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道，定是凄冷透骨的。

        柳吟秋縮成一團的身體微微打著顫，他在一片漆黑里醒來，只覺遍體生寒。輕輕喚著“二爺”又在身邊摸索了一陣，卻既無人聲回應，也無半點光亮。

        明明是背著我走了黃泉路的，怎么又將我扔下了？柳吟秋念叨了兩句，之前稍有神智的時候，他確實是在一人的背上趴伏著，越走越黑，越走越冷。

        “這是黃泉路嗎？”他這樣問的時候，那人還答了他一句“小公子趴好，莫動！”

        這楊成澈雖然缺了大德害了自己這條性命，但能信守諾言真的背著自己走完黃泉路，也算是個情深義重的漢子�？苫貞浟艘幌履锹曇簦�柳吟秋又覺得不似楊成澈，難道是陰曹地府的勾魂鬼？可憐他死得冤枉，便背著他走了這么一程？可此時自己這是到了哪里呢？

        彼岸花，孟婆湯，自己是走到了哪一步呢？

        正毫無頭緒地思索著，突然有腳步聲傳來。柳吟秋有些驚恐地往后縮了縮，身體猛地被什么擋住，他轉頭去摸，冰涼涼、硬邦邦的觸感突然讓他心里生出了一絲異樣，死人竟有這么真切的感覺嗎？

        等那腳步聲停在了自己的跟前，柳吟秋循聲抬頭，眼前黑幕瞬間褪去，呼吸也隨之順暢。

        柳吟秋看著眼前人手中的黑色頭套，恍然大悟，這陰曹地府還興這個嗎？怕人看見來路自己逃跑回去？

        柳吟秋苦笑著抬手擋在眼前，適應著突如其來的光線，來人不說話，只是撐著盞燈站在他的面前，柳吟秋瞇縫著眼去看，自然是不識得，但卻辨認出來，此人既不是勾魂鬼，也不是什么黑無常白無常，他是人，是個活人！

        那么……

        “我還活著？”吟秋問眼前人。

        見那人點了頭，柳吟秋手一撐地跳了起來，“我沒死��！那這是哪里？”

        來人還是不說話。

        柳吟秋滿心疑惑的觀察著自己所在的石室，似乎有門但無窗無光，環視一圈是石墻石頂，低頭眼前是石床石桌，周身陰冷潮濕，空氣里有泛著點腥氣的土味。

        再打量眼前穿著粗布短打衣裳的人，年紀似乎不大，跟自己差不多高矮，身材瘦削，兩只眼睛黑黝黝亮晶晶的睜得很大，映著燭火的光芒也一直在打量著自己。

        “你是啞巴？是你救得我？”

        那人先點頭后搖頭，然后將手中的一個布袋子遞到了吟秋的面前。吟秋低頭打開，掏出來一張大餅。

        遠遠的有極緩慢而沉穩的腳步聲傳來，石室的門口也有光影晃動。能夠將自己從刑場上救下的人，柳吟秋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他的義父，可這腳步聲明明不是那人的。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攥在手里的餅也還沒來不及入口，便被那小啞巴突然搶了回去。

        “喂，先給我吃一口��！”

        上刑場的那天早上就沒吃過東西，跪到午時三刻受斬，又不知被何人在天黑時將自己背回，在這陰暗的地下石室里也不知呆了多久，柳吟秋早餓得前胸貼了后背。

        小啞巴卻不理他的求請，手腳麻利的又把頭套給他戴了回去。腳步聲停在門口時，柳吟秋已經被小啞巴拖拽著跪在了地上。

        來人開口，聲音沉穩輕柔：“成毅！”

        柳吟秋反應極快的一個頭磕在地上，“成毅叩謝救命之恩！”

        柳吟秋清楚地記得自己之前是上刑場當了替死鬼，此番既然有人救他，自然是因著他是楊成毅，不管后路如何，他都得先認下這假身份才能保住命。

        那人身上有淡雅的香氣，吟秋往前膝行了兩步，湊到他的腳邊。

        是沉香！吟秋心里一驚，怪不得這么大的膽子敢從刑場救人，原來有皇家的關系！柳吟秋伸出的手摸到了那人的袍角，金陵絲密織著暗紋，不是有關系，他就是皇家的人！

        “成毅，你楊家遭此橫禍，本……我也無能無力，只能救出你，好為楊家留續血脈，讓你們楊家的祠堂里日后能有供奉之人。”

        “成毅謝……”吟秋受驚般收回手，跪伏在地上一邊說著謝恩的話，一邊抑制著狂跳的心。

        面前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楊二爺的好友，也就是義父安排自己要勾搭的人，當今的三皇子賢王景世平！

        賢王沒再說話，只是溫柔的拍了拍柳吟秋的肩膀，便離開了。

        這是欺君罔上的事，賢王既然不愿意暴露身份，柳吟秋便識相地沒有點破。

        聽著賢王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柳吟秋只是叩著頭哭，完全是一副剛痛失親人的悲慘模樣。其實，他的心里卻別有一番心思，自己六歲與親人失散，被賣給閹人，從此身不由己茍且偷生。如今，一朝改命，成了楊成毅，豈不是可以逃出生天，重獲新生了？

        想到這里，柳吟秋摘掉頭套，不顧一旁見他瞬間變臉被驚得目瞪口呆的小啞巴，直接搶過布袋子翻出大餅狼吞虎咽起來。

        “喂，小啞巴！光給本公子啃大餅��？快去取些肉來吃！”柳吟秋想著自己以后的身份就是楊成毅了，便端出了公子的架子，對小啞巴吩咐起來。

        小啞巴并沒有動，只是蹲在一邊兩眼直勾勾的看著他。

        柳吟秋被小啞巴盯著瞧了半天，非但沒有覺得被冒犯，反而搖晃著腦子得意地沖著小啞巴抬了抬下巴，大言不慚問道：“小啞巴，本公子好看吧？”

