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賜名
立雪離開時，柳秋聲特意恭敬地送到門口，微微弓著身子作揖道別。
等門外立雪的腳步徹底消失，柳吟秋才返回石桌旁，端起小油燈重新蹲回石門邊研究起來。很快他便發現了掩藏在石壁上的機關鎖扣，又按照方位時節推演了一番，秋為少陰金旺，震為木，離為火，兌為金，坎為水……
鼓搗了一炷香的功夫，蹲得頭暈眼花的柳吟秋顫顫巍巍的站起來，便看著石門在自己面前緩緩地打開了。
這說起來也要感謝他那個閹人義父，老東西在宮里混的不容易，有了點地位后就想著自己是個沒根的，總得為自己以后的養老送終做點安排，便收養了幾個義子�？捎窒胫@些個義子以后光靠他養著也不靠譜，便教了他們不少的本事。
柳吟秋雖然學文坐不住，學武又身子骨柔弱，但是挨得打多了，也有了幾樣拿得出手的本事，比如開個機關撬個暗鎖，就十分得心應手。
柳吟秋舒展了一下臂膀，又回身拿著立雪送來的食盒，以給小啞巴送肉打掩護，沿著石室外的通道往外探去。
通道的石壁上有明顯人工開鑿的痕跡，柳吟秋覺得自己所處之處比起山洞，更像是古墓，那賢王以為母妃守靈為由，離開京城的賢王府，搬到了皇陵里，難道這賢王把自己安置在了穎貴妃的墓道里？
想到此處，柳吟秋脊背上一陣寒涼，自己沒成死人，卻還是要與死人同住墓穴？那小啞巴，看著雖然不甚精明，但能夠設置開合那甚為復雜的機關，也應該是個能工巧匠，難道是？
本朝之前參與皇陵修建的工匠大多都是被殘殺殉葬。本朝的天靖皇帝仁善，不忍活人殉葬，但是為了保守皇陵內的秘密，帝陵修建后，便將參與修建陵墓的工匠全部編制參軍，發配邊疆戍邊守城，終生不得離開。難道賢王為母妃修建陵墓卻沒有執行天靖皇帝的命令，私自留下了修建穎貴妃陵墓的工匠？
柳吟秋一面暗自琢磨，一面又沿著墓道向前探了一段距離，突然聽到遠處有金屬碰撞的鏗鏘之聲，又經過了很多石室之后再往前走，終見一處極寬敞的石室。
柳吟秋躲在墓道里往外張望，那石室頂端有光線透進來，在地上形成了一個很大的光圈，照得周圍也亮堂堂的。定睛一瞧，這里竟是個小型的兵器廠，地上堆放著刀槍劍戟，還有鎧甲和弓箭。眼見著四五十號人在冶鐵鍛造，卻除了叮當鐵器碰撞的聲音外靜的出奇。
他們都是啞巴！柳吟秋突然感到一陣心驚膽戰，賢王竟然偷偷豢養著這些工匠私造兵器？
驚詫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柳吟秋的視野里，小啞巴抱著一堆箭頭走進那束光線里，他故意放慢了腳步，享受著暖暖的光將自己包圍著，可他不能駐足，等磨蹭的腳步踩到了光圈的邊緣，便一貓腰跑開了。
見不到陽光和星空的日子里，柳吟秋過得不知晨昏，小啞巴會按時送來吃的喝的，再陪著等他吃完收拾走碗筷。這孩子很辛苦，細瘦的小手掌上摸著都是繭子。為了多留他一會，柳吟秋故意吃飯很慢，還一邊吃一邊沒話找話地聊天，小啞巴會很認真的聽他胡謅八扯，然后眨巴著黑黑亮亮的眼睛點頭搖頭。
看得出來，小啞巴很喜歡送飯這個差事，每次來都很高興。柳吟秋什么活都不干在這墓道里都待得苦悶，那這個孩子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過完一輩子嗎？自己走了以后，他連個人聲都聽不見了！
柳吟秋撂下空碗筷，悠悠的看著小啞巴問：你想出去嗎？
小啞巴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愣愣地呆滯住，眼里似乎有憧憬，但更多的卻是驚恐。
你想看星辰滿天嗎？你想看霜葉漫山嗎？柳吟秋本來還想問的，現在都不敢出口了。
