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七月中旬，珩建院，唐曉艾的離職手續(xù)辦得比程喬毓還要快。

        并沒有什么人和她打招呼，李院長說的是希望她以后常回來看看。那時眼里充滿了真意。但唐曉艾那一刻在辦公室里，日光鋪滿了整個空間，心里突然跳出了一些話，類似于什么，繁華落盡終成空。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但那當然不是繁華，也不是宴。

        “終于可以都正常的工作了。”唐曉艾和李院長握手。

        “他和你說了很多了。”李院長道。

        唐曉艾松開手，“是。”

        他們的眼里，在這時交匯著一種情緒，相視一笑。

        七月的天，唐曉艾提著一竹筐子的工作用品，沒有帶走許多，也沒有和人打招呼。她知道，他們也不必打招呼。什么陳總、孫姐，其實在方才和李院長握手的那一刻，就相當于都是打過了。

        走出珩建院的大樓，唐曉艾捧著那一竹筐子，又經過了那一間照相館，停了一會兒，只覺得那玻璃里的相片的質感，分外溫柔。她是一路走回秀苑，珩城，其實在昨天，在秀苑也辦好了退租了。住了兩年多的房子，收拾起來，比想象的東西還要少。

        其實也是那十年在不久前都是空白一樣，能留下的必要的東西也少——或許也是那段日子的意義了。她撫了一撫那幾本紅褐色封皮的珩大的城市規(guī)劃專業(yè)的畢業(yè)證。再一次感到，她贊同了大人們的想法。

        離開秀苑，唐曉艾什么也沒有留。甚至衣服也沒有留幾件。

        她只是帶了一些錢，只提了一個環(huán)保袋，裝滿了各種證件。

        坐著一輛綠皮火車，一路來到北京，再次來到這一帶住宅區(qū)，唐曉艾突然也回想得起兒時來這里的心情——那時候是羨慕又厭惡。還記得姐姐唐曉施是羨慕裝不羨慕。

        從岙州飯店離開時，程喬毓和她是各自離開的。

        后來，他們沒再聯系，這或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現在走在這片住宅區(qū)，她只覺得自己沒有情緒，踏在路上便是路，看到圍欄便是圍欄，門口的行道樹上有鳥巢，里面是喜鵲叫就是喜鵲叫。地上有螞蟻就是螞蟻，天上飄白云就是白云。這些樓房是八十年代就是八十年代，里面住的是參謀長就是參謀長，司令就是司令。

        就像那之前路過的□□，□□就是□□，國旗就是國旗，偉人像就是偉人像。唐曉艾開始只有這樣的想法。以前是不曾有。但這也不是因為什么經歷。畢竟和他一起經歷過許多的人應該是還是不會有的。

        萬花筒，不過是玻璃和幾片小彩色碎片的反復組合。現在她開始明白這個道理。不過很多人的人心是萬花筒，這是他們并未發(fā)現又無法處理的問題了。

        所以唐璋很累。

        父親唐諸明不愿做官員了。

        現在她也才明白，或許他們應該從未不合。

        站在那處小院子之前，按著門牌號的，唐曉艾叩了叩門。知道她今天會回來，唐葆倩站在院子里，澆了一下午的花。

        她去開門：

        “來了。”

        唐曉艾雙手提著一只手袋，淡淡地微笑著，唐葆倩迎著他進來：

        “東西那么少？”

        唐曉艾還記得起之前是和她大吵架的事情，看著姑母，有些歉意：

        “是不多。”

        唐葆倩接過一個袋子，也不朝里看，就在那邊往屋里走，玩笑著也是有些寬慰地朝她看了一眼道，“你該不會就是吃個飯走人的吧？”

        唐曉艾搖搖頭，“沒有。”

        唐葆倩往后回了回眸，道，“進來吧。”走上臺階，推開門，她道，“你姐姐今天不在，在學校里讀書。”唐曉艾哦了一聲，唐葆倩拎了拎袋子，“我還以為你會帶點書回來。”唐曉艾笑道：“我那邊沒多少書是可以用的——畢業(yè)后我就不怎么看了，”唐葆倩看著她，也回想起那天，拍拍她，“沒事，圖書館里借借就可以了，家里也有。”

