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淤泥
淤泥
沈念初三的時候遇見過一位化學(xué)老師,五十多歲的老太太,成天兇巴巴的,總喜歡重復(fù)同一句話。
【同學(xué)們,人一生下來就是不公平的,這個世界就是分三六九等。社會就是這樣的殘酷,你沒有辦法去改變它。】
1
冬天的雪很大,也很冷,寒風(fēng)呼嘯,直往骨頭縫里鉆。
一個小孩抱著串糖葫蘆橫沖直撞地過馬路,一輛嶄新的奔馳沖著小孩疾馳而來,沈念麻木的神經(jīng)有片刻的蘇醒,拖著疲憊不堪早已透支的身體沖了上去,抱住小孩在大街上滾了兩圈,沒出人命。
車主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禿頂男子,罵罵咧咧地開了窗,沖著沈念破口大罵:“自己小孩不看好,出人命了沒人管。”
沈念的神經(jīng)又恢復(fù)了麻木,對男人的謾罵置若用聞,晃晃悠悠地站起來。
“大冬天的,晦氣。”男人罵了
一聲,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開車走了。
小孩的母親一會兒過來抱走了小孩,激動得語無倫次,說話時哈出一片白氣:“我滴個乖乖,大冷天你怎么自己跑出來了,想吃糖葫蘆跟娘說,娘給你做。”
小孩偷偷向沈念揮手,沈念沒什么反應(yīng)。
小孩走遠了,沈念瞇起眼睛,把眼睛瞇成一道縫,看著雪地。
雪地刺眼,男人吐的濃痰更刺眼,深黃色,黏糊糊的。
惡心。
喉嚨一緊,沈念有一瞬的窒息,她想吐。
眼前一黑,她暈了過去。
2
“你好,叫我老劉就好,是這里的警察。”
“你好,叫我老馬就行。”
沈念醒來時眼前就是兩位警察,他們遞給她一桿熱茶,沈念捧著那碗熱茶,一直沒喝,捧了十分鐘總算把冰冰涼的手心捂得有了點溫度。
兩位警察開始嘗試跟沈念溝通。
沈念沉悶地低著頭,不回警察的話,臉上看不出什么明顯的情緒。
直到聽到他姓馬。
一陣悚然,瞳孔磕縮,沈念抬頭,被雪花打濕的劉海凌亂地貼著額頭,手上青筋暴起:“救救我,我先生,我先生要殺了我!求求你們!救救我!”
她的眼睛里有明顯的血絲,兩位警察都被她突然的瘋狂給嚇了一跳。
3
我是沈念,我先生是馬騰。
我們是在念書的時候認(rèn)識的。
“兩位警察不要多想,不是十幾歲荷爾蒙正旺盛的沖動青春期。讀碩的時候認(rèn)識的。”沈念解釋了一句,手上的茶已經(jīng)溫了,沈念喝了一口,市面上頂便宜的茶,15塊錢一罐的鐵觀音。面前的警察級別不高。
“沈小姐還讀過碩高材生啊,一個女人可真不容易。”
沈念沒心情去附和,蒼白地勾了勾唇角。
兩個都是高材生,很多東西能聊到一塊。男的帥女的靚,一來二
去就熟了。
他們學(xué)校是百年的老校,宿舍資源緊張,碩士生沒有住宿。于是沈念在外面租了個二十平左右的小房子,一個人住。
在外孤身一人念書的女生安全很重要,馬騰和沈念又剛好在曖昧期,馬騰于是自告奮勇地承擔(dān)了陪沈念回家的重任。
”巴黎大概是每個女人都想去一次的地方。”沈念說,頭頂?shù)奶炜照克{湛藍,很干凈。
“大概是三年前我去過一次,的確很浪漫。”馬騰說。
“你去過”沈念驚訝地推了推眼鏡。
“你沒去過”馬騰更驚訝。“沒有。”
“那你對巴黎的物價都了如指掌”
“看書看的。”沈念一笑。