嗨！柳吟秋翻倒在床上，側頭看著小啞巴自怨自艾的說：真是憋死我了，整日困在這石室里，太煩悶了。
小啞巴蹲在石桌旁麻利的收拾著，沒有任何的反應。
柳吟秋翻了個身，趴在石床上托著下巴瞧著，暗自琢磨怎么這幾日賢王和立雪都沒有再來？也不知賢王到底會如何安置自己，送自己遠走高飛，還是就在墓道里躲一輩子？就算不用跟啞巴們一樣去打鐵干活，就這么關著也是生不如死��！若去西北查訪的結果，那楊成烈真的是通敵叛國，自己這條小命是不是就要交代在這里了？
本來翹著晃來晃去的小腳丫陡然停在空中，柳吟秋看著小啞巴離開后石室的門在他身后慢慢關閉，突然覺得不能等了，得出去！
耐心的等到工匠們歇了工，柳吟秋摸到了有光線透進的石室，攀附著洞穴內墻壁上的突起巖石，身形幾個回旋起落便扒住了洞口，手肘一撐躍出了洞口。
此時，已是深秋了，吟秋瑟縮了一下脖頸，往山下望去，盡染層林的空隙間隱約可以看到不遠處有一處宏大的宅第。黃金雕花的閣門，屋頂是琉璃黃瓦，若此處真是皇陵，那處大宅便應該就是賢王景世平現下居住的撫靈宮了。
皇陵禁地，沒有賢王的許可自己是出不去的，若是偷跑被守陵的禁軍抓到，別說賢王保不住自己，他目前這么個見不得光的身份反而會連累了賢王一起獲罪。
要不，就先賴到賢王的撫靈宮去？總比住在那幽暗的墓穴里好過吧？
柳吟秋打定主意后，趁著夜色掩護，獨自摸到了賢王的寢宮。主殿里空著，他便聽著人聲進了偏殿，在一處屏風后躲好。
“王爺，京城楊二公子的帳如何處理？”聽聲音是個老者在恭敬請示。
“山伯，你先照舊記著，楊老二那個混世魔王的錢，本王可不敢貪下，得給他們楊家人留著。”景世平說得慢條斯理，透著玩世不恭的勁兒，卻讓柳吟秋聽得動容。
山伯似乎有些納悶，看樣子是本不敢反駁，但還是憋不住問了一句：“王爺，那楊家九族被誅，連家奴都被流放出了京城，哪還有楊家的人啊？”
“先單獨記著，楊家抄斬這事此時撲朔迷離，還沒蓋棺定論呢！萬一他日昭雪，再冒出個楊家人來，本王此時貪下了楊成澈的錢，日后豈不是給人落了口舌，成了貪圖不義之財的小人？”賢王說著懶洋洋地靠到了美人榻上，又抬起胳膊虛掩了一個哈欠。
山伯看出賢王這是困倦了，便起身告辭而出。
柳吟秋心中大喜，雖然這楊成毅活著是見不得光，但賢王恩重還單獨留著楊二爺的賬！他不就是這筆錢最理所當然的主人？
時下，老皇帝已經病入膏肓，眼看著就要歸天了。大皇子就是當今的太子，得了滿朝文臣的支持，二皇子因母親是異族的女子所以在繼承大統之事上不沾光，封號北敬王也只是個二字郡王的爵位，但是卻雄心勃勃又有多年顯赫軍功在身，重兵在握。內閣六部各自站隊，不參與奪嫡的三皇子賢王只占了戶部，是個管著大盛財運的主兒，義父多年在老皇帝身邊隨侍，沒把自己送到太子和北敬王身邊，倒是巴巴的要往賢王身邊送。
雖然義父沒有明說這其中的深義，但是吟秋自己是明白的，義父這么做要么是體察入微探知了老皇帝實際要傳位給賢王，要么就是審時度勢判斷出太子和二皇子斗到最后有可能是兩敗俱傷，而賢王最后站了誰那邊誰便勝出。
怎么看，賢王景世平都是最后的贏家。一朝天子一朝臣，站哪邊都不穩妥，就跟著賢王才是萬無一失。
柳吟秋暗嘆一句，順著老狐貍義父選得路走，別的不說，錢肯定是不缺的。雖不指望以后升官發財，但眼下巴結好賢王，從那墓道里的石室搬出來肯定是沒有錯的。
聽著正殿那邊賢王景世平在立雪的服侍下就寢了，柳吟秋悄悄的蹭了過去，跪伏到榻邊，叫了一聲王爺，便嚶嚶的哭了起來。
“誰？”賢王景世平被床邊人驚得猛然坐起，抽出床邊懸著的劍就刺了過去。
