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錦苑門口的居委會前，樹影婆娑，幾個行人先后著走過之后，徒留一片空地，幾只麻雀停了下來。是她住過的那幢，鏡頭從一樓到頂樓再到一樓照了一遍整個樓梯間，珩城大學(xué)的操場上的夜里，許多人在路燈下跑步，聊天。

        她默默地看著。

        程喬毓沒有調(diào)整播放的速度，“再看到這些，什么感覺？”

        唐曉艾道，“空的感覺。”

        當(dāng)放到珩建院大樓內(nèi)部時，程喬毓往她走近了一步道：“這些呢？”

        唐曉艾沒有說話。

        程喬毓說：“不管如何，對我來說，在那里的日子肯定是真的，”畫面跳轉(zhuǎn)了，到了元嘉縣的楠江邊，似乎有夜風(fēng)拂過，“而且很有意義。”又播放了許多她曾經(jīng)參與過的項(xiàng)目的實(shí)地畫面，“對你來說，一點(diǎn)意義都沒有嗎？”

        唐曉艾沒有說話。

        “也很空，是嗎？”他道。

        她仍然沉默。

        程喬毓按了個按鈕，畫面上突然變成了停止的光，唯一有變化的或許是一下一下閃動的光標(biāo)。

        “那還有，這些呢？”

        一份文檔，投在墻上，字有很重的顆粒感。2021年5月17日，天氣晴。他用遙控器上下拉著，5月19日，5月23日，一篇篇，長短不一。

        唐曉艾瞇眼一瞧，“這是。”

        “我和你經(jīng)歷過的日子。”他說，“在珩建院的。”

        唐曉艾讀了一段，立刻就明白是唐葆倩寫的了，和之前的那個故事的語言風(fēng)格是一樣的。

        她在讀，程喬毓關(guān)閉了投影儀，“還是很空，對吧？”

        唐曉艾抿著嘴唇，不語。

        他知道她的答案。屋子里，她感到突然有一只手過來牽她的手，在那一刻，她感到了一陣驚嚇，又在下一刻，為那種驚嚇感到了一股陌生。明明是很熟悉的。

        程喬毓道：“我能讓你接受以前嗎？”

        在夜里，唐曉艾回憶著，一雙眼睛晶瑩閃亮，“不能。”

        他知道手里的那只手的力度就是沒打算拒絕他了，但沒什么她的——就像她說的，很空。

        程喬毓說：“那能為了我接受以前嗎？”又道，“或者說，其實(shí)還是，是為了你自己。”

        唐曉艾沒有回答，有些想抽出手，他沒有松開，心里有個口子像是打開了，松了口氣。

        “你在逃避。”他說，“是有意義的。”

        她的沉默似乎是不置可否。

        程喬毓把投影又打開了，重新放了之前的關(guān)于珩城的那一段，又出現(xiàn)了珩建院的畫面，倒退，到珩城大學(xué)，又到了北錦苑的那一片居委會前的空地，電線桿上停著好幾只麻雀。

        唐曉艾能感到手上出了一些汗了。

        程喬毓也感覺到了。

        唐曉艾道：“那你呢？”

        程喬毓道：“什么？”

        唐曉艾朝他看了一眼道：“你不會覺得如果早點(diǎn)明白一些事，你的人生——很可能不會，”頓了一頓，道，“當(dāng)然你和我的情況不一樣。”

        他一直牽著她的手，“你也知道你說不下去。”

        她一笑，猛地把手給抽開了，互握著擦了擦汗，立刻就很涼了，“那么意義是什么呢？”

        程喬毓笑了笑，望著投影布上的畫面，流光一樣的走著，“沒有意義這個詞之前的，意義，是什么呢？”