馬騰一笑,他笑起來喜歡抿著嘴,有兩個好看的酒窩,修長的手指悄悄捏了捏沈念的手心。
沈念是個很有意思的女人,她很喜歡看書,二十多平的小屋里幾乎全是她的書,一本本都快被翻
爛了。
《明朝那些事兒》《帝國首輔張居正》《世界戰(zhàn)艦》從現(xiàn)代軍事》………
“你真不像個女孩。”馬騰打趣”女孩子不都喜歡看言情耽美或者和幾個好姐妹刷刷韓劇。”
沈念故意擺出一副苦瓜臉:“小女子童年悲苦,不比其他女孩子溫暖幸福,對愛情小說不感興趣。”
因為看的書多,沈念挺會來事,三言兩語化解尷尬,和任何人都有共同話題,扔包袱毫無壓力,
經(jīng)常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同時眼光毒辣,精打細算有真本事。馬騰每到困難關(guān)頭總能發(fā)現(xiàn)沈念在一開始就留好了后手。
他越來越喜歡這個不同尋常的女人。
兩個光警察相互換了換眼色,默契地交換了一個信息:狗血瓊瑤套路,因愛生恨。
沈念注意到了眼前警察的小舉動。
不。不是普通的警察。
4
這是沈念第一次去見馬騰父母,
左手牽著馬騰,右手拎著她買的禮物,這些禮物花光了沈念這個月兼職賺的所有錢。
房子作一看簡單又樸素,仿佛馬騰只是一個普通家庭的普通孩子。
沈念松了口氣,然而她很快意識到自己鍺了。
房中間擺著一張圓桌,看著很陳舊,其實是金絲楠木手工定制的,沒幾百萬下不來。樓梯是紫檀木的,死貴。桌子最偏的一個角落隨意地放著馬騰父親的打火機。可能被扔在角落遺忘太久,
積了一層非常薄的灰。
沈念掃一眼就被震住了。美國zippo的,鑲了鉆,五萬起步。
普通人看不出這些,但是沈念能看出來。她瞅了瞅自己手里拎的蘋果,桃子,三百塊錢的領(lǐng)帶,二百五十塊錢的裙子……地生出一種極想臨陣逃脫的倉促。像是獵物掉進了陷阱的倉促。
馬騰母親叫馬蕓,父親叫馬化訊。今年都五十多歲。
馬蕓保養(yǎng)的很好,臉上沒皺紋,身材高挑,和沈念站一塊更像姐妹。馬化訊相比差了點,但狀態(tài)也很不錯。
馬氏夫婦人很好,熱情地喊沈念“小念”,很自來熟地先來一番寒暄,而后親熱地拉著沈念的手坐下,笑瞇瞇地聊工作,聊生活。
“小念家庭怎么樣啊”
”不太行,父母就當(dāng)沒我這個女兒,八歲就開始自己賺錢吃飯。”沈念樂呵呵地答,俏皮地眨眨眼睛,像只狡黠的小狐貍。
”開什么玩笑,世界上哪有這樣的父母啊。”馬騰從善如流地接沈念的包袱,繼而哈哈大笑。
“是啊,哪有這樣的父母。”沈
念跟著馬騰哈哈大笑。
馬氏夫婦在一批精英中殺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是人精中的人精,沈念不愿透家底他們也不勉強,若無其事地跟著笑。
眾人笑做一團,屋里洋溢著歡脫的氣息。
一團和氣各自歡喜。
那是因為籌謀算計你死我活藏在不為人知的黑暗里。
5媽媽希望你能分手,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馬蕓平靜地看著馬騰,表情看不出一絲裂縫。她說話向來是很溫和的語氣,像是在退步地商量,其實只是表面示弱做低,不退步的強勢夾在溫和的話語里,一個甜棗一個巴掌。這一套對于還沒什么社會經(jīng)驗的學(xué)生很管用。
馬騰笑了笑:“媽你別開玩笑,小念她本身很優(yōu)秀。這都2022年了,大家平等,階級那一套封建的東西早沒了,原生家庭沒什
