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3章 拾花2
老人種棉花是個老手了。不僅種棉花種的好,施肥,打杈,捉蟲,老人樣樣在行。當然,老人在村上最出名的還是拾花。這里人管棉花叫花,管摘棉花叫拾花,到了秋天,田野里棉花都開了,白花花的一片,有人喊,拾花去了。大家就都去拾花。你琢磨琢磨,這個拾字叫得好。你聽聽,拾花。拾。不是摘。摘很生硬,摘菊花,摘鮮花都可以,那要掐斷花莖。摘棉花不恰當。棉花成熟了,開白色的花朵,棉桃張開了小嘴巴,把白花花的軟和和的棉花吐出來,軟蓬蓬的一大團,喜人得很。棉棵比人矮,要彎腰,伸手一扯,就拾到手里了。拾不費勁,而且讓人高興。拾錢也是“拾”嘛。棉花很貴,價格高,所以拾棉花也可以是拾錢了。拾花好。老人喜歡拾花。這種花實用,樸素,它不漂亮,可是它實在。就像做人,光有花架子不行,光開漂亮的謊花也不行,得像棉花一樣實在,暖和。老人把一個包袱圍在腰里,和其他的社員去田地里拾花,她總是領隊。那年生產隊里進行拾花比賽,老人得了第一名,掙了五個工分。老人拾花,又快又干凈。拾過去干干凈凈的,不會落下。落下了可惜,有年輕人不會拾,拾過去拾不干凈,張開的棉嘴里還殘留著絲絲縷縷的白色棉花瓤子,可惜了。一棵收拾好了的棉花,可以結三十多個棉桃。這些棉桃開始很小,玉米粒樣,一個枝杈上就結好幾個,都藏在每個葉子下面。漸漸的,棉桃一個個長得像桃子一樣,尖尖的嘴巴,四個花瓣緊緊地閉合著,等到了秋天,它們的顏色暗淡起來,水分減少,就要張開嘴巴了。它們就像約好了似的,一茬子一茬子地張開,基本都是在晚上張開,早晨的時候你去田地里一看,白花花的,好像下了雪花一樣漂亮。等過了霜降,棉花還開不完,但是地里要種麥子,棉花棵子就要拔出來。拔出來不要緊,拔出來把棉花棵子放在太陽地里曬,那些還沒有開放的小棉桃也就慢慢張開了嘴巴。這樣的棉花往往就屬于二等棉花了。有的還有紅瓤子,價格也便宜。這樣拾棉花也有個名稱,不叫拾花了叫剝花。老人在院子里種的棉花,不用等著騰出地來種麥子,所以就不著急,棉花還讓它自己長著,慢慢開。反正也不多,二百多棵吧。慢慢拾。老人算了,拾的花彈了軋了,可以做一身棉衣棉褲,還有一雙棉鞋。
老人真是想給兒子做一身她親自種的拾的棉花制成的棉衣棉鞋,前一段時間,兒子讓人捎了信來,說是多少年沒有穿過娘做的棉鞋了,想要一雙娘做的棉鞋。他說,他穿過的幾千塊錢的皮鞋也不如娘做的棉鞋暖和,舒服。他想穿。他穿上這樣的棉鞋塌實,腳塌實,心里也塌實。老人哭了一場,于是決定毀了花種棉花。她要親自種,親自收,親自拿去彈,親自縫,最后,她還要親自給兒子送去,給兒子穿上。
整個秋天的時間,老人就在拾花中度過的。這讓她想起了許多當年的往事。她記得有一次,兒子在縣城上學,兒子刻苦,又懂事,一個月兩個月也不舍得花錢買車票坐車回來。兒子不回來,老人就讓同村的在縣城上學的學生給兒子捎點東西,煎餅了,咸菜了什么的。那年冬天天很冷,她拾了花,給兒子做了一雙新棉鞋,老人想念兒子,也想親手給兒子穿上,于是老人親自步行三十里路揣在懷里給兒子送去了。那是她第一次去縣城。天下了雪,一路子滑倒了三個骨碌。等到了學校找到兒子的時候,她已經又冷又餓,雙手都凍得麻木了。兒子接過新棉鞋,捧住她的手,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兒子還穿著夏天的露了窟窿的單鞋,腳指頭都凍爛了?蓛鹤硬徽f冷。她說兒子好樣的,有種。她親手給兒子換上新棉鞋,兒子抱著她喊了一聲娘。結果,回來的時候她哭了一路子。那雙棉鞋兒子一直穿到了考上大學,后來,兒子就保存起來。前些年她去省城,兒子還拿出來給她看。兒子說,我能有今天,這雙鞋也有功勞啊。
