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長夜
靈光寺就在京郊,分上下兩院,分別建在永華山的山腳和山腰。下院是香客們燒香許愿和留發的俗家弟子修習的院落,景世平要拜訪的住持凈空法師住在上院,爬了八百級臺階,才到了三個金光大字輝映的上院門口。
月明大汗淋漓,勉強撐著膝蓋喘著粗氣站著。見景世平站定了腳步,又趕緊跑上前去,強撐著抬起手敲了敲門。
門閂撥動,“嘎吱”一聲厚重的寺門開了條縫,出來一個穿袈裟的小和尚,圓腦袋圓眼睛,瞧了景世平一眼,張著圓圓的小嘴,雙手合十,低頭施禮叫了一聲,“王爺!請進!”
景世平有些驚奇,小和尚倒是機靈,認得自己還頗為鎮定有禮,跟著進了院子,小和尚一溜小跑,直接將景世平引到了方丈室,將人送到了凈空法師面前。
“王爺來了!”凈空法師從蒲團上站了起來,是個高個子,身材魁梧,臂膀寬大,不像京城第一名剎的住持,倒像是個威武的武僧。
“住持!”景世平雙手合十,微微躬了躬身,可想到這凈空法師從程若海那論能算自己的師伯,便又壓了壓腰身,拜得更低了些。
住持還了禮,和煦地笑著,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卻好似相熟已久。
“原來先生的仁心竟與佛家的慈悲一脈相承,怪不得先生講道與千秋書院其他老師不同,根本居然在這里。世平之前不知,如今才來拜見,望師伯見諒。”景世平又行一禮,因著凈空眼中的那份長輩的目光,躬身更加心甘情愿。
一只有力的大手托住了景世平的臂肘,帶著暖暖的溫度,“王爺禮過了。若海并沒有遁入空門,與貧僧也沒有師兄弟的名分,當不起王爺這聲師伯。”
大手往下一滑,就抓住了景世平的手腕,力道駭人,拖著將人按在一個蒲團上,他又道:“不過,若海確實與本寺有淵源,若是王爺有用得到貧僧的地方,貧僧自會隨時效命。”
“住持此話是何意?”
凈空法師在景世平的對面落座,端了一杯糙茶給他,指著樹上的一群麻雀讓他瞧,“麻雀雖小,但成群起來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若海應該教過王爺,天子是天下人的主心骨,若是得一賢明的君主,天下蒼生便如同得到了護佑,這與我佛慈悲本是一心。若海對王爺心中有愧,不愿再見,但仍心念王爺,暗中做著籌劃,王爺不如就叫我們麻雀吧。”
“住持,天下認定了當今的圣上,本王……”景世平手腕上有些脹脹的,因為緊張頭腦也跟著一片眩暈。
“貧僧知道,王爺曾與先生約定若太子繼位便保全自己,若二皇子謀反則自立為王。麻雀的心思在天下人,不在王爺。如今太子登基,天下已定,麻雀自然不會輕舉妄動,但若有一日王爺需要,凈空攜上院三千武僧和下院三千俗家弟子都愿供王爺驅策。對了,還有千秋書院,程老先生那王爺去拜訪過了嗎?”凈空法師笑得憨然,大逆不道的話讓他像家常一樣徐徐道來,聽得景世平頭皮發麻,手腳冰涼。
靈光寺的凈空法師和千秋書院的程攬月以及一眾簇擁者,都是程若海早早就為他預備下的麻雀。可程若海呢?
“先生他?”景世平本是來找人的。
“若海在先師圓寂時回來過一次……”
凈空的先師就是將程若海送到千秋書院的緣宗法師,靈空寺的前住持。緣宗法師圓寂是半年前的事,景世平不等凈空說完,便打斷他,“住持,先生他來過?”這是四年里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見過程若海,似乎是不確定,景世平目光在禪房里掃了一圈,“先生他來過靈光寺?”
“就在這里!”凈空指著景世平坐的位置,說:“若海說,若你來,便將麻雀……”
“先生去了哪里?”景世平才不在乎什么麻雀,他只想知道,“先生他好嗎?”
凈空望向虛空里,敲起身邊的木魚,篤篤聲中嘆道:“若海留下的話本僧已經轉達到了。王爺,請回吧!”
好歹人是在的,景世平稍稍放寬了心,離開了靈光寺,回了皇陵。
空寂的日子本是慣了的,景世平閑坐看了一會雜書,又抬眸看著墻上的畫出神,曾經頑劣的孩童被程若海點通了關竅,將家國天下的大義放在了心里,又為了想讓父皇和先生失望,便將文治武功盡數廢棄,變成個荒唐的紈绔。甚至開始患病示弱,閉門不出,遠離朝堂,又以母妃魂魄不安為借口,來了皇陵,徹底不問世事。
景世平苦笑,自己這些年也真是荒唐。
至于好男風的傳言,全部都仰仗了兩個好玩伴,楊成澈和景尚永。
自己雖然也偶爾會在秦樓楚館過夜,卻不曾招人侍寢,只當這世間都是薄情人,表面歡愉何能撫心?
景世平想起景尚永之前的種種劣跡,突然一陣揪心,若柳秋聲真的就是黃花館里的小倌,那他去找景尚永豈不是羊入虎口?原來還以為把自個的扳指給了江火就能給他護身,可若他真的是在黃花館時就與景尚永相識,那豈不成了自己把他當了禮物送過去了?