么。”
馬化訊嘆了口氣:“沈念的原生家庭我查過了,父親是工廠工人,一個月四千,母親沒工作,她還有個弟弟。這樣一個女人和你過不長久的。你真想和她結(jié)婚”
馬騰點點頭。
馬化訊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慢條斯理地點上一支煙。金河萬寶路,15萬一包。他吸了一口而后悠哉游哉地長吐出來,煙霧裊裊。
沒人說話,很寂靜。
那根煙吸到三分之一的時候,馬化訊滅了尚有火星的煙頭,慢條斯理地放在煙灰缸里。這才站起來,走到馬騰面前,錘了馬騰胸膛一拳,說話不容置疑:“小子,你也不小了,不該天真了。現(xiàn)在,立刻,馬上跟她分了。找個門當(dāng)戶對的,最好是留學(xué)生。”
“我的婚姻不需要他人承包。”馬騰拒絕。
“兒子啊,這女人就是那么回事,上面花枝招展,其實這底下都是一樣的。跟她分了,想要什
么樣的我給你找。肥的瘦的美的丑的,想操什么樣的操什么樣的,操多了就不稀罕了。娛樂圈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大腕我也能給你找過來。”
"我要沈念。”
馬化訊恨鐵不成鋼地又錘了馬騰一拳:“我怎么生出你這么不爭氣的兒子”
“說重點。”面前警察打斷了沈
念。
”重點就是我和他最后結(jié)婚了,他要殺我。”
6
結(jié)婚后的沈念去見了一面當(dāng)年初三教過她的化學(xué)老師。
化學(xué)老師已經(jīng)退休了,脾氣平和了很多,一邊澆花一邊聽沈念講她和馬騰的故事。
沈念講完后化學(xué)老師剛好澆完最后一盆綠植,是個仙人球,矮矮的,渾身長著刺,丑陋難看。它旁邊是一盆牡丹,花開正艷灼灼烈烈。
不同品種,生下來就不同,生下來就是牡丹比仙人球高出不止一個頭。
化學(xué)老師沒說什么,常規(guī)地視她
幸福,只是蒼老昏黃的眼珠里透出一些悵惘,一些憐憫。
7
“你高攀了。”沈念的朋友這么說:“你的學(xué)歷和他的學(xué)歷對等,平。你出身平民和他出身官僚,你父親月入四千和他父親月入不可估″
朋友又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沈念都沒怎么聽進去。只有一句話透過空氣清晰地傳進耳鼓膜,把她的自信扎個對穿:“你高攀了。”
即使一路憑自己考到重點高中,重點大學(xué),考到碩士。在別人眼
里她依舊是月入四千的工人的女兒,嫁一個和本身實力相當(dāng)?shù)哪腥耸歉吲省?
馬騰越來越忙,他憑著父母的人脈開始在官場攢自己的人脈,做自己的局。經(jīng)常不著家。
沈念被馬氏夫婦要求不工作待在家里
沈念沒有底氣反抗,她很聰明,知道在這樣位高權(quán)重的家庭里反抗絕對不會有好結(jié)果。
馬氏夫婦開始針對沈念,沒有明面上的撕破臉,只是說話會暗戳戳地內(nèi)洶沈念,又故意讓沈念聽
清楚。雞湯會兌水,會嫌棄她干啥啥不行。
在這樣的欺壓下,沈念開始頻繁地想起童年。
她的童年漫長而蒼白。
沈念的父親叫沈初,母親叫王鳳霞。
王鳳霞年輕時很漂亮,頗有幾分港式美人的味道,出身偏遠落后的山村,沒見過什么大世面。說話總是溫溫柔柔嬌聲嬌氣的,讓人心窩子一熱。相親時碰見了二十來歲的沈初。
沈初是城里人,二十幾歲一腔熱
