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重逢
這個問題問得蘇白芷措手不及。曾經有千萬次,她對著鏡子中的自己也問過同樣的問題:你是誰?不知是誰說過,行隨心動——十歲時未曾長開,三年過去了,她在鏡子中蘇白芷的臉上,看到了藏在深處的宋景秋的痕跡。
她不敢確定是自己心思使然,讓自己產生了錯覺,還是確實如此。可是上京卻變作一件頗有負擔的事情。只怕哪一日,便有一個人站在她的面前,帶著審視的神情問她:“你是誰?”
可如今這句話,卻是出自一個孩童嘴里,帶著股小心翼翼的試探。
那個呱噪到不行的婦人一時也愣住了,忙蹲下來檢查男孩身上是否有傷,一邊卻是抬頭望了蘇白芷一眼。顯然沒料到,定國公的小公子竟像是認識眼前的姑娘。
她仔細一看,方才察覺,眼前的姑娘眉目清淡,若是大上兩歲,卻是極像府中的夫人蘇氏,小公子的親娘。
男孩蹙著眉不耐地躲開婦人的手,眼睛仍是直勾勾地看著蘇白芷。
片刻后,眼神卻越過了蘇白芷看向了她的身后,變作一副恭敬的模樣,低著頭怯生生地喊了句“爹爹”。
“你怎么會在這?”溫潤的聲音里帶著股剛毅。
流轉經年,從未變過,帶著同樣的力道和語調,卻瞬間讓蘇白芷的身體僵在那里。
她以為,那一句“你怎么會在這”問的是她。
那一晃神,沈君柯已經走到那男孩的面前,臉上不帶表情地看著他道:“你怎么會在這里?誰帶你出來的?”
男孩還未出聲,婦人已是福了福身道:“將軍,今兒是夫人見小公子久未出府,特意著小的帶小公子上街走走,不想卻險些被那些個毛手毛腳的人撞著了,可把小的嚇壞了。若是小公子有個萬一……”
那婦人才說到一半,連作勢摔了自己兩個嘴巴,“呸呸,小公子福澤綿厚,自有菩薩庇佑!”
她說完,就拿一雙眼狠勁地剜著蘇白芷。
定國公的小公子自是定國公的寶貝,若是傷到一絲一毫,管她是誰,定是體無完膚。想當初,一個丫鬟不小心將茶水潑到小公子身上,夫人便下了命令,將那丫鬟生生打了五十大板,雖是沒鬧出人命,可那丫鬟此后怕是殘了。
若是夫人知道今日小公子險些被馬車撞到,她……不寒而栗。
幸好沒事。
沈君柯也不看其他人,只淡然地望著男孩,神情里并未有父親聽聞兒子可能受傷時的關切,卻又不是冷漠,只是平和地問他:“可曾受傷?”
“雖未受傷,可是卻讓小公子受了驚……”那婦人插嘴道,卻被沈君柯狠狠一瞪,瞬間噤了聲。
她本是指望沈將軍嚴懲那些冒失的人,可一直便聽說,沈將軍對夫人不大上心,對于小公子卻是嚴苛地很……
男孩搖了搖頭,“是兒子不小心從路對面沖出來,險些嚇到馬匹。不關他人的事兒。”
“沒受傷便好。空閑時多練練字兒,得空了我便去考你的學問,莫要懈怠。”沈君柯叮囑道,見男孩依然束手束腳地站著,不免搖了搖頭,對那婦人說道:“帶小公子回府吧。”
他這個兒子,雖是人人都夸他聰明機靈,可每到他面前,便這般拘謹。也不知道是他這父親做得過于嚴苛,還是他天生讓人畏懼。
那一雙小眼睛,怯生生望著他,時而卻帶著崇拜和敬仰,總是能讓他想起某個人。可就是這樣的神情,他每回見著都會有罪惡感。
因不喜他的母親,連帶著他,沈君柯也是極不上心的。若不是那日他醉了酒,誤了事……又怎會有他?