月明見景世平深夜獨坐,便送了裘皮大氅給他披上,竟剛好是那件白狐裘。
“別怕,你喜歡本王便送你了,你不出皇陵便無妨。”
往事歷歷,景世平又陷入迷惑,本給了山贏消息,若柳秋聲去渝州后伺機逃走,便由他去,不可傷他。可他為什么偏偏回來?還帶了那么多的驅寒解毒的藥包,他若是別人安插的奸細,又怎會特意離開皇陵,去渝州為自己尋藥,又細細的配好分成了三百多份。
“這是小公子給王爺備的藥,硬說王爺的身子不好。”山贏還笑話柳秋聲,他哪里有柳秋聲那份細心,知道自己這些年里積下的寒氣,累下的毒體?
只有柳秋聲知道。
幾案上熏香騰起的煙直直而上,氛翳彌室,勾起人的回憶。景世平指尖觸到白狐裘上,柔軟細膩,這是柳秋聲挪不開眼的衣裳,抄起衣擺湊近鼻尖輕嗅,這是他聞香識人,初見自己時嗅到的味道。
“拿去交給山伯。”景世平一把扯掉身上的白狐裘,扔到月明的懷里,“讓他去青州,把秋聲接回來。”
柳秋聲一行到了青州,就直奔了景尚永的侯府。
“嗨,是你!”景尚永果然還記得他。
“奴家被楊二爺弄回了家,混在家仆里發配了。王爺好不容易才把小奴救了回來,這不就原封不動的給侯爺送來了。”柳秋聲解開外袍的領口,扒開貼里,掏出了一個繩線墜著的墨玉扳指給景尚永看。
“好!王爺夠意思!”景尚永認得那是景世平的東西,便認定了柳秋聲是賢王送來的人。
“那王爺的貨!”柳秋聲主動湊上去,扒到了景尚永的身上。
景尚永狡黠地舔了舔嘴唇:“你陪的本侯高興了,貨自然就放了。”
“那小奴就陪侯爺三日!”說完,他回頭吩咐江火,“你回吧!”
江火知道柳秋聲為了什么而來,雖心不甘情不愿,也不敢擅作主張誤了賢王的事,便只好應了聲是,又留下了柳秋聲兩套換洗的衣服便回了客棧。
當晚,柳秋聲知道會不好過,便刻意多飲了幾杯把自己灌醉,觥籌交錯間,竟生出些許恍如隔世之感,似乎他一直都是那個黃花館里的小倌,從不曾去過皇陵,也從不曾有過自由。
“侯爺,你可知黃花館一別,奴家多想你和楊二爺啊!那段日子可真是瀟灑快活,廳堂之上,各種珍饈佳釀,一眾小倌圍著各位爺徹夜狂歡。酒酣耳熱之時,還有歌姬在旁奏樂助興。侯爺,你這府上可就冷清的多了啊!”
“有你就夠了!”
沒有其他人可以分擔,景尚永全部的精力都耗在他一個人身上。長夜漫漫,過得好生艱難。
玉蟬趁天黑,潛入侯府摸到了小侯爺的寢殿外,捏著拳頭聽了一會,便抹著眼淚不忍再聽,他什么都不能做,也不敢做。他緊緊的扯自己的腰帶,都快把自己勒得喘不上來氣了,才塌著肩垂著頭回了客棧。
終于盼到三日后,江火一大清早就來了侯爺府外候著,可直等到正午的陽光曬化了路上的積雪,來往的馬車迸濺了他一身泥點,門房也沒放他進去。只等來侯府的管家一句話,“侯爺交代,貨放了,人留下了。”
江火聞言就急了,蹦著高的往府里沖,卻被四五個家丁拖著扔了出去,滾了一身的泥水。
白天硬闖不行,玉蟬便在當晚再次摸黑潛入侯府。
“哥哥,我救你出去。”玉蟬再次見到了柳秋聲時嚇壞了,臉色慘白的沒有一絲血色,一拉他的手腕細的要斷了一樣,才幾天功夫人怎么就成了這樣了?
三天未進水米的柳秋聲趴在榻上,歪了歪頭,說:“等我養上幾天倒是也能跑,可是王爺的貨還不知出了青州沒有,你先回京城,王爺的貨到了再來找我,我先忍著吧!”
寢殿里掛著一副畫,池塘里,一對鴛鴦在調情戲水,柳秋聲突然念叨起來: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
鴛鴦!柳秋聲的手緊緊的揪著床單,這么一用力,額頭上就浸出了一層薄汗,血從身后涌了出來,薄被被鮮血染透,嚇得玉蟬急紅了雙眼,“哥哥,你這傷……”
“玉蟬你知道嗎?”柳秋聲忍著疼,一抹淡笑浮在臉上,“據說鴛鴦一旦配對,便會終生相伴,雙宿雙飛。”玉蟬哪顧得上什么鴛鴦?他見柳秋聲身后的血涌出的殘血沿著床沿滴到床下,情急之下撞翻了桌案上的香爐,希望有人能聽到響動能來看一看屋里的人。
屋外果然響起了腳步聲,玉蟬翻身從后窗跳了出去,又蹲在窗下聽著動靜,確定了是侯爺景尚永進來,吩咐下人去請了郎中,才抹了一把被自己咬破的下唇,哭著回了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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