血,結(jié)識了一大幫子江湖朋友,
走南闖北地想干出點事業(yè)。兩人情投意合,父母再一拍板,啪,在一塊了。
王鳳霞總算走出了偏僻的山村,跟著沈初來到燈紅酒綠的大城市。
王鳳霞剛來城市,人生地不熟的,哪里也不敢去,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家里洗衣服做飯,把二老伺候地舒舒服服的,苦苦地等沈初帶著一身煙味酒味回來。
沈初對王鳳霞的乖巧很滿意,他喜歡聽話的女人。
”這么乖的媳婦可不好找,又好看,趕明兒帶爺們幾個去大山里都取回來幾個。”
“液你媽的。”沈初笑罵。
沈初和王鳳霞有了沈念,王鳳霞身子弱,差點死在手術(shù)臺上。
沈初喜洋洋地拎著雞湯來看王鳳霞,看到是個女娃子,臉色一變,把熬好的雞湯端走了。他后來解釋這碗雞湯是要給沈念她姑姑送過去的,人對咱家有恩。
這些都不重要。
有了沈念的王鳳霞漸漸在城市里交到了朋友。
沈初很生氣,碰巧趙上他生意不景氣的時候,軟弱好欺的王鳳霞順理成章地成了沈初的出氣簡。
有一天王鳳霞去幫朋友包餃子,回來地稍微晚了些,高高興興地拎著又圓又胖的餃子。
沈初坐在角落,翹著二郎腿,面色難看。盯了王鳳霞一會,他站起來,冷靜地砸一樣樣?xùn)|西。花盆,玻璃杯,瓷碗………摔到墻上,四分五裂。
砸完所有東西的沈初開始打王鳳霞,王鳳霞叫的聲音越慘烈,求饒得越?jīng)]有面子。沈初打得越興
奮,越開心。
圓滾滾的餃子撒到地上,粘上塵
土。
小小的沈念躲在小小的角落里,手里捧著一本書:《明朝那些事兒》
是她從垃圾桶里扒拉出來的,書還新,沈念想不通為什么會有人把這么新的書扔垃圾桶。
里面的字很小,沈念借著微弱的光線如饑似渴地看:“張牙舞爪的人,往往是脆弱的。因為真正強大的人,是自信的,自信就會溫和,溫和就會堅定”
王鳳霞依然在慘叫,沈念卻仿佛跟著當(dāng)年明月穿回了幾百年前的大明帝國,看萬國來朝,賞天子威光。她仿佛在朝堂怒斥諸侯,在鄉(xiāng)野駕鶴閑悠。
也只有這時候,她能暫時逃避慘淡的現(xiàn)實世界,在荒涼白日里編織自己五彩的夢。
王鳳霞依舊執(zhí)拗地和朋友交往,沈初的暴行也一次比一次殘酷。
他拿著煙頭去燙王鳳霞的胸,使勁拽她的頭發(fā),掐住她的脖子不讓她呼吸,抄起椅子就往她頭上砸。
“賤婢,騷貨,□□········天天往人家家跑,早被艸爛了吧嗯”
沈初一句一句地罵,王鳳霞越難過越凄慘越嚎叫,沈初越開心。他喜歡聽她慘叫。
這些時候沈念都在看書,他們吵架的時候她在看書,他們打架的時候她也在看書,他們沖他大吼讓她滾讓她去死的時候她還在看書……她在逃避,逃到書里,逃到自己的夢里。“你為什么不跑”沈念合上書,問滿身傷痕奄奄一息的王鳳霞。
“□□崽子。”本來虛脫的王鳳震不知哪來的狠勁,猛然抬頭,眼里是狠戾”我跑了你就高興了是吧”
沈念縮回角落,繼續(xù)看她的書,幾百萬字的書已經(jīng)到達了尾聲:【人生并非如某些人所說,很短暫。
事實上,有時候,它很漫長,特
別是對苦難中的人來說,漫長得想死。
但我堅信,無論有多絕望,無論有多悲哀,每天早上起來,都要對自己說,這個世界很好,很強大。
這句話,不是在滿懷希望光明時說,很絕望,很無助,很痛苦,很迷茫的時候,說這句話。
要堅信,你是一個勇敢的人。因為你還活著,活著,就要繼續(xù)前進。】
沈念從八歲就開始自己打工掙
