佛羅倫薩的美麗教堂,也可感受米蘭這座充滿活力的摩登城市。
“你別去了,回外婆家照顧乖乖吧,他一個男孩子,腿斷了干什么都不太方便,你外婆年紀又大。”媽媽話音一落。
沈青臨當場愣住。
哐當……
16歲男孩的意大利夢當場破碎。
第二天。
江城火車站。
沈青臨左肩一大袋藥品,右肩一大袋補品。手還推一個裝滿補品的行李箱,風塵仆仆的站在了火車站外廣場上。
一群摩的、出租車司機和接客的人嗡地一下就圍了上來,幾嘴八舌的小伙子去哪兒啊,小伙子打的不,小伙子住店不。
那聲音讓沈青臨聽出了夏日蟬鳴的聒噪感。
他在心里哀嘆。
我的暑假啊……
我的意大利啊……
一小時后,江城市郊區(qū)。
一輛出租車終于穿過錯綜彎窄的小巷,在一排老舊的筒子樓停下。沈青臨從車上下來,仰頭看了看八樓的位置,不禁擦汗哽了哽。
當老舊的門鈴發(fā)出嘶啞的聲音時,里面?zhèn)鱽硗馄判老驳穆曇簦皝砝瞾砝玻 ?
門被打開,外婆系著圍裙,手拿鍋鏟,一臉驚喜道:“哎喲,我的俊俊喲。快進來快進來,累壞了吧!孩子。”
沈青臨全身都是汗,喘著氣兒把行李和補品往里搬,“外婆,這是我媽帶過來的。”
外婆的表情在聽到“我媽”這個字眼后,臉上那欣喜的神色總算是有些收斂,再開口,語氣里多了分冷漠:
“買這么多干嘛……”
沈青臨擦了擦汗笑了下。
唉,
這個倔強的老太太喲。
他不禁內(nèi)心感慨。
當年,母親執(zhí)意離開家遠嫁給華安市做生意的父親,這可把當時身為教師的外婆外公給氣壞了,一個下大雨的冬夜,母親坐上車子走得義無反顧,舅舅在車后面追了半里路,她都沒有停下來。
而這段記憶,成為了母親此后永生的遺憾,也成為了外婆心里的傷痛。
舅舅胃癌去世后,兩個倔強的女人一直都互不來往,只把沈青臨當成相互交流的信鴿。
外婆正跟沈青臨寒暄呢,里屋房間傳來吱呀的開門聲。
然后,沈青臨就看見一個男生杵著拐杖走了出來。
他穿著黑色的t恤,短褲,左腳打著石膏,濃墨的五官凸現(xiàn)張揚不羈的個性,男孩皮膚白皙,劉海長了遮住了眼睛,全身上下都有種瘦弱的病嬌感,正歪著頭瞇眼打量他,半晌,嘴角勾了勾:
“喲,沈大公子大駕光臨寒舍,真的是有失遠迎啊!”