沈君柯嘆了口長氣,轉身時便見蘇明燁、蘇白芷兩人站在一旁,男子身形頎長,面目俊秀。女子卻是低著頭,瞧不清神情。沈君柯同蘇明燁略略點了點頭,轉身便往十里香風的方向去了。
直到他走遠,蘇明燁方才松了口氣,笑著對蘇白芷道:“早聽聞定國公的大公子沈君柯沈將軍少年得志,為人卻甚是謙虛,如今一看,果真如此。今日若是換做不講理的,早就將咱們扭送官府。還哪里管那小公子受沒受傷。”
蘇白芷定定地看著遠去的沈君柯,袖子里攥緊的手心,卻早已全是汗。
孰料那沈君柯,生來的敏銳感總讓他覺得如芒在背,正走到十里香風的牌匾底下,再也忍不住回頭看。便是那一眼,正正對上蘇白芷的眼睛。
十里香風下的沈君柯,如一副由過往構成的黑白水墨畫,真實地出現在蘇白芷的面前。可未及她,他已蹙著眉,帶著疑惑轉身離開。
上了車,蘇明燁略略說了下車外的情形,姚氏方才舒了口氣,笑著對蘇明燁說道:“若是定國公的大公子,不就是你們堂姐白禾的夫君。正經說起來,咱們還是一家人呢。你們還得叫人家一句堂姐夫。你白禾姐姐也是命好,嫁給沈將軍的第一年便生了個兒子。我方才從簾子里看那娃娃,長得真是好。那孩子好像是叫……叫沈秋,說是秋天生的,取這個名字也算應景。可偏偏你白禾姐姐嫌不好,讓沈秋做了小名兒,又改了大名叫之宸。”
蘇白芷一顆心早已上上下下,聽了這句話,莫名心里一陣煩躁,低聲回道:“娘,這隔了好遠的親戚咱們正經搭不上邊。還是只當不認識的好,省得被人說咱們攀高枝兒,亂認親戚。”
姚氏只當蘇白芷方才受了驚,此刻累了,便拍了拍蘇白芷的手當作安撫,自個兒也是閉目養神去了。
馬車到了益都已經是平穩了許多,“噠噠”的有節奏的聲音讓人平添了幾分睡意,蘇白芷的心卻如明鏡一般,越來越透亮。
益都,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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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益都之前,蘇白芷便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包括住的地方,還有其他的鋪子。
姚氏對于早已安排妥當的住處已經在住處內安排好的丫鬟婆子表示了極大的驚奇,她甚是懷疑,她的女兒是有如何的本事在短短幾個月之內,將人手安排到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師。
而相比于姚氏,蘇明燁卻坦然地多。
“娘,妹妹可是真人不露相,本事大的通天呢。”蘇明燁打趣道。
蘇白芷只笑笑,將所有東西安置妥當后,便帶著靈哲靈雙徑直出了門。
如今蘇白芷的住處離益都最繁華的商業中心并不遠,不過是拐個兩條街便到了。蘇白芷才走不遠,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焦急地等待著。
蘇白芷臉上淺淺一笑,正要打招呼,靈雙卻已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也不知是不是靈雙同孔方呆久了,越發不想蘇白芷初見她時那般怯懦,這會更是怒氣沖沖直接奔了過去,一只手已然舉到了半空:“你這白眼兒狼怎么也在這!”
孔方一個閃身,連忙抓住她的手道:“喂,你許久未見我。怎么一見便要給我這么大一個見面禮!”
那苛責的話卻是哽在了喉嚨口,只因靈雙此刻已是滿面淚流。
“你這人……”靈雙又氣又急,哽咽道:“你這人不識好歹也就罷了。小姐若是要趕你走,你也要交代一聲,怎么能一聲不吭就跑沒了……”
孔方自知理虧,軟了聲求道:“這事你容我跟你好好解釋。你莫要氣我……”那雙眼睛卻是瞥向蘇白芷,帶著求饒的意味。
蘇白芷抿唇一笑,帶著面無表情的靈哲徑直往店里走去。孔方見情形不對,連忙攔著蘇白芷道:“小姐,你可不能這樣呀!你倒是幫我說說,說說呀!”
“有話,你自個兒說去,我可幫不了你。”蘇白芷含著笑,見孔方合掌作揖求饒,方才對靈雙說道:“你先聽他說完,到時要打要罵再隨你。”
自個兒的腳步再不停留,直直往里走。
才走進門,蘇白芷便突然意識到一句話:山不轉那水在轉……
那挑著雙鳳眼略略抬了眉,嘴邊含著淺笑,眼底里帶著意味不明看著她的人,不是那連中三元的韓狀元,又是何人?
“我給你的信,你怎么不回?”沒有那些客套的對話,劈頭蓋臉的一句,一下子將兩人的距離拉近。
蘇白芷愣了一愣,韓壽又道:“我問你呢。為什么不回我的信?”
“那何曾給我寫信……”蘇白芷低聲道。
“哪里沒寫。那幅畫!”韓壽言簡意賅,試圖喚起蘇白芷的記憶。
“哦,那副畫呀。我就看到一棵樹,一個人。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便沒去理會了。”蘇白芷低著頭,難得囁嚅道。
韓壽一怔,正想著暴怒,看著蘇白芷的神情卻是明白了幾分,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又道:“那我給你的玉佩,你可曾帶在身上?”
