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無歸
臘月二十三,客棧里的伙計們都忙活著祭灶,進進出出的打掃著廚間、灶臺和飯堂,還在灶神像旁貼上了對聯“在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神像下邊的供桌上,也擺上了糖果和點心。
到了年根,客棧里的生意冷清了下來,柳秋聲在空無一人的二樓廊子上偷偷地摸著眼淚。
今天他特意賴了床,打發了江火跟著山贏外出采買年貨,萬家喜慶,可他卻不知自己家在何方。
忙碌的小伙計路過灶神像,趁著掌柜的不在跟前,雙手合十默禱一番,然后掛滿意足的離開。灶神是督察人間善惡的司命之神,掌管著一家壽夭禍福,柳秋聲知道他是在為家人祈福,可自己卻不知家人是否安康。
“你還有家人在世嗎?”柳秋聲問悄悄靠近的玉蟬。
“哥哥,我們再去找……”玉蟬不答,只是倔強著小臉,上來就拉著柳秋聲往樓下扯,柳秋聲跺著腳想掙脫,“你別跟著我犯傻了!去哪里找?”
兩人拉扯間到了天井里,忽見江火呼哧氣喘著慌慌張張跑來,說:“小公子,不得了了!圣上……圣上歸天了!”
店家聞言啊了一聲趕緊揮著衣袖指揮著伙計們重新忙活了起來,墊著貢品的紅綢子被撤了,灶神像兩旁的一副紅對子也被換下。
新年的氛圍瞬間被國喪沖淡,紅彤彤的世界頃刻間換了素白。
山贏進了客棧的院子,就招呼著伙計收拾裝車備行李,柳秋聲追上去問:“山伯,北敬王回京城了嗎?王爺,王爺一切好嗎?”
“渝州山高路險,這圣上歸天的消息快馬加鞭走了五天才到,京城是什么情況老夫何從知曉?小公子,此來渝州要采買的藥材……”
“回去,趕緊回去!”柳秋聲不等山贏說完,提著衣擺就招呼著江火跳上了門口的馬車。
建寧城里一共停留了快一個月,柳秋聲找遍了城中上百戶姓柳的人家,卻一點線索也沒有。山贏說在渝州十二城,柳姓是極為常見的姓氏。只記得姓柳,十年前在京城被人牙子兜頭一個麻袋抗走了,憑著這點信息,找到家,找到父母,無異于大海撈針,在街頭彷徨瞻顧多日無果,柳秋聲才心如死灰般意識到自己來建寧城找家,無異于是癡人說夢。
“哥哥!”玉蟬驅馬靠近,湊到馬車邊,小聲道:“你當年生在京城長在京城,又丟在京城,咱們回京城去找,希望更大些。”
柳秋聲回想自己十年里吃了無數的苦,若是早讓他知道自己從眼前一黑離開母親,便再也沒機會重回那個懷抱,還能硬撐著活過這么多年嗎?
念想,總是要有的!若不然,人活著便沒了奔頭。
“玉蟬,進來,我和你說話。”柳秋聲心中重生了希望,又覺得近日里跟玉蟬親近了許多,便將他叫到了身邊。
“你的家人呢?”柳秋聲望著玉蟬忽閃著的大眼睛,這么漂亮伶俐的孩子,若是在父母的身邊……
“我爹把我賣了,不讓我回家了。”沒容柳秋聲接著想下去,玉蟬已經紅了眼睛,“我在田埂上攆野兔,師父看我跑得快……”
“不說了!”柳秋聲用拇指抹掉玉蟬眼瞼上的眼淚,托著他的小臉逗他,“你有哥哥呢!咱們回皇陵,有王爺的照拂!”
只是,不知王爺眼下如何?先皇駕崩,二十七天的熱孝期內最是兇險,柳秋聲默默合眼祈禱,愿王爺心愿達成,這么想著柳秋聲突然覺得之前千方百計想要逃離的皇陵,竟成了遠離世上塵囂的世外桃源。
柳秋聲回想起風荷堂,便由衷的心里滿足,吃的好,穿的好,跟著玉蟬每天的漫山亂跑。
一行人正要出建寧城,正逢一行旌旗小隊入城,兩方人馬都不少,正好堵在了城門下。
柳秋聲掀了車簾子往外張望,還沒看明白對面是什么來頭,卻被遠處騰起的一陣煙塵吸引,西南少見這樣蒼茫的風,似有千軍萬馬正鋪天蓋地卷來。
車廂外傳來山贏的聲音,“出不了城了,先回去。”
車馬調轉了頭,又往建寧城里去了。江火拱著肉乎乎的身子進了車廂,蹭到柳秋聲身邊,委屈道,“小公子,外頭在肅清車馬道。”
柳秋聲和玉蟬對了個眼神,玉蟬一緊腰帶,貓著身子躥了出去。
轉眼又回到了之前的客棧,心境卻與一個月前剛到此處大不相同。當時是歡脫著逃了牢籠的鳥雀,現在卻因不得歸巢而心焦。
柳秋聲在山贏那沒打聽到什么消息,剛推門而出走到廊子上,迎面就撲跌過來一個人,渾身是泥,臉面的風塵,看那打扮就是趕了長路的,柳秋聲上去想扶一把,卻被那人警惕的躲閃開,擦著他的肩進了山贏的門。
京城里來的?有王爺的消息!
