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簡單地為他做了包扎。

        我嘴里說著不能過多地關注他，可心卻沒法控制。

        在回去的路上，心里總忍不住地想。

        他會不會怕冷，會不會傷口疼，會不會餓，會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生性涼薄的女子。

        回到營地，我先去馬廄里看了一圈，馬匹果然還沒有回來。

        沿途的值守士兵都在交談，說是陂瀾城發現了大邾奸細，其木格將軍率兵馬到城中搜尋，但是此后三日巴難山有大雪，遇見大雪封路，軍隊回不來，他們有三日不用操練。

        他們說完，興奮地往嘴里灌了兩口酒。

        我見過他們喝了酒發瘋的模樣，趕緊埋頭快走。

        我得去阿爹那告訴他，今日沒買著衣裳，除了中間有些小插曲，還是因為今日天色不好，快要下雪，便提前回來了。

        我走到阿爹的帳篷，正準備掀開簾子進去，卻聽見他與贊冶的交談。

        “您真要把她獻給其木格將軍啊？她會同意嗎？”

        “她長得如雪山上的格桑，那一雙琥珀色的眸子極為罕見，將軍會喜歡的。”

        “我說的是她，她會同意嗎？”

        “不同意也得同意！她又不是男娃，能馴馬俘鷹，她帶給我榮耀的方式，只有這一種！”

        我不敢相信他們的據理力爭，目的竟然是為了把我送人。

        我悄悄捻起簾子一角，看見那個坐在榻上，眼角爬滿皺紋的中年男人，他面上第一次出現了除冷漠以外的其它神色，是邪惡，是不甘，是憤怒，是自怨自艾。

        我突然記起了母親的離開，她是被三兩碎銀買來給人做媳婦的，從我記事起，她的眼里沒有其它情緒，只有不甘。

        我轉身便跑，我今年才十六歲，才不要被當成貨物送人。

        我收拾好了東西，待夜幕降臨的時候偷偷溜出了軍營。

        我往山腳下跑去，此刻我很想見他。

        山洞冰涼，他就坐在石床上，我沖過去一把抱住了他，眼淚止不住地流。

        “你怎么了？”

        他沒有問我發生了什么事，只是輕聲安慰道。

        “既然夜深害怕，就不要一個人跑出來。”

        我猛地抬頭，他似是被我臉上的淚給驚著了，愣在當場，我抽噎著問他。

        “世上真的沒有愛護子女的父母嗎？男孩女孩又有什么分別，我的馬術極好，那些男孩，未必比得上我。”

        “我能馴馬俘鷹，我能拉弓射箭，他為什么不喜歡我，為什么要把我賣給比他還要老的男人。”

        我聲嘶力竭，聲音在山洞里回蕩，驚著了他，也驚著了天神。

        巴難山開始下雪了。

        他抬起袖子為我擦眼淚，溫柔地沖我笑了笑。

        “為什么要祈求別人的喜歡呢？要學會自己喜歡自己，開心就笑，傷心就哭，不喜歡就拒絕，喜歡就擁抱，這樣多好。”

        他倒是慣會哄人，讓我的心情好了不少。

        我突然注意到了此刻曖昧的姿勢，仿佛聽見了從胸腔內傳出的怦怦聲。

        我眼睛不敢直視他，有些忐忑地問道

        “我現在抱著你，我能喜歡你嗎？”

        他驚于我如此不內斂，先是微愣了一下，隨后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好吧，好吧，那禮尚往來，我也喜歡你好了。”

        我紅了臉，沒想到他會接上這一句，低聲喃喃。

        “那你的名字？”

        他從懷里摸了塊玉佩給我，是一枚白色雕花玉佩，入手溫涼，有他的體溫。

        “池昌普。”

        我撫摸著玉佩上凸起的芙蕖花紋，將中間的字指給他看，他對我點點頭。

        “對，那個是普字。”

        我將玉佩收好，周身沒什么能給他的，就取下了自己的一只耳墜子。

        “我叫月牙。”

        我看著手中的紅豆耳墜，將它送到他的手里。

        “我母親是漢人，月牙是她為我取的名字，這也是她留下的唯一的東西。”