        唐璋坐在那里看報紙，聽到有人在說話，是她一進來，他就咳了一聲，抖抖報紙合起來，放在桌上，立刻負手去樓梯上了，半路，嘆了口氣。

        唐曉艾步子慢了慢，扭頭看了她一眼，唐葆倩拍拍唐曉艾的背，隔了一會兒，也往樓上走。

        唐曉艾沒說話，往樓梯上走。

        “別理他，演的。”唐葆倩說。“我們都很高興的，他有些不適應。”

        唐曉艾嗯了一聲。

        唐葆倩帶路，經過了那間影音室，推開給她看了一看，“他之前來的時候，就是到了這里。”唐曉艾往里探了一眼，唐葆倩感慨地笑道：“當時是只有澳門塔，沒別的。”把門闔上了。唐曉艾退出來一步，唐葆倩瞧了瞧她，之前是怯，現在是幾分規(guī)矩，“看你這樣是還好了。”唐曉艾沒說話，唐葆倩笑笑，“走吧，去看看你的房間。”

        東面朝南的一間房間，唐葆倩開了門后，就下去了。

        有一些幽香，唐曉艾看著里面的陳設，簡單、雅致，沒多少東西，她走進去，墻皮也有些淡了。不過很多都是新的。嘭嘭！門開著，唐葆倩扣扣門板，唐曉艾倏然一回頭，她是雙手捧著一疊衣服進來，“你應該也不會在這住太久的。”唐曉艾垂下眼，“是啊。”唐葆倩笑道：“想什么呢？”唐曉艾笑了一下，道：“快去學校里住著備考了不是嗎？”

        唐葆倩沒說話，是有些感慨，那么多年全沒有了。

        “慢慢考吧。”

        唐曉艾道：“嗯。”在屋子里走著，并不算有拘束。

        唐葆倩打開衣柜，里面的衣服都是她準備的，“他以前是我們學校里設計院的。”唐曉艾在床邊拎起一件衣服，翻來覆去看了看，沒說話。唐葆倩在一旁，不覺，其實有些傷感，道：“你不問我是誰我就當你知道是誰了啊？”她仍舊還是不說話，唐葆倩把一只拉桿箱拉出來，往床上一擺，床墊震了一震，“我那個學生，你認識的。”唐曉艾抿著嘴，還是沒說話。唐葆倩拉著拉桿箱的拉鏈，“他很有個性，也很聰明。”拉到盡頭了，眼里暗了一暗，聲音是很輕揚的，“說回北京就又回來了，隔壁大學的一家設計院。”

        唐曉艾反應了一下，再哦了一聲。

        “他挺適合的。”

        唐葆倩把拉桿箱翻開，“他適合的也很多。”

        唐曉艾想著，什么都沒說。現在并不適合，不過，還是附和一句，“他說他挺喜歡藝術的。”

        拉桿箱打開，唐葆倩聽著，一笑，“這我當然知道。”伸手掃了掃，拿起一張成績單，換了個話題，道，“看看吧，你以前成績還挺好的。”說著，有些可惜。唐曉艾此刻再看見這些，居然是心如止水，“還好吧。”唐葆倩道：“先做這些事吧，和他也是同行了。”唐曉艾翻著成績單，看到一欄園林學的成績，“跨考了。”唐葆倩拍拍她的肩，“你比我哥哥厲害。”收回了手，“這些年，我知道的。”

        唐曉艾對著那張成績單出神。

        唐葆倩垂下眼，她的心境都不好受，更何況她，“我去給你拿兩本書，你一會兒先看看吧。”

        少了個人，屋子里的幽香又聚了起來。唐葆倩身上也有些香水氣的。

        唐曉艾坐在靠窗的寫字臺前，望著外面的梧桐樹，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沒想，就那么看著。梧桐樹是梧桐樹，建筑是建筑，陽光是陽光。

