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殉葬
又是一個殘陽如血的傍晚。
盛泱郊外一處依山傍水的草地上,挖著一個大坑,坑旁放著一具紅木棺槨。
棺蓋被推開了一半,璃月站在一旁,低眸看著傅紅紗那早已失了表情和溫度的臉,心中一片空白。
從上午看到她被吊在薇蘭廣場上,到解下她抱著她走過兩條街,到將她放入棺槨用馬車一路運送至此,到現在,她一直沒有回過神來。
她心里還接受不了傅紅紗已死這個消息,她昨天還好好的,昨天她們還在討論,她肚子里的這個孩子是男是女,討論生出來取什么名字……
她身上沒有別的傷痕,臉上也沒有痛苦之色,該是被迷昏了然后施以的絞刑。
王府中能讓她心不設防的,應該只有穎王元齊。
璃月伸手,探向她的臉龐,當指腹明顯地感覺那肌理的僵硬和冰冷時,她的心在劇痛猛烈地收縮起來,可眼中卻沒有淚,只是這樣生生地翻攪煎熬著。
最后一個,最后一個給她溫暖姐姐一般的傅紅紗,死了。
不得不承認,她似乎越來越習慣這樣的失去,痛依舊,只是,她的神經卻似乎越強韌。失去母親的時候,她瀕臨崩潰不想獨活,失去師父的時候,她哭得昏天暗地,失去玉無塵時,她站在雨中默默流淚,失去葉千潯的時候,她強抑眼淚,失去曲流觴的時候,她已經可以綻開微笑……
但阿紗姐,不是葉千潯曲流觴之類能比的,所以,今日她笑不起來,也,哭不出來。
她咬唇,眸光深沉如墨,看著傅紅紗緊閉的眼眸,低聲問:“阿紗姐,會痛嗎?”
風從耳畔吹過,她知道,這輩子她都得不到答案了。
目光掃過她隆起的肚腹,她繼續道:“我知道你不肯走就是因為不想孩子沒有父親,且耐心等一段時間,我會帶他來陪你。”
……
蘇吟歌站在不遠處的水邊,他知道璃月現在很痛苦,他一直看著她,她不哭不鬧,甚至連發狠都沒有,讓他即便想安慰她卻也找不到著力點。
她很會隱忍,隱忍得不給旁人一絲看出她脆弱的機會,可……
不知為何,他現在很想上去抱住她,讓她靠在自己懷中。
他也忍著,因為他清楚,現在的自己,只怕還不夠資格讓她在這種時候靜靜地偎在懷中尋求慰藉。
*
回到盛泱之后,璃月在通往穎王府的路口停了一下。
“去嗎?我陪你。”蘇吟歌終于找到機會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
“他要是現在還敢呆在穎王府,我倒要對他刮目相看了。”璃月轉身,向東宮的方向大步走去。
“金縷,馬上幫我查清一件事。”一腳踹開龍華殿的門,璃月不顧殿中還有其他人,一臉冷硬地看著金縷大聲道。
重逢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金縷心中泛起一絲不安,揮退殿中的部下,獨留他與璃月兩人。
李逝出去的時候幫兩人將殿門關上了,金縷看著璃月,面上漸漸浮起一絲愧疚之色,低聲道:“月姐姐,有件事,我想向你交代一下。”
璃月盯著他的眸子,雙拳悄無聲息地捏緊,面無表情道:“說。”
“四年前,我安插了一名臥底在金威身邊,前幾天,我命令這名臥底刺殺金威,嫁禍穎王元齊,本想離間金威和元齊,想元齊無路可走之下來投靠我,但,我沒有想到……他竟然,寧愿殺妻殺子以示清白也不肯向我投誠。”金縷垂著眸子,手指緊捏著袖角,一副做錯了事不知所措的孩子模樣。
“你是不是因為看到前一陣子我與傅紅紗來往甚密才想了這樣一條離間計?”璃月追問。
金縷抬眸,軟弱地看她,半晌,誠實地點頭,“月姐姐,我知道我錯了。元齊現在不知所蹤,待我把他找到給阿紗姐陪葬,你要怎么處置我都行。”
璃月手撐著桌子,在一旁緩緩坐下,沉默良久,仰頭靠在椅背上,看著大殿上方精美絕倫的吊頂,語調輕緩而決絕:“若是如此,光一個元齊,怎夠給阿紗殉葬?”