        唐曉艾垂下了眼眸，忽而一笑。

        “有時候，沒有文字，勝過千言萬語。”他望著前面的幕布，是去元嘉縣那天的記錄了。

        她也望了過去。

        他們或許都知道，如果開口，都太蒼白。

        程喬毓把畫面調(diào)到了珩建院的大樓。她的心跳還是很平穩(wěn)，但是有些不一樣了，畫面還在走，又到了珩大的校園，大門，甚至北錦苑的那一幢樓的樓梯間。

        “你還覺得都是空的嗎？”他說。

        夜深了，有些蟬鳴，有些風(fēng)，也有些外面的空調(diào)的運(yùn)行聲。小時候的記憶里，似乎也是這樣的。但不一樣了。

        她的呼吸的氣息有些細(xì)微的改變。

        程喬毓看著一處珩城的老房子，道：“我小時候很會爬屋頂。”

        唐曉艾道：“嗯。”

        程喬毓橫過一只手，把遙控器遞給她，她沒有接，他就那么把手停在那里，“未來不會改變在那一刻的那一刻的意義。”

        她仍然沒有拿那遙控器。

        程喬毓轉(zhuǎn)過身，拉過她的手，把遙控器往她手里一拍，按了一下，“我走了，你自己想想吧。”

        她突然拉住那遙控器，平視前方說：“和我說說你的小時候吧。”

        他朝她笑了一下，松開了那遙控器，按按她的肩膀，“走了。”

        房間里響起了門打開的聲音，程喬毓留著門，沒有關(guān)，外面的走廊上是黑著的，他沒有開燈，循著黑，往下走。投影儀運(yùn)行時會發(fā)出一些聲音，唐曉艾握著那只遙控器，僵在那里，是他的狡猾了，現(xiàn)在讓她怎么去關(guān)？她能感到掌心的汗水在順著縫隙滲出來。

        忽然想起了一聲哈欠聲。

        “姑母。”唐曉艾扭過頭。

        唐葆倩站在那，是看見投影儀開著，“還不睡啊？”

        “馬上。”她道。

        唐葆倩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過身，“那我去睡了。”

        “嗯。”她仍拿著那個遙控器。

        她也沒把門關(guān)上。手里的遙控器的塑料板被捂熱了，漸漸的像是個發(fā)熱體一樣的越來越溫?zé)帷Ｆ痫L(fēng)了，陽臺的窗簾在往里卷。似乎外面還有人在做什么祭祀，飄進(jìn)來了一些焚香的味道。屋子里的光都是來自幕布上的珩城上的畫面，打在她的臉上。一個剎那，唐葆倩在門外的走廊留了一留。唐曉艾拿著遙控器，對著投影布，她恍惚間——站在那的是誰？關(guān)不掉的，唐曉艾意識到了，扭過頭去，剛好幕布上正放著珩城大學(xué)里的禮堂，光照在她的臉上——

        她拔腿跑了出去。

        唐葆倩笑了一下，“那邊。”

        唐曉艾沖她燦然的一笑，唐葆倩愣了一個瞬間，唐曉艾已經(jīng)拔腿朝東面的樓梯跑了過去，那邊是樓梯口。她的反應(yīng)何曾那么快了？恍惚間，唐葆倩宛若看見了第——五個長得那副模樣的女孩。

        那天，他也是這樣跑下樓的嗎？

        就是投影布上出現(xiàn)過的那個樓梯間。

        她跑下去，

        他追下去。

        唐曉艾拿著一個遙控器，擺著臂，快速地奔跑著，起點(diǎn)的她跑出去的那棟樓里，唐璋戴著老花鏡，走到了房間外的陽臺上。有些認(rèn)識她的路人在路上都在朝她看，她跑得頭發(fā)都亂了，根本沒有注意到其他人。那些人都滿意地笑著。有些人看到程喬毓走出去了，現(xiàn)在又看見她在跑，沒有人給她指方向。這處住宅區(qū)的通往出口的路很清晰。

        程喬毓是散步似的步子走到了這里。

        主干道的兩旁都是樟樹的。

        “喂！”她喊了一聲，“你停一下！”