外婆走過去拍了拍他腦袋,笑嗔道:“怎么跟表哥說話的?沒大沒小的。”
男孩眉梢一挑,故意拖音帶調(diào),“哦,俊俊哥好——”
沈青臨笑了笑,“阿澤,你長高了。”
周天澤也看著他,眼神睨著,“是啊,我比你高了。”
彼時的沈青臨才175,而周天澤已經(jīng)竄到了180。那時候大家還不知道有先長后長這個道理,只說兩個孩子比較,沈青臨雖然更好看,就是可惜個子沒有周天澤高。
14歲的周天澤再一次在沈青臨身上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優(yōu)越感。
呵,叫哥哥又怎樣,
你還不是要仰視我。
外婆進廚房忙活了。
客廳里,哥倆干站著。
周天澤把拐杖一丟,“既然你來了,我也不需要這玩意兒了。”
沈青臨看著他,還是保持他一貫的微笑,沒有做聲。
而周天澤卻覺得,這么多年了,他還是那么假。
真的假。
中午吃飯。
外婆做了一桌子的好菜,“俊俊你多吃點,累了吧?這樓梯多難爬啊,你應(yīng)該提前告訴外婆,外婆好下去幫你提啊。”
“不用的,外婆。”沈青臨拿著筷子,想了想,“不過沒有電梯確實不方便,外婆您的腿不方便,長此下去不是辦法啊。”
“外婆不打緊的,俊俊你不需要掛心的。”外婆笑得很開心,皺紋延伸到發(fā)鬢。
“要不我給您買一個房子吧,帶電梯的怎么樣?”沈青臨認真問。
話音一落,外婆愣了下。
旁邊的周天澤噗嗤一下就笑出聲了。
他都嗆得噴飯了。
邊笑邊指著沈青臨,對外婆說,“誒,奶奶你聽到?jīng)],有錢的公子哥就是不一樣啊,這一百多萬的房子人家是嘴巴一張一閉就來啊,多隨意,跟咱們買白菜一樣。哈哈哈哈……”
外婆眼神示意周天澤閉嘴,又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沈青臨,一臉慈祥道:“俊俊啊,外婆知道你是好意。等過幾年要是真的動不了了,外婆再去買個小一點兒的房子住,外婆的退休金還有你外公走后留下的錢還是夠的,你不要擔心啊,好孩子。”
沈青臨點點頭,悶聲扒飯。
周天澤還在笑,
笑得意猶未盡。
晚上,沈青臨住哪兒成了個問題。
外婆的房子是兩室一廳,加一個頂層小閣樓,小閣樓只放一張小床,常年沒人住,周圍擺滿雜物,要彎著身子才能進去。
周天澤說他習慣一個人睡,有外人在睡不著,外婆沒辦法,只好把她房間的被子都換成新的,“俊俊,你今晚就在這睡吧。”
沈青臨站在門口問,“那外婆您睡哪兒?”
“我在閣樓睡。”外婆說。
夏季天氣悶熱,閣樓沒裝空調(diào),只有一個老舊的電風扇勉強能用,風一吹,卷著熱氣,整個都像個巨大的蒸籠。
沈青臨拒絕了外婆的提議,自己把被子一卷就上了閣樓。周天澤在房間門口仰頭喊,“誒,俊俊哥你別睡太死啊,半夜我要上廁所還得叫你呢!”
事實上,他也這么做了。
一晚上,周天澤起碼有三次起夜,一個電話就把沈青臨招呼了下來,沈青臨被閣樓悶的滿頭是汗,疲憊不堪,邊扶起他邊說,“你就不能用拐杖自己克服一下嗎?跳過去也行啊,——我沒來的時候,你都是怎么解決的?”
周天澤微微一頓,“所以你覺得我麻煩咯?”
沈青臨抿了抿唇,沒有說話,把他一路扶出了房間去了廁所。
接下來的幾天,沈青臨儼然成為了周天澤的私人傭人,他說想玩游戲,沈青臨把自己帶來的的外星人電腦給了他;他說要洗澡,沈青臨拿著衣服在外面候著;他要吃補品,沈青臨就系個圍裙在廚房給他燉。
周天澤最多的話就是:“俊俊哥我要……”
“俊俊哥,我想……”
“俊俊哥在嗎……”
“俊俊哥幫我……”
等下一次,沈青臨滿頭大汗地趕到他房間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床架上支起的鈴鐺。
“這又是什么意思……”沈青臨氣喘吁吁問。
“你瞎啊,鈴鐺當然是叫你的啊。”說完周天澤故意一拉。
叮鈴鈴叮鈴鈴……
“下回我找你,我就搖鈴。”
沈青臨眉頭一皺,“你鬧夠沒有?”