錢,這不是玩笑。
沈念越來越大,沈初和王鳳霞越來越老。
沈初不喜歡看王鳳霞對著別人笑,不喜歡看王鳳霞和別人談笑風(fēng)生
王鳳霞只能是自己的。
這種變態(tài)的占有欲隨著年齡的增長日益增長。
沈初從舊貨市場拿二十塊錢買了把大鐵鎖,把王鳳霞鎖在家里,每天只能客廳臥室衛(wèi)生間這幾個地方轉(zhuǎn)。
“我要出去。”王鳳霞說,話音
顫抖。
“出去”沈初笑,露出一口大黃牙,他喝了一口面前的酒“出去找艸是嗎”
“我要出去。”王鳳霞又重復(fù)了一遍。
“你敢”
“我要出去。”
沈初攥起拳頭直接往王鳳霞頭上砸:“出去和賣拉面的老劉鬼混是吧當(dāng)老子不知道啊艸。”
“我要出去。”王鳳霞不為所
動。
沈初危險地瞇了瞇眼,站起來向王鳳霞逼近。
又是一場暴力,沈念在角落里面無表情地想,她對這樣三天兩頭上演一次的暴力早已無動于衷。
沈初走的時候腿狠狠地磕了一下桌角,發(fā)出一聲悶響。
沈念記得他們那天打得前無僅有的兇,沈初像瘋了一樣的施暴。那把買來鎖住王鳳霞的鎖狠狠地砸在了王鳳霞頭上。
王鳳霞住進了醫(yī)院。
“這是你逃走的唯一機會。”沈
念站在王鳳霞面前,眉眼冷淡。王鳳霞穿著病服,襯得她整個人很蒼白。她很瘦,皮包骨頭的瘦,沈念覺得一陣風(fēng)就可以把面前這個弱不禁風(fēng)的女人吹走。
王鳳霞凄涼地勾了勾泛白的嘴角:“他是我男人,我這輩子該受的。”
沈念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想起了劉慈欣鄉(xiāng)村教師里的一句話:“但窮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里的人們對于現(xiàn)狀的麻木。”
后來沈初允許王鳳霞出門,他也
依舊經(jīng)常打王鳳霞。
沈初早不是那個二十多歲年輕力壯的愣頭青了。沒了二十多歲走南闖北心比天高的激情,逐漸也無可奈何地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安安穩(wěn)穩(wěn)地去工廠打了份工,一個月四千塊。
他年紀(jì)越來越大,年輕時虧下了身體,腦子越來越遲鈍,總是反反復(fù)復(fù)地問沈念:“王鳳霞呢”
醒來第一句話就是:"王鳳霞呢”晚上從工廠大汗淋淋地回來第一句也是:“王鳳霞呢”
半夜從噩夢中驚醒第一句還是:“王鳳霞呢”
沈念不知道王鳳霞在哪,但她捧著手中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知道自己總算逃離這個家……這個二十多平的小屋了,十年寒窗,終爬出淤泥。
8
這樣的童年回憶并不美好,深陷這些回憶的沈念變得脆弱,敏感,自卑而暴躁。
她敏銳地聞到半夜回家的馬騰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她在馬騰的
西裝上看見了女人的長頭發(fā),在燈光下泛著潤滑的光澤;她感覺到馬騰對她越來越?jīng)]有興趣,不管她穿黑絲還是搞情趣。
種種蛛絲馬跡指向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馬騰外面有別的女人了。
這件事實在沈念的心里點了一把小火,但沈念閉眼不看,閉耳不聽,硬生生把那把火壓了下去。