        其實也看不太清楚，而且剛從刑場下來，披頭散發的有什么好看？但小啞巴不會說話。

        柳吟秋扒開手中的大餅，分了一塊給小啞巴，略露了露笑容，“你平時就吃這個？”

        小啞巴有些抱歉的點了點頭，湊近了一些，接過了餅。柳吟秋心里盤算，楊成毅雖然是個庶出，但也是楊家唯一的遺孤了，料想那賢王自然是不會虧待的。

        想到這里，柳吟秋抑制不住興奮，一把摟住小啞巴的肩膀，鼓著塞滿了餅的腮幫子，呼嚕著說：“放心，以后跟著本公子自然有肉吃的！”

        果然，這賢王對冒牌楊成毅還真是上心。

        他剛生吞硬咽的吃完了一整張干巴餅子，便有人提著滿滿的食盒送上門來。

        來人細長臉，丹鳳眼，長得不算精致，眼神卻很特別，清凌凌的似一汪深泉，像是藏著很多故事的人。

        柳吟秋被噎得生咽了幾口吐沫才勉強說出了一句謝謝，腹中已飽，看著擺滿石桌的雞鴨魚肉，擺了擺手叫過小啞巴，立馬兌現了跟著自己有肉吃的諾言。

        丹鳳眼瞧著柳吟秋拿起筷子，自己不吃，倒是夾了一塊肉送到了小啞巴的嘴里，便疑惑著叫了一句：小公子！

        只這句“小公子”便被柳吟秋聽出來，此人正是之前背著自己走在黑暗中的勾魂鬼。

        “救我回來的人是你吧？”柳吟秋撲到來人身邊，摸著他結實的臂膀確認道，“恩人！就是你背我回來的！”

        丹鳳眼拍了拍小啞巴的肩膀，又朝著他擺了擺手，等著小啞巴出去了，才道：“背小公子的是立雪，但救小公子的是……是立雪的主子！”立雪有意回避了賢王的稱呼，又道：“主子吩咐立雪來給小公子送些換洗的衣服和吃食，還要辛苦小公子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

        柳吟秋心里苦道：怎么就把我安置在這么個鬼地方？這跟真的做了鬼也差不了多少了。

        立雪瞧著面前的柳吟秋消瘦可憐，又憐憫他剛遭遇了親人俱亡的變故，便安慰道：“立雪敬佩楊氏滿門忠烈，小公子要好好活下去……”

        柳吟秋抹著眼淚裝作極為悲慟，問：“楊家何故招此禍事？”

        立雪答：“我家主子得到消息，圣上大怒，因身在漠北前線沙城的楊家嫡長子楊成烈投敵，放過了敵軍過境直入漠北六城大肆燒殺搶掠，楊成烈背負叛國之罪，所以圣上判了滿門抄斬�！�

        “楊家的嫡長子怎么會投敵？”話一出口柳吟秋就知道出了紕漏，又改口道：“我大哥他真的是投敵了嗎？”

        立雪低垂著眼眸，小聲道：“我家主子已經派出了人去西北查訪真相。宮里傳來的消息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沐公公趁皇帝昏沉中簽下了圣旨……”

        天靖帝這些年篤信術士仙方，妄圖博取長生之術，一面整日里沉迷飛煉金石，服食丹藥糟蹋了自己的身體，另一面縱容司禮監越級攬權，搞得朝廷里烏煙瘴氣。

        楊成烈投敵與否尚不知曉，但身居尚書高位，居然可以不通過三法司公審，就判了滿門抄斬，還立即行刑，這其中必然是有奸人亂政。

        柳吟秋經身居宮中要職的義父多年提點，對朝堂內廷之事也多有了解，知道這么大的案子，牽扯必然深廣，若是有陰謀也必不是一時能深挖出背后真兇，得解一切原由的。

        楊氏忠烈，柳吟秋面對這四個字心里很是復雜，楊老將軍當年曾經立下赫赫戰功，平定南川，主事兵部，這么多年來都是大盛朝的中流砥柱。若楊成烈投敵是假，楊氏滿門便是冤死�？赡强珊薜臈畛沙河謶{什么為了自己的庶弟活著，就要害他差點走了鬼門關？

        為了多了解楊成毅的身份背景，柳吟秋接著問道：“立雪哥，可知我家人真的都沒了嗎？你家主子既能救出我，為何不肯多救幾人？我母親……”

        “其他人，我家主子都救不得！”立雪沉痛道：“我家主子得了消息時，宮中傳旨的公公帶著羽林勇衛已經在路上了，若不是楊家二公子偶爾提起楊府上有你這么個不起眼的庶弟……楊公子，你不要介意……旁的人在朝廷都有封賞……”

        聽著立雪斷斷續續的述說，柳吟秋這才明白賢王還真是跟楊成澈想到一塊去了。楊尚書因為楊成毅的母親身份卑微，莫說為他請封，就連讓他見外人都嫌丟人。所以，楊成澈才在危機關頭想到這不起眼的庶弟身上也是留著楊家的血，可以混在家奴中發配出去保下性命，讓柳吟秋當那替死鬼充了數，反正外人是認不得他的模樣，勇衛營和監刑官那里都能蒙混過關。

        只是沒成想，陰差陽錯之下，這楊成毅的替身竟又被賢王救了出來。

        這便是機緣嗎？那個千方百計都勾引不到的人，竟救了自己的命，成了自己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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