“月姐姐,此事我難辭其咎,你想做什么盡管說,若能在死之前給你了卻心愿,我死也瞑目了。”金縷站在原地,一臉誠摯傷感地看著她。
璃月斜眸看他,突然就笑了起來,道:“你以為我會怪你?不。”她的笑變得很冷很陰狠,道:“你不是沒給他選擇的機會,他既然下得了這個手,悲劇,只是遲早的事。”
“月姐姐……”她的這番話委實出乎金縷的意料,一時竟有些發愣。
“金縷,你和金威這場拉鋸戰準備打到什么時候?”過了片刻,璃月突然問。
金縷低眸,道:“難說。他的實力在我之上,所以我不敢輕舉妄動,而他不清楚我的實力究竟有多少,所以他也不敢輕舉妄動。”說此番話明顯不符合他之前在璃月面前表現出來的單純天真的形象。但他深知,在此事上不能裝,一旦弄砸,璃月對他不會再信任了。
“制定一個計劃吧,需要對付哪些人?需要多少人?什么時候動手,順序又應該是怎樣?你的人能解決多少?剩下的,我給你補齊。”璃月一字一句道。
為了阿紗姐,她生平第一次起了利用關系調動人脈協助自己達成目標的念頭。
金縷一臉的驚愕:“月姐姐,你、你要幫我?”
“不是幫你。”璃月站起身,“既然敢動阿紗,他們必須準備好付出代價。”除了元齊,還有他殺妻殺子也舍不得放棄的整個勢力,她都要給他連根拔起。唯有這樣,她才覺得,可以給傅紅紗交代。
*
蘇吟歌并沒有住在東宮,他住在白天和璃月一起去過的豐匯樓。
晚上,璃月去找他。
“最近你有空嗎?”他一開門她便問。
“有事?”蘇吟歌讓她進房。
“如果有空的話,陪我去一趟西武吧,我想我可能想起來那破鑰匙被我丟在哪了。”璃月自己動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蘇吟歌低眉,其實,他不是很愿意為金縷找回那天欽寶盒之鑰,他心里很清楚,如果金縷成功地滅了金威掌握南佛大權,那么,下一個目標肯定是他,他知道他太多事。
如今,他雖然給自己找了一條后路,但誰能保證這條路的盡頭不是懸崖呢?
身處漩渦的中心,他原本想著能保住爹娘便好,可眼下……
看看對面那目若寒星面如美玉的女孩,她讓他對這個世界留戀不舍。
“好啊。”他聽到自己如此回答。
他知道自己應該去,既然金縷已經知道鑰匙在她手里,即便他不去,金縷定然也會有別的辦法得到,那么,他何不借此機會與她多一些相處的時間?
“有一點先聲明,我可不是為了讓你討好天圣宮才帶你去拿鑰匙。我希望能用它賣一筆錢,現在三國中很多人都想要這把鑰匙,誰出價高就賣給誰,得的錢我另有用處。這件事你能辦嗎?”璃月盯著他。
蘇吟歌抬眸看她,沒說話。
“做不到不用勉強,我另找別人。”璃月一向喜歡果斷爽利,不喜歡拖泥帶水。
“可以。”蘇吟歌整理了一下情緒,淡淡應承。
*
第二天,李逝便給璃月送來了一本冊子,金縷他爹舊病復發,他又忙著到龍榻前堅守陣地了,所以沒能親自前來。
璃月打開掃了兩眼,發現金縷的弱勢主要集中在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趕在衛城援兵趕來之前消滅城中金威一派的所有勢力阻止消息外泄。這是整件事情的核心部分,至于駐守在外地效忠金威一方的軍隊,金縷也準備了相當數量的軍隊和裝備,只是一旦開戰就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他缺糧餉。
合上冊子,璃月迅速在腦子里把自己能請動的人過了一遍,然后問李逝:“如果一切順利,什么時候能動手?”