“帶著呢。”蘇白芷連忙從身上掏出一個費心織好的袋子,遞到韓壽手上,“這么貴重的東西,我總怕會弄丟了,便一直帶在身上。今兒見著你正好,還給你。”
韓壽把玩著那香囊,也不開了袋子拿玉佩,只細細看袋子上的圖案,分明是蘇白芷口中的“綠球”,一針一線,針腳細密,想是繡花的人費了苦心的。
方才被人退了玉佩的惱怒片刻間竟是陰霾盡散,韓壽嘴角掛著笑,認真地從袋子里取了玉佩定睛看了會,見著蘇白芷眼里閃過一絲不安,方才壞笑道:“這個玉佩既是送了人,自是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你若是覺得過意不去,我正好缺個錢袋子,你這香袋便送我好了。”
不容蘇白芷搶回,他已施施然地將袋子放下袖中,蘇白芷想攔都攔不住。
爾后他卻是認真地牽過蘇白芷的手,鄭重地將玉佩放入她的掌心。
“可收好了,若是將來窮困潦倒,還能拿去當鋪換點銀兩。”韓壽笑道。
蘇白芷臉一紅,撇過臉去,“哪里有你這么說話的,恨不得人窮困似得。”
“你倒是怪起我來了。”韓壽方才心里暗爽,此刻臉上卻是春光燦爛,“好歹咱們也是幾年交情,你要來益都的事兒,告訴了老狐貍,告訴了林信生林大人,就連元衡那死小子都知道了。你人人都想到了,都通知了,怎么偏偏就不告訴我一聲!”
“告訴韓公同告訴你不是一樣的。你這不是也知道了……”蘇白芷辯解道,抬眼看到韓壽眼里濃濃的情義卻是噤了聲。
“這哪里能一樣。”韓壽突然伸出手,輕輕地刮了下蘇白芷的鼻子,低喃道,“你這沒良心的……”
那一只手,卻是長久的停在半空中,蘇白芷的臉瞬間紅到了耳根,韓壽怔了一怔,突然仰天長笑,“蘇九呀蘇九……”
蘇九呀蘇九,這時候的你,怎么如此可愛?
蘇九呀蘇九,我等你了許久,你怎么此刻才來?
蘇九呀蘇九,你可知我心意如何?
那半句話,就停在蘇九的名字上,再無半分延續。整個大堂里,只有一個仰天長笑的韓壽,和一個被笑得措手不及坐立難安臉紅到耳根的蘇白芷。
那靈哲,早已在入門見到韓壽時,便又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最終,蘇白芷怒了,一見面就被韓壽再次調戲的怒意涌上面皮,蘇白芷終于抬腳狠狠地踩了韓壽一腳,哪知道韓壽笑的同時,一雙眼睛卻是一直看著蘇白芷,在蘇白芷抬腳的瞬間,他便往后偏了一下,蘇白芷用盡力氣卻是踩空,身子不穩……
噗通……
閉著眼等待著即將而來的狗啃泥的蘇白芷,不期然落到一個熟悉的懷里,溫暖、干凈而清爽的香味。
一抬眼,便是韓壽的臉,隨即而來,是韓壽越發猖狂的笑容。
“哈哈哈……蘇九你個笨蛋!”
蘇白芷默默的淚了,誰來告訴她,這個真是那個連中三元的……天才狀元郎嗎?
其實,他是狀元狼吧?
分明幾個月不見,可他怎么戲弄人的功力不減弱,反見著越發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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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外,靈哲靜靜地站著,進退兩難。
屋里,韓壽正笑得猖狂。屋外不遠處,孔方正指手畫腳地同靈雙解釋著什么。看樣子是口沫橫飛,時而懊惱,時而得意。看樣子,靈雙的臉色已是緩和了許多。
過了許久,靈雙方才攜著孔方過來,孔方低聲說道;“靈哲大哥,當初是我犯了錯在先,將小姐的流水輸了個干凈的確是我不對,可我后來也是將功贖罪了,他們設計騙我錢財,我便將計就計將蘇明燦的錢騙了個精光,還有許多事兒,小姐也是知道的,我應了小姐,這事兒不能告訴你們。可你們相信我,從今往后,我一定再不做對不起天地良心的事兒,否則就讓我孔方掉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若是你再做對不起小姐的事兒,我第一個拿刀子片了你喂狗!”靈哲冷冷說道,靈雙扯扯他的袖子,他的臉色方才緩和了一些。
孔方連忙獻寶似得擁上來,喜氣洋洋道:“咱們小姐可真厲害,今兒早晨,宮里都來了人,問咱們小姐到京城了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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