柳吟秋只是側了下身，避過劍鋒，卻并沒挪地方，而是抬手遮到了景世平的唇邊，道：“王爺！饒命！若是驚動了侍衛，成毅小命王爺就保不住了！”
“是你！”賢王收劍入鞘，理了理身上的薄紗。
柳吟秋趕忙從一旁的邊凳上拿起景世平的外袍給他披在身上，“王爺，成毅愚鈍，才明白過來自己的命是賢王救的，所以特來向王爺謝恩！”吟秋一邊說著，一邊又攏過了棉被把景世平的腿也給蓋好了。
景世平著實受了不小的驚嚇，也心生疑惑怎么這個小伙子竟有這么大的本事？自己就從藏身的墓道里跑了出來，還能摸到自己的床邊。心里暗罵一句：雖說是要來謝恩，可半夜三更哭哭啼啼的往床邊一跪，這是什么規矩？隨即便怒道：“小子，你知不知道你來謝恩，可能就要把自己的命又還給本王了？”
“成毅知道王爺救下小人是冒了多大的風險，自然會謹小慎微，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即使有朝一日敗露行跡，成毅就是受千刀萬剮也不會連累了王爺�！绷髑锉硗炅酥倚模止蛟陂角澳ㄆ鹆搜蹨I，“今日是楊氏滿門的頭七之日……成毅無法為父母大人焚燒貢品祭拜，心里愧疚的很……只有王爺知道成毅的難處……成毅剛才還聽見王爺與管家交代，要記好二哥的賬，給楊家人留著。成毅心里感動，不知如何報答……成毅這里給王爺磕頭了�！币髑镉仲u慘又賣乖，又哭又拜了一會，便將景世平心中的怒氣都磨沒了。
“行了，起來吧！本王吩咐立雪送你回去！”景世平撩了腿上的棉被剛要起身，又被跪在榻邊的吟秋按住了腿，“深秋露重，王爺別著了涼�！闭f著，便手腳麻利的要把景世平塞進被子里。
“你……”景世平想說你別碰我，可話沒出口人已經在吟秋的服侍下平躺在床上了。
“王爺，成毅睡在那黑漆漆的墓道里害怕……再說，這大晚上的，讓外面的侍衛瞧見從王爺寢殿里送出來個人，也怕有損王爺的清譽�！绷髑镆贿呎f著，一邊抱著膝頭坐到了景世平的榻邊。
景世平見那人委在榻前可憐巴巴的不肯走，也想著夜已深了，不愿驚動侍衛，他倒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只是外面的侍衛里各方眼線都有，這明天傳出去了便不知道要填出多少亂來，便遞了一條毯子給柳吟秋，看著他跟個小貓似的窩在床下的腳踏上躺下了。
柳吟秋閉上眼就是數不完的銀子，便重新扒到景世平的榻邊問道：“王爺，成毅以后只能躲到墓道里偷度殘生嗎？”
從穎貴妃去世，景世平搬來皇陵里面的撫靈宮，便覺得世間清冷。雖偶爾與楊家二公子楊成澈和小侯爺景尚永一起廝混，但不過是應酬交際，心里始終覺得寂寞的很。也是很久了，都沒有人在夜里這么近的和他說話，突然就生出想聊上幾句的耐心，便答道：“好在你出身卑微，尚無品階，見得人不多。等過上幾年，本王便給你買個宅子，讓你娶妻生子為楊家延續香火。只是你以后不能再叫楊成毅了�！�
“楊柳依依，我不能姓楊，便姓柳吧？求賢王賜個名！”吟秋下巴墊在床榻上，兩眼在黑夜里巴巴的瞅著已經坐起身斜靠在床頭的景世平。
窗外幾聲秋風嗚咽，景世平沉眉道：“姓柳，便叫秋聲可好？”
秋聲，求生。
吟秋面上不顯喜怒，心里卻在苦笑，轉念一想，這個名字倒是很適合自己。從十年前離了父母本家，這十年不就是一直隱忍求生，從虎穴入狼窩，唯留求生一念，別的都身不由己。
好在，還保住了自己的本姓，我本是柳家的嫡長子��！吟秋忍著悲慟咬緊牙關，面上卻浮出一個感恩且討好般的笑容，“秋聲謝賢王賜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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