柳秋聲心急火燎的折返回來,瞧著那人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到了山贏手上,便不管不顧一把奪過來就拆,打開一看卻傻了眼,鬼畫符一樣的看不懂。
“這啥?”柳秋聲只好又遞回給山贏,山贏只瞧了一眼便將那張紙就著燭火燒了,又吩咐送信人,“歇下吧!跟我們一道回去就成。”
“山伯!”柳秋聲指著燭臺下那一小堆灰燼,“王爺說啥了?”
“不是啥要緊的事!”山贏捋著他那山羊胡子,像是要講故事一樣的擺著譜,“王爺吩咐老夫給宮里額外備些藥材。”
柳秋聲沒問到一點京城的消息,又明知山贏有事瞞著他,心里郁悶著退回廊子上,一轉頭就瞧見玉蟬跑得一腦門子汗,上來一把將他拖進了屋里。
“城門口遇到的是川南王?太子往渝州派來了新的節度使?”柳秋聲抱著膝頭盤腿坐在圈椅里,歪著頭琢磨著玉蟬帶回來的消息,怪不得建寧城封了城,這是要考驗川南王的忠心啊!
沒心沒肺的江火奉了茶就一邊坐著嗑瓜子去了,玉蟬探著身往柳秋聲耳邊湊了湊,小聲說:“新來的節度使姓高,我遠遠的瞧了一眼,肥頭大耳的不像個武將,聽底下人議論,說是認了宮里的大太監做干爹,才得了這個節度使。”
高天明?柳秋聲端著茶碗的手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卻也沒逃過玉蟬的眼睛。
“哥哥,認識?”
“聽說過,榮公公的人,跟王爺也有來往。”柳秋聲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子上點畫著什么,江火好奇的抻著脖子看了一眼,捂著嘴呵呵的笑了起來。
柳秋聲停了手,瞪了江火一眼,拿袖子把桌子上幾個小王八抹掉了。
“那個節度使住哪了?咱們去探探。”柳秋聲也是仗著藝高人膽大,大白天的就拉著玉蟬混到了建寧城里的刺史府附近。
高天明帶來的數萬禁軍,圍著建寧城建了三個大營,將此去中原的路封了個水泄不通。川南王受詔攜妻女全都來了建寧城,和京城派來的節度使大人一起住進了刺史府。
“都等著京城的動靜呢!”柳秋聲瞧著熱鬧鼎沸的刺史府,視線追隨著幾個剛從大門里出來的小太監,那幾人穿著青綠錦繡服,品階雖不高,但模樣氣質一看就是皇宮大內出來的,“走,咱們找他們玩去。”
玉蟬看了一眼穿著花緞夾袍,頭戴鎏金發簪的柳秋聲,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褐色短袍子,便一低頭扮成長隨的模樣跟了上去。
宮里的太監得了這么個好差事,剛安頓下來就壓抑不住好玩的心,出了刺史府就往熱鬧的長街上去了。估計是提前打聽了門路,幾個人到了長街上,路過酒肆花樓都沒停留,嬉鬧哄笑著直接鉆進了一個胡同。柳秋聲和玉蟬跟進去,一條青石小路走不多遠就到了一處開闊的場地,里面鬧哄哄的圍著一群人正振臂高呼的興奮著。
幾個小太監扒拉開人群鉆了進去,柳秋聲嫌擠,給了玉蟬一個你去的眼神,便獨自找了一處避光的墻角靠在那等著。
那群人里,有不少穿著常服的官員,看來渝州地界的六曹眾吏有不少來了建寧城。新年在即,先皇駕崩,新上任的節度使,應召而來的川南王,這建寧城可是要熱鬧了。
“哥哥,斗雞的。”玉蟬靈活的擠到人群里看了一眼,就回來了,“宮里的,就好這些。”
玉蟬跟著他師父也沒少在賭博場上混,但他卻不喜歡這些,柳秋聲看著他蹙著眉頭就沒打發他再去盯著,想等著那幾個小太監賭夠了,再找機會。
正這時,一只毛爪上掛著血的斗雞騰空飛出人群,在眾人的叫好聲中撲閃著翅膀正好落到了柳秋聲的腳下。
“哎,這……”柳秋聲厭棄血氣,抽身要躲,卻被呼啦圍上的人堵在了中間,追過來的雞就在他的陰影下,虐凌著另一只已經皮開肉綻無從招架的雞。
柳秋聲突然蹲下了身,環臂一抱,將那奄奄一息的敗雞護在了懷里。
“嘿!怎么回事?”