這天馬騰是在九點回來的,沈念正好在看書:《航空母艦》。
馬騰醉釀釀地皺了皺眉:“把這些書扔了,女人看看言情刷刷韓劇
就行了。”
“好。”沈念毫無怨言地合上書,乖巧地點了點頭。
這些書被扔進了垃圾桶。包括《明朝那些事兒》。
她最喜歡的一套書,扔了,都扔
了。
那把熄滅的火在心中悄悄復(fù)燃,帶著熊熊燎原之勢。
沈念發(fā)現(xiàn)自己融不進馬騰的圈子,她讀過的書可以支撐她表面和那些闊大太們談笑風(fēng)生,但合照中她永遠站在最邊邊,朋友圈里永遠是被裁掉的一個。
火勢更進一步,沈念強壓了下去。
”小念啊,你也把家里收拾收拾,天天指望阿姨也不太可能。”馬蕓一邊遞給沈念一碗雞湯一邊說話。
這樣的對話已經(jīng)發(fā)生了無數(shù)次,沈念看著馬蕓手里的雞湯,上面泛著一層亮亮的油,很膩,剛想接過來的時候沈念突然想起了沈初在王鳳霞生子時端走的那碗雞湯。
雞湯的香味肆意地彌漫到空氣,
讓沈念作嘔,她推開馬蕓手中的雞湯,外套都沒穿就沖了出去。東風(fēng)蕭瑟,沈念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單衣。
這是一座很陌生的城市,舉目無親,路旁破敗的路燈撒下昏黃的燈光,沈念在燈光下立著,不知道該去哪兒,也不知道能去哪兒。
或許這么多年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把自己活成了另一個王鳳霞。東風(fēng)比秋風(fēng)更厲害更刺骨,此時打著卷兒鉆進衣袖,沈念凍得一激靈。
她一個人站了很久,最后用有些麻木的手指給馬騰發(fā)微信:“你在哪”
沈念等著馬騰回消息,一秒……兩秒……一千八百秒后馬騰發(fā)給她一個定位,附革一個“”
沈念秒回:沒事。
定位是一家五星級酒店,應(yīng)該是應(yīng)酬之類的晚會。
沈念也沒心情化妝打扮,叫了輛出租車就飛了過去。
她看見了。
看見馬騰和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小姑娘擁抱,接吻。
她不知道小姑娘多大,目測應(yīng)該還在念書。
很美好的年紀(jì)。
沈念一動不動地站著,靜靜地看著干柴烈火的兩個人,她突然覺得好累,仿佛整個人被抽干,榨盡,卻依舊不被放過,他們吸她的骨髓,啃食她的血肉。到最后只剩一顆墜入冰窟的心模板化地跳動,標(biāo)志著□□生命的存在。她心里一直強壓著一把火,只等一把柴。按理說這件事就應(yīng)該是一把柴,惹熱浪翻滾火蛇肆意起燎原之勢。
偏偏這件事像一桶水,干脆利落地倒下來,從頭涼到了腳。
徹骨的寒意。
她不氣,不怒,也不恨。
像是在瞬間墜入大海,海水很深,很冷,很黑暗,也很安靜……無聲無息波瀾不驚……
沈念在這片安靜中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兩下……
她錄下視頻,轉(zhuǎn)身。
就在這個時候,馬騰發(fā)現(xiàn)了沈念。
他威脅沈念刪了視頻,沈念看著他趨近瘋狂的眼睛,說不。
我要毀了你。
毀了你的仕途。
毀了你的未來。
毀了你的家庭。
讓你被萬人唾罵。
憑什么你生來就是萬人敬仰。
憑什么我生來就要置身淤泥。
憑什么!你告訴我憑什么!