收完了新棉花,老人并不著急著去彈軋。老人早掐算好了時間,她不急。她把屋里的兩條長凳搬出來,又把里屋閑床上的葦席揭下來鋪在上面,然后,才把她拾的花攤開在院子里。院子里的陽光很好,深秋的天氣已經很涼爽,但是陽光還是那么地好,那么地亮,那么地溫暖。老人把棉花攤開得很均勻,薄薄的一層,薄了能曬得透,陽光吸收得好。老人坐在堂屋門口的羅圈椅里,一動不動地看著白花花的棉花發呆。她看著自己親手伺候出來的棉花,覺得這些棉花是那樣的白,那樣的親。棉花為什么軟和?暖和?就是因為棉花吸收陽光吸收得好,棉花把這些陽光都藏起來了,到冬天的時候再放出來,所以人就覺得暖和。老人想。只要太陽好,老人每天要把這些新棉花抱出來攤開,曬上一曬,等中午的時候,還要再翻上一遍,老是曬一面不行,太陽把這面曬熱乎了,她就要把那一面翻過來,也讓那面熱乎熱乎。就像夏天里曬新麥一樣,要用木锨一锨一锨地翻幾遍,這樣才能曬得好?衫先藭衩藁ū葧裥蔓溦J真,她翻得很仔細,跪在條凳上,伸著胳膊一把一把地翻棉花,一個角落也不漏掉,一把也不漏掉。翻完了老人還是坐回羅圈椅里去,癡癡呆呆的發愣,有時候連飯也忘了吃,于是就有人問,三奶奶,你在想什么呢?你該不是在憶苦思甜吧?三奶奶才激靈一下,回過神來,說,我想啥,我還能想啥。我想以前的日子哩。人就說,三奶奶,以前的日子苦,你不要想,你要往后看哩。三奶奶就笑了,說,我想我兒子哩,總行了吧。
老人畢竟是有些老了。以前的三奶奶可不是這樣的,以前的三奶奶閑不住,收拾收拾這里,拾掇拾掇那里的,腦子也靈醒,就是坐下來歇會,也會提了畫眉籠子掛在面前,看漂亮的畫眉鳥兒在籠子里來回跳躍,畫眉鳥兒在籠子里從支架的這頭跳到那頭,又從下面跳到上面,小腿兒不停地挪,不停地挪,小嘴兒也不停地唱出動聽的歌曲來。老人就孩子一般,不時地揚手去逗畫眉,老人臉上掛著慈祥和滿足。再高興了的時候,老人還哼哼著唱一段京劇。人家都說三奶奶活出道行來了。道行是什么?三奶奶有些嗔怪,你們還把我看成是老妖怪了是不是?三奶奶笑了,大家也都笑,說,三奶奶有福。
人上了年紀,很多地方就不一樣了。有時候這年紀不是慢慢慢慢上來的,而是突然就上來了,三奶奶就在今年的某一天突然就顯老了,哪一天呢?從老人毀掉花棵子種棉花開始,舉動就有些怪異,到了收完棉花,老人許多地方就都有了變化。首先是表情不一樣了,以前的三奶奶臉上充滿了慈祥和滿足,現在的三奶奶臉上則有些呆氣了,比如,三奶奶可以一動不動的坐在那里看著白花花的棉花看一大晌;接著動作不一樣了,以前的三奶奶干活利索,從不拖泥帶水,現在的三奶奶干起事來羅嗦不說,還丟三落四起來,比如說做飯吧,三奶奶現在經常不是菜里忘了放鹽就是鍋里忘了添水,有時候還莫名其妙地出神,發愣,比如說話,三奶奶現在說話也給人頭上一句腳上一句的感受,正說著這個事呢,她一下子就拐到那個八桿子打不著的事上去了,要么正說著她呢,一下子就說到她兒子身上去了。劉家莊的人都有些納悶,他們不相信這么有福這么享福的三奶奶會一下子老下去。