“龜兒子!放下!”
賭徒們不干了,扯著他的衣袍奪雞。
“輸了,輸了,都傷成這樣了還斗什么?”柳秋聲抱著雞扯著脖子喊,見玉蟬又從人群里鉆了回來,便把那傷雞往玉蟬懷里一塞,推了一把。
玉蟬抱著雞,在旁邊那人膝蓋上借力一踩,就飛身上了一群人的肩膀,躲過幾只張牙舞爪的手臂一躍上了房頂。
“哥哥,上來!”玉蟬在房檐上坐定,一手抱雞,一手朝柳秋聲一揮。
斗雞場子的老板帶著幾位壯漢圍了上來,打量了一下柳秋聲的衣著樣貌倒也沒敢直接動粗,只是不客氣的道:“不死不休,是咱們這斗雞的規矩,公子可不能替那畜生認輸。”
一句話引得周圍一陣哄堂大笑,可押了寶的賭徒們還記掛著自己的輸贏,不肯善罷甘休,七嘴八舌的嚷嚷著讓柳秋聲還雞。
“那雞我買了,我給它贖身。”柳秋聲扯下身上的錢袋,硬塞進雞老板的手里就要脫身,卻覺周圍陡然安靜了下來,一抬頭便見自己面前的人群中出現了一條縫隙,隨著縫隙越拉越寬,柳秋聲看到縫隙的盡頭站著一個穿圓領袍衫的人,那人衣長袖長,頎身玉立。
“國喪期間,不宜開賭盈利。”那人開口,聲音不大卻極有威嚴。
“是!是!”雞老板抄起那只還在耀武揚威的勝雞灰溜溜的逃了。
“散了,散了。”那人身邊的隨從開口,聲音粗魯,氣場十足。
一群賭徒烏泱泱的都散了,只剩了那幾個青綠錦繡服的小太監,其中看著最年長的一位抬了抬下巴,“世子爺,我們剛來下了注,你這是幫著那雞老板套我們的錢啊!”似是玩笑的一句話,說的極不尊重,引得那被稱為世子爺的人眉頭一皺就有些惱怒。
但他卻忍了半晌沒說什么,只是朝著身邊的隨從擺了擺手。
那隨從極不情愿的掏出錢袋,還沒遞上就被心急的太監揚手奪了過去。柳秋聲看著連個補子都沒有的宮中內宦,出了京城竟連川南王世子都敢勒索,雖有些氣不過,但也知道這不是他出頭的時候,便招呼著玉蟬跟著那幾位青綠錦繡服走了。
“幾位爺,你們可真夠威風的啊!宮里出來的吧?在建寧城待多久啊?”柳秋聲嘴甜著湊上去。
“呦,這不是那位要給雞贖身的公子嗎?”還攥著錢袋的那位立定了上下打量了柳秋聲一番,“也是京城來的?”
“扔了,扔了。”柳秋聲看了一眼身后還抱著雞的玉蟬,“這西南的雞跟京城的雞不是一個路數,頭回賭的這么晦氣,凈輸不贏!”玉蟬在那敗雞的腦袋上摸了一把,放了生。
“你是故意攪局的啊?”攥著錢袋的那位倒是也挺大方,一邊跟著柳秋聲插科打諢,一邊解開錢袋抓了錢分給其他幾位要回去當值的小太監,然后顛了顛所余不少的錢袋,問:“賭是不成了,這建寧城還有什么好玩的啊?”
“公公,咱先喝兩壺去?”柳秋聲一臉堆笑,做足他鄉遇故知的誠意,“我隨家里商隊早來了一個月,嘗遍了建寧城里的好酒。”
“走著!”
柳秋聲跟那太監勾肩搭背的往長街上走,看著垂在袖口間的青白色錢袋上繡著幾枝修長的文竹,直覺得這錢袋受了委屈,那玉榮持重的世子爺也受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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