        晚餐時，飯桌上也沒人說話。

        唐家是有些規(guī)矩的。

        電視機也不開。

        和小時候一樣。

        唐曉艾在洗碗的時候，才想起小學時她是有些吵的。而且屋子里也熱鬧。現在一是人少了，二是這么多年漸漸的應該就是安靜的氣氛。她并不深想了。把碗一只只的給擱好。唐葆倩坐在餐桌上看書，像是一本繪本，也是心思疲憊太久了的緣故。唐璋是坐在沙發(fā)上看新聞，手上剝著一只橙子。唐曉艾擦著手，從廚房出來，稍微有點不自在，該上樓，還是去看新聞，亦或是坐在唐葆倩那邊一起看繪本？

        “洗完了嗎？”唐葆倩翻了一頁厚卡紙道。

        “洗完了。”唐曉艾拖了橡膠手套，走過來。

        唐葆倩繼續(xù)看書。

        “姐姐還沒回來嗎？”唐曉艾道。

        唐葆倩低頭，去翻繪本，“還沒。”說完她也不走，唐葆倩頭一偏，笑道：“不問問他的事嗎？”

        唐曉艾朝那邊客廳里的唐璋瞟了一眼，他是沒什么反應，穿著睡衣睡褲在看電視，，“誰？”

        唐葆倩又翻了一頁繪本，“就之前我不說你都知道的那個人。”

        唐曉艾喝了口水，慢慢的，眼神往邊上酒柜里飄。

        “別這樣想蒙混過去。”唐葆倩笑了一聲道。

        唐曉艾放下水杯，“我上，”

        忽然，叮的一聲。外面的門鈴響了。

        屋里的人像是都沒聽見一樣，唐曉艾的手按著餐桌桌面。

        唐璋吃著橙子，雙手按著膝蓋起來，“我上去了，葆倩。”

        “哦，好的，爸。”唐葆倩頭也不抬的說。

        門鈴鈴的響著。

        唐葆倩一頁一頁的靜靜地翻著書，唐曉艾靜靜地看著她，手還按在那。門鈴還在響，不過頻率小了。

        “不怕他走了嗎？”唐葆倩道。

        沒人應答。

        半晌，那門鈴還在響，唐曉艾忽然道：“也許是姐姐呢。”

        唐葆倩平和地翻著繪本，“那你去開門啊。”

        唐曉艾忽然啞然了，唐葆倩啪得一聲闔上繪本，起身道：“我去吧。”她并不適合上去了，唐葆倩走在前面，唐曉艾往樓梯上看了看，跟了上去。這里就是有些規(guī)矩和禮節(jié)的。門一開，門外的院子里點著幾盞燈，視線穿過去，之間在院子外還停著一輛車，在門口站著的程喬毓扭頭在和誰告別一樣。

        唐葆倩側眸，朝斜后方的唐曉艾道，“哦，他們。”

        唐曉艾稍稍抬眼，他提著一紙袋的書的。

        能隱隱聽到汽車發(fā)動的聲音。

        是一輛珩a牌照的汽車，開走了。

        程喬毓回過頭，唐葆倩一笑，唐曉艾客氣道：“程所長。”

        他并不朝她看的。唐葆倩對著他，笑了一笑，道：“不適合了吧？”朝唐曉艾一偏頭，“他現在不是所長了。”說著，又回過視線，退開一步，“進來吧。”唐曉艾也慌慌的退開一步。只見給他讓了一個好大的地方進來。

        唐葆倩給他拿拖鞋。

        唐曉艾在邊上看著，他在那一手扶著鞋柜，別著腳跟換鞋，對這里很熟悉的。

        兩人一朝里走，唐曉艾也自然朝里走，唐曉艾見他們倆老是看著，像是有話要說，道：“姑姑，我先上去，”唐葆倩一個扭頭，有些責備的打斷道，“打聲招呼啊。”程喬毓這才瞧了她一眼，唐曉艾不知道為什么，忽然避開他的眼睛，唐葆倩見狀，一笑，“我都忘了，都不是程所長了，”說著，視線移來移去的相互介紹著道，“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學生，小程，這是我的侄女兒，唐曉艾。”