周天澤哇哦的一聲,“你生氣啦?照顧我總算不耐煩了?那……我跟姑姑打個電話說說唄。”
沈青臨轉(zhuǎn)身就走了,“隨你便。”
來江城的第二個星期,沈青臨生病了。
剛開始,他只是覺得臉上有些癢,還以為是閣樓里蚊子咬的,可過了幾天,他的臉上逐漸顯出了恐怖的疤痕,像是被人砍了一樣,血紅血紅的,模樣甚是恐怖,就連周天澤都嚇了一大跳。
外婆立馬帶他去看了醫(yī)生,醫(yī)生檢查后,皺眉說:“這是被隱翅蟲咬了啊。”
隱翅蟲于夏季出沒,是一種和螞蟻有些像的蟲子,它身上毒液對人體有危害,爬過的地方會皮膚潰爛。
沈青臨應(yīng)該是住閣樓里遇到的。
醫(yī)生開了幾副涂抹的藥,外婆就領(lǐng)著他回去了。出醫(yī)院的時候,路過的人紛紛向沈青臨投來目光,只是此時的目光不再是驚艷,而是驚嚇。
甚至有個小女孩直接被沈青臨的樣子嚇哭了。
他沒辦法,只能低著頭,用手捂住臉。
一向被大家追捧在手心的沈青臨,一夜之間,成了大家都嫌棄的人。
沈青臨想,
原來以前自己獲得的一切優(yōu)待,
僅僅是因為這張臉而已啊。
他瞬間覺得,
這個結(jié)論可悲,
又可笑。
外婆很內(nèi)疚,回來后把閣樓里里外外仔細打掃消毒,又把雜物全部清理出來才放心。可是沈青臨晚上還是沒有睡安穩(wěn),太悶熱了,臉還癢,他一直忍,忍到半夜,周天澤又打電話叫幫忙,說要上廁所。
第二天一大早,沈青臨眼底烏青,臉色卡白,很不舒服。
周天澤再次發(fā)神經(jīng)了。
他說他想吃蔡記生煎的煎包和糯米包油條。
沈青臨眉頭一皺,蔡記生煎離外婆家很遠很遠,路上的士少,要來回倒騰好幾路公交。
外婆走過來好言勸,“乖乖,咱今天隨便吃點什么好嗎?”
周天澤一拍床,“我就要吃!”
“俊俊現(xiàn)在臉這樣不好出門啊……”外婆說,“我去給你買怎么樣?”
“外婆,還是我去吧。”沈青臨笑了笑,
“沒有關(guān)系的。”
臨出門前,沈青臨在家里找了半天沒找到口罩,他只好戴個鴨舌帽就走了,一路上低頭都能感受到大家投來的異樣目光。
沈青臨一路社死,倒騰了好幾輛公交后,才到了蔡記生煎門口。
此時店里人聲鼎沸,他擠在人群里,感覺背上的冷汗開始咕咚咚往下流。
身體真的很難受啊。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里面,排著隊,周圍的人都在小聲討論。
“誒,你看他,好恐怖”
“嘖嘖,好嚇人啊……”
“好惡心哦……”
沈青臨覺得頭更暈了,以至于他只來得及付完錢,拿到煎包和糯米包油條的那一瞬,就雙腿一軟,一下子栽倒在了地上。
周圍人哄的一下就散開了。有幾個女生在低聲尖叫。
“他怎么了呀?”
“是不是發(fā)病了呀?”
“哎呀,好可怕,要不要打120呀?”
大家都嚇到了,一時間誰都沒敢上前。
沈青臨躺在地上,眼里映入這些人的臉。
嫌棄,慌張,懼怕,恐懼,什么都有。
他突然很想笑,
高高在上的沈青臨怎么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他本來應(yīng)該在米蘭曬著太陽,喝著香檳的呀。
他覺得頭好暈,
眼睛好困啊,
就在要闔上的那一刻,突然一雙圓咚咚的眼睛映入眼簾。是一個初中生模樣的小女孩,她關(guān)切地蹲下身子看著他,
那個記憶里熟悉的聲音又響起了。
“大哥哥,你怎么樣?”
“大哥哥?你醒醒啊……”
沈青臨看向她。
只一眼,
他就認出了她。
小姑娘比五年前要長大了很多,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哭嘁嘁的小孩子了。可如今,她關(guān)注的眼神是完全陌生的。
——顯然,她不記得他了。
那一刻,
沈青臨想,
不記得也沒關(guān)系啊,“
能夠再相遇,
就很好了……
他疲憊地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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