老得這樣明顯,這樣快。他們還沒見過誰比三奶奶更有福的,就是憑這一點,三奶奶也不該老下去啊?墒牵棠套兞恕H棠谈嗟臅r候,不出院門了,也不愛說話了,連說他兒子的事也少了,三奶奶倒是一門心思侍弄起她院子里的這些棉花來。一點也不厭煩,戴著老花鏡,捉蟲啊,掐尖啊,拾花啊,曬花什么的。于是,劉家莊的人都覺得老人的確是在給她自己準備壽衣了。老人當然不承認,老人說,她要給她當廳長的兒子做棉衣棉鞋。可這話誰信呢?他們都知道,越是年紀大了的老人越忌諱說死,豈止是死,說老也不行。三奶奶不認老。她避諱,不說,她說,她要給兒子做棉鞋穿。她越是這樣說,劉家莊的人越是認為老人是在給自己做壽衣了。他們甚至打賭,說,不信?不信,就等著瞧吧。她曬好了棉花總要去彈花,彈好了棉花她就要做衣服了,做出來棉衣一看不就知道了嗎?等她做出來棉鞋,一看鞋子的尺寸不就看出來了嗎?
果然,有一天,街里來了胡家村的“棉花胡三”,老人就把棉花胡三喊到家里去了。胡三也知道老人是個有福的老人,胡三被老人喊住,胡三顯得很榮光。胡三把他收棉花的毛驢栓好,咋咋呼呼地跟著老人進了院子,生怕別人沒看見似的。胡三再出來的時候,背上就多了個大包袱。是一大包棉花。老人親自種的收的新棉花。胡三把棉花包袱放在驢車上捆好,老人還不放心,老人追著胡三說,你可不要把我的棉花和別人家的弄混了啊?胡三擺一擺手,說,三奶奶,你就放心吧。今天我不再收棉花了,我這就回家給你彈棉花去。胡三也喊老人為三奶奶,這讓三奶奶有些意外,可老人卻覺得很受用也很放心了,她說,你去吧胡三,我等著你來啊。胡三駕著驢車走遠了,三奶奶還站在門口望著。
在等待棉花胡三送棉花回來的這幾天里,老人還做了一件事,先是她找出來一些破舊衣服片子,用剪子剪了口撕成了布條子。她又專門用鍋熬了糨子,然后,她把這些布條子鋪在門板上,一下一下地刷上了糨子。她這是在做納鞋底的袼褙了,劉家莊的人看見了三奶奶的袼褙,才真正相信三奶奶是要納千層底,做新棉鞋了。劉有慶的老婆過來給三奶奶送鞋底,她拿的是在集上買來的泡沫鞋底子。這種鞋底子輕快,暖和,是機器生產出來的,F在的莊戶人做布鞋,都圖省事,不再打袼褙納千層底了,都用這種泡沫底子。千層底太費事,一針一針地拉下來,把手都要勒得通紅不說,還麻煩,一個鞋底要納上千針,一雙鞋底即使年輕的小媳婦要納半個月,何況是年紀都七十歲的老太太?劉有慶的兒子畢業時找過老人的兒子安排工作,劉有慶的老婆就想來報答報答老人,她把兩雙泡沫鞋底子拿給三奶奶,讓三奶奶用這種底子納,省勁。三奶奶不要。不僅不要,三奶奶哼了一聲,她說,她這是給她兒子做鞋,她不怕麻煩。她讓劉有慶家的把鞋底子拿回去,給她自己的孩子做鞋去,她說,誰愿意穿這樣的鞋誰穿這樣的,可是她絕對不給她兒子做這樣的。她要納千層底。一針一針的納出來的鞋底子穿上才舒服,不燒腳,還吸汗,養腳。劉有慶家的熱臉碰了個冷屁股,心里有些不平衡,不平衡她也不敢瞎說,只好又灰溜溜地把鞋底子拿回去,回到家里把火發到了劉有慶身上,劉有慶老實,只好乖乖地給老婆洗了一大盆臟衣服才算了事。氣得劉有慶說,這個三奶奶!這個三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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