        程喬毓應(yīng)聲駐足了，垂眸一笑，其實(shí)不算很意外。甚至扭過頭，看到她穿著一雙拖鞋，手上拿著一只遙控器。

        “還沒關(guān)？”他說。

        唐曉艾喘著氣，直起身，橫了一步，又橫了一步，繞到他背后，又退后一步，他覺得納罕，但并沒有動，脖子轉(zhuǎn)著，也不能完全的扭過去。

        “這就是意義。”她立定時說。

        他沒怎么聽清，“什么？”

        唐曉艾手里仍握著一個遙控器，四周都是樹蔭里的蟬鳴，有關(guān)珩城的畫面就在這住宅區(qū)里的一棟樓房里的一間房間里流動著。

        “你的背影。”

        他沒有轉(zhuǎn)過身，或許在這一刻，她是他的老師一樣的人。他仍然是之前的穿著，黑色體恤，黑色的中褲，腳上是一雙黑色的白底布鞋。手上戴著一塊表。

        “我能看到你的過去，”她說，“我也能看到我的過去。”

        他沒什么表情，只是站在那。

        其實(shí)在珩建院的最初的一段日子，就是有一些模糊的奇怪又自然的對話，現(xiàn)在她都想起來了。也都懂了。

        “那怎么會是空的呢？”唐曉艾說。

        程喬毓還是一動不動的，幾輛老式自行車從身邊駛過了，叮鈴鈴叮鈴鈴的響著。但他的腦海里，非常的安靜。他對著這處住宅區(qū)的門口，恍惚間——其實(shí)他或許該看到程東的那輛送他來的車，還有其他人。

        唐曉艾上前一步，從背后抱住了他，“我再覺得空，那個人會怪我吧？”

        程喬毓看見腰前的交握的手握著的那只塑料遙控板，那些珩城的畫面在那個房間里肯定還在播放著。

        “他也會替你怪我吧。”她說。

        他想起來了，她在說什么。

        唐曉艾看著路邊的灌木，“姑母的眼里——我比她還不如，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

        他握上她的手，“你在說誰？”

        她一笑，他在背上感到了那個輪廓，她知道他知道的。

        “在沒有那個字之前的那個字，是什么呢？”

        他沒有回答，靜靜地感受，又有幾輛車從身邊的馬路上駛過，天上有很多星星，他朝上看了一眼，說，“是這個。”

        塑料遙控板掉在了地上。

        那或許才是他們之間的初吻。自行車、汽車還有些散步回家的人有些朝他們看的，但他們感覺不到了，也不必去在意。

        起了一陣風(fēng)，梧桐葉飄落了幾片。

        唐璋和唐葆倩在住宅區(qū)內(nèi)側(cè)的方向的樹下往這邊看著。她理了理被吹散的發(fā)，像是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一對人。

        外面也停著一輛珩a的車，程東靠在車上，朝里看著，似乎心里的一處空被填滿了。

        又起了一陣風(fēng)。

        梧桐葉，還有一些不知名的樹葉，甚至路邊的矮灌木葉落了一些。在地上，靜靜的，打著旋兒，從他們身側(cè)落下，它們像是什么都知道。

        那輛珩a的汽車開走了。

        路的深處的一對父女也相互攙著往里走了。那時唐葆倩想起了她曾在故事里攙著父親走在悲痛的嶼舶機(jī)場里。

        小區(qū)里的幾棵樟樹上，有幾只鳥兒在叫。

        像是喜鵲。

        是不久前的這里的老鄰居帶著孩子搭得窩，它們在那一天被照料的很好，現(xiàn)在的鳥啼聲很悅耳。

        唐璋終于可以放心了，拍拍葆倩的手，兩人一起往家里走。一步也沒有回頭。二樓的影音室里的投影布上，關(guān)于珩城的許多的地方，許多的畫面，一遍又一遍的放著——

        是空的嗎？

        在最后的定格，是一處平房，在元嘉縣的，紅色的磚瓦房，三層樓，底樓的一戶是紅漆木框的藍(lán)網(wǎng)的紗門，有幾只母雞和公雞在外面的一棵梧桐樹下啄著一些蝦殼吃。也是樹葉飄動。也是陽光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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