“兩個半月后的除夕之夜,宮中照例會有宮宴,所有皇親貴戚文武大臣都會受邀參加,那是最佳的動手時機。”李逝道。
璃月點頭,將冊子遞還李逝,道:“告訴金縷,我只有一個條件,動手之日,穎王府不管男女老幼,一個人都不準動,要完完整整全部交給我。”
李逝應承。
第二天璃月和蘇吟歌便一人一騎出了盛泱直奔西武。
*
裴延熙最近感到諸事不順,情緒十分低落。
原本她和燕瑝的感情就不是特別好,一直以來不過是靠太后在勉強維系而已,經歷秦璃月一事后,可以說完全決裂。
如今,雖然兩人見面時燕瑝表現得與以前并無太大不同,但她感覺得出來,他討厭她。
而一向疼愛她的太后這幾個月也不知怎么了,總有些心神恍惚的樣子,對她帶去的小玩意兒或是打聽來的新鮮事都不感興趣了,卻總是會在她不經意的時候看著她出神。
想著在琛王府找些安慰,但父親卻突然忙了起來,整天不是在外面就是關在書房里和什么人唧唧喁喁,也不知在忙些什么,連一向溫婉慈祥的母親都變得諱莫如深起來了。
她覺得永安的空氣窒悶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于是便整裝出發去西武九華山找玉無塵。
她在九華山住了整整一個月,竟未能見上玉無塵一面。
她知道他并沒有如下人所說那般出遠門視察店鋪,他只是不想見她而已。
于是心情更加糟糕。
回到永安之后,她不再刻意壓抑自己的不滿和不快,開始天天關在房里砸東西打罵丫鬟侍從。
一開始母親還過來看望安慰她,但幾次之后,她不來了。
她其實也不想要母親來,她想要太后來看她,整個東儀沒有人的權力能大過太后,只要太后對她如以前一般寵愛,她便誰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
可,太后一次都沒來過。換做以前,她即便受涼打個噴嚏,她都會親自來看她的。
她不知道是不是秦璃月最終還是在太后面前說出了她和九天玄女的事。
她好恨,恨九天玄女更恨秦璃月。
想當初,她還沒遇見玉無塵,第一次在御花園看見九天玄女簡直驚為天人,那時她什么也不懂,不懂男人更沒見識過男人的挑逗,于是,兩人第二次見面時就上了床。
可除了最初的那幾次肉體歡愉,她失去的遠比得到的多得多。
而秦璃月,簡直就是她命里的克星,自從遇見她,她就沒有一件事順利過。
此番,她從她手中死里逃生,她不甘,派了手下去追殺她,可那些人卻似泥牛入海,進了南佛便人間蒸發一般再無音訊。這幾個月來,她連續派出去三批人馬,竟然沒有一個活著回來。
她惱怒、憤恨、無助,但除了在自己房中發泄,她什么也做不了。
又是一個令人倍感煩躁的傍晚,想起接下來又要迎接漫長孤寂而又毫無希望的黑夜,她砸了屋中所有可砸的東西,伺候她的丫鬟仆從不用趕便都躲了出去。
精疲力盡之后,她看著狼藉一片的閨房,悲從心來,趴在桌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也不知哭了多久,“郡主不好當啊。”耳邊突然傳來一道低低的男聲。
裴延熙迷迷糊糊中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也沒在意,繼續伏在桌上。
“假郡主,更是不好當啊。”那男聲又道。
這下裴延熙聽清楚了,“倏”一下彈起身子,瞠大了通紅的眸看著鬼魅般站在桌子對面黑紗蒙面的男子,驚愣了半天方才結巴道:“你、你怎么進來的?”
窗門都緊閉著,地上滿是瓷器碎片,這個男人走到離她咫尺之遙的地方,她竟然毫無察覺!
男子嘆息一般的笑,緩緩在她對面落座,道:“裴郡主,你別害怕,我是來救你的,不是來害你的。”
自己不會武功,這男人既然有本事神出鬼沒,武功定然不錯,且此刻他離自己這樣近,萬一自己掙扎呼喊,只怕下一刻就