        “你好。”他說。

        “你好。”她回道。

        唐葆倩稍稍挪開了一步，在餐桌邊倒水。

        程喬毓看著道了聲謝，扭頭就對著她，問道：“還習慣嗎？”說著，把那一袋書放在了桌面上。

        唐曉艾微笑道：“挺習慣的，”

        “聽說你最近要準備考試。”他說。

        唐曉艾朝那袋子資料瞟了一眼。

        唐葆倩倒了一杯水，暗自把那本繪本夾在手臂里了，道：“那你們聊著。”又看了看墻上的鐘，“時間也不早了，我先上樓去了”

        程喬毓和她道別地笑了一下。

        唐曉艾在猶豫著要不要再倒一杯水。

        其實這幾個人都不知道他要來做什么，唐葆倩也只是知道他會來而已。不過前幾天他把那天給他的那沓信紙還有香爐一并還了回來，除了那個記錄珩建院的日子的優(yōu)盤。應該是什么，她也猜到，慢慢地上樓去。

        唐曉艾想著，還是倒了第二杯水，在猶豫著要不要招呼他坐下時，程喬毓在樓下忽然喊了一聲：

        “唐老師。”

        唐葆倩扶著樓梯回過頭。

        “你們這里二樓的影音室，可以借用一下的吧？”他道，“我想。”

        唐葆倩反應了一下，笑道：“可以，門，好像也沒鎖。”朝邊上努了努嘴，“曉艾知道的。”

        程喬毓點了一下頭。

        唐葆倩繼續(xù)上樓了，一笑，果然應該是那些事了。的確，也是最后的一些。

        起居室也歸于了安靜。上次來，他沒有好好的觀察過這間屋子，現在他仰著頭在看一處承重梁，唐曉艾朝他觀察了一下，發(fā)覺他不是覺得不自在才這么做。她在邊上靜靜地等。

        就在要偷偷地瞄一眼他帶來的都是些什么書的時候，程喬毓忽然說：“上去吧。”

        他的確對這間屋子比她要熟。

        到了二樓，之前經過過的，但唐曉艾沒有立刻找到什么影音室，是程喬毓上樓后走對了方向，推開門，邀她進去。走進來，才發(fā)覺這個剛才瞥過來的房間里還帶有一個陽臺。

        程喬毓很利索地開啟了投影設備，就往陽臺去，因為室內光線立刻變得很藍陰陰的，打在人臉上也是這樣，唐曉艾也跟著過了去。

        樓下的院子外已經空了，他靜靜地看著，她能感覺到什么。

        “他應該舍不得你到北京工作吧？”唐曉艾伏在欄桿上說。

        程喬毓也往下看，笑了一下，：“他最近在考慮品牌的概念了，還有企業(yè)文化這些。”又道，“剛才，應該是在這感受你們這地方的房子吧，別想多。”

        唐曉艾雙手按著欄桿，身子晃晃的。

        “應該有些地方，受到沖擊了吧？”

        程喬毓搖搖頭，“其實也還好，比如，”朝她看了一眼，“再到當時，也還是會打你一耳光的。”

        唐曉艾愣了一下，復又一笑。

        程喬毓也笑：

        “上一次，應該還是我媽媽。”他雙手摸了摸欄桿，“她追求了錯誤的藝術吧，后來離開了我們。”又道，“永遠地離開了。”

        唐曉艾虛虛地應了一聲。

        程喬毓一個反身，背靠在欄桿上，前面的房間里已經暗了下去，只留一個投影儀的電源燈在亮。

        “所以在你備考前，有些東西想和你說說，也給你看看。”

        唐曉艾也掉轉了身子。程喬毓往里走。她跟了上去。這里面是兩處座位了，他掏出一個優(yōu)盤，插到電腦上。畫面一換，室內一下子大亮了。唐曉艾往幕布的方向走了幾步，只見是一個視頻，很開闊的鏡頭，天氣很好，是珩城里的風景。程喬毓抱著胳膊，一只手拿著遙控器。也靜靜地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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