        “月牙？”

        “我小妹的小名也叫月牙。”

        他先是很驚訝，又慢慢地陷進了回憶里，眼中隱隱透露出心疼。

        “又是一年寒冬，她身子不好，又聽聞我失蹤的消息，不知該如何地傷心。”

        “我會帶你出去的。”

        我堅定地說道，捏緊了手中另一只耳墜子。

        “我會帶你出去，我要去找我阿娘，我相信，她是愛我的。”

        我為他上了蟲毒的解藥，短暫地休息了一會兒，便馱著他出發了。

        時間不待人，我們只有三天。

        山路被大雪堵住，陂瀾城城門又有重兵把守。

        三天，須得三天翻過巴難山。

        “昌普，大邾風景秀麗是真的嗎？”

        “嗯，那里有很多陂瀾沒有的花，你會喜歡的。”

        我癟癟嘴，其實我不喜歡嬌弱的花，我將他往上掂了掂。

        “我不喜歡花，我喜歡星星。”

        說完，我抬頭看了一眼夜幕，漫天繁星嵌在我頭頂上，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一顆。

        “別的女子都愛月亮，偏你愛星星。”

        “月亮只有一個，我不和她們搶，星星滿天都是，我想要多少要多少，都是我的也沒人說。”

        “嗯。”

        我終于發覺了他的不對勁，炙熱的鼻息噴在我的頸間，我連忙將他放下，伸手附上他的額頭。

        很燙。

        他發了高熱。

        他身量極高，身體強壯，背著時拼著一口氣向前走，放下之后，便再也駝不起在背上。

        “月牙，或許是命中定數，你一個人走，或許……”

        他說一個字都艱難，還非得鼓勁將一句話說完，我連忙阻止。

        “我不要，你說你喜歡我，便要一輩子陪著我，我說我喜歡你，又怎么能拋下你。”

        我的執拗讓他半天無言。

        我看了看這漫山的雪，咬牙脫下了辟寒的大襖，將它展鋪在地上，又忍著風寒在附近撿了幾條粗長的藤蔓，穿過大襖兩袖間。

        我將他抬放到大襖上，用藤蔓將他的手與大襖固定，握住從袖口處穿出的藤蔓兩端，將他在雪地里拖行。

        “你不用擔心，我的大襖是放馬時穿的，它防水。”

        我向他解釋著，強忍著從牙齒縫里溢出的顫音。

        天空又開始飄雪了。

        這巴難山真冷啊，連最厲害的獵戶都不敢在山頂的山洞內呆上一晚。

        那雪落滿了我的頭，凍得我的手指都沒了知覺，但是我的心還在跳，我想，我一定能把這個男人給帶出去，因為他承諾過我，他會喜歡我，他會帶我脫離苦海。

        終于，我的善心感動了天神，在我快力竭而倒在雪里的一剎那，在隱蔽的一角發現了一個山洞。

        我費力將他拖進山洞，撐著膝蓋吐了好些霧氣。

        我打量著四周，選了一塊還算干凈的地，又脫了一件小襖鋪上。

        我將他放在小襖上，摸了摸他的衣衫，萬幸沒有濕到背部。

        我抖了抖大襖上的雪，將它披在他的身上，看著他顫抖的身體和坨紅的臉。

        我猶疑了一會，慢慢將手伸向里衣的盤扣。

        我剝下所有的衣裳，鉆進那件大襖里，在襖里伸手撫上他衣襟的盤扣。

        “你不必如此。”

        “不，我應該如此。”

        我在襖里將他的衣衫褪凈，偎在他的懷中，我和他都不敢亂動，只有氣溫在大襖間慢慢升高。

        我依在他胸前，聽著兩人都壓抑住的呼吸聲，慢慢將頭放在他頸窩處。

        “你會沒事的。”

        我小聲說道。

        一只手緩緩撫上我的腰，灼熱的指尖燙得我一個激靈。

        “月牙，我會娶你為妻。”

        我抱緊了他的脖子，在如此苦寒的環境下，我卻感到了如斯甜蜜。

        “我記住了，昌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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