沈念歇斯底里地抓著馬騰的袖口,歇斯底里地大喊。
馬騰看著沈念近乎癲狂的模樣,他只聽進去了一句話:“我要毀了你。”
馬騰摸到餐桌上的水果刀,水果刀很鋒利,閃著冷白色的光。
“你,你要干什么”沈念倉皇后退,像只受驚了的兔子。眼圈紅紅的,耳尖也紅紅的。
“殺了你。”馬騰說。
沈念失魂落魄地跑了出來,在那個雜亂不堪的血夜里她穿過喧嘩的人群,穿過寂靜的小巷,穿過金色的麥浪,穿過斷腸的冰
涼……
她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只是趨近瘋狂地大步狂奔。
跑,跑出那片淤泥。
……
原來,這么多年,她并沒有爬出淤泥。
9
"講完了”
”講完了。”沈念很冷靜。
“你說的話”警察頓了下,直視著沈念的眼睛“我一個字都不信。”
10
警察同志你們好,我是馬騰。父親是正廳級干部。
在父母的熏陶下,我很小的時候就學(xué)了英文,阿拉伯文。一路走來順風(fēng)順?biāo)螵勑—勀軖鞚M一整個墻壁。
讀碩的時候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子,叫沈念。
她長得很好看,看過很多書,說話行事都很有趣。
她喜歡把自己的童年當(dāng)成笑料說給我聽,說她的父親總是打母親,說她八歲就開始自己打工賺錢,說她的童年漫長而慘白,唯一的色彩是翻動的書頁。
我知道她在開玩笑。
世界上哪有這樣的父母。
是啊,她樂呵呵地附和,哪有這
樣的父母。
我們甜情蜜意你依我儂,后來去見了家長。
父母對于沈念的出身有些介意,這我明白,但我認(rèn)定了沈念。
父母很失望,但對我說過最重的一句話也只有:“你這樣爸爸媽媽會很失望。”
我結(jié)婚了。
警察同志,我到現(xiàn)在都想不明白結(jié)婚后的沈念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自愿地在家里留守,我父母一
些及其正常的談話被沈念當(dāng)成針對與內(nèi)涵。
她極端偏執(zhí),聞到我身上女人的香水味口不擇言:“□□您子在外面找賤女人是吧家花就是比不上外面的野花啊。”
這只是我出入各類應(yīng)酬場合不知道從哪沾來的香水。
她時常陰暗而癲狂,指著我父母的鼻子大喊大叫,時常又溫柔乖順,穿黑色搞情趣,甚至一句醉話都能讓她乖乖地把書扔了。
后來的事情你們應(yīng)該都知道了,
她看到馬騰和一個女孩親吻,她一刀子捅死了馬騰,奪門而出。
我看到沈念一邊跑一邊哭成淚人,我看到她在這座陌生的城市中茫然,可憐又無助,我看到一滴滴眼淚砸到地面,綻出一朵朵花。
這個時候我突然在想,那些她當(dāng)實料的童年故事,或許并不是假的
11
我是沈念,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出那個骯臟血腥的家,這一路強敵環(huán)伺,陷阱叢生。
我真的走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路,十年如一日的枕戈待旦,從未敢松懈過半刻。
我拼了全力,可是到最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竟從未逃出那片噩夢,從未爬出那片淤泥。
小孩是大人的影子。
即使我拼盡全力讓自己不去變成沈初和王鳳霞,但是少時的記憶太痛苦也太深刻,早在靈魂深處打上了鮮明的烙印。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馬騰有強烈到近乎變態(tài)的占有欲。聞到他身上的香
水我會不受控制地暴走。我變得陰暗而癲狂。
我很痛苦,在痛苦中掙扎,在痛苦中沉淪。
有時候我覺得很不公平,為什么我生來就要在淤泥中,我一輩子都打破不了命運的櫛柱,為什么有人生來就光芒萬丈,站在舞臺的最中央。
我想不明白。
后來我想明白了,在我把水果刀插進馬騰身體的時候。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刀刃上掛
著血珠子,滴滴答答,嘀嗒到地板上。
我逃不出淤泥,因為我就是淤泥。
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讓我早在不知不覺間有了暴力傾向,有了變態(tài)扭曲的控制欲。
這是我所控制不住,也反抗不了的影響。
或許這么多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把自己活成了另一個沈初。我曾經(jīng)對王鳳霞的麻木感到憤怒,現(xiàn)在反而不再憤怒了。
因為我也麻木了。
當(dāng)拼盡全力依舊看不到一絲天光,那是不是說明,反抗,并沒有什么意義。
12
“警察同志,我可以再問最后一個問題嗎”
“可以。”
“你們是怎么得到馬騰的講述的他沒死”
警察頓了頓:“你在沖動憤怒的情況下捅鍺了人,
那只是和馬騰背影有點像的男人,
三十出頭年輕有為,本來有很光明的前途,
現(xiàn)在沈小姐你問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死了。
被你捅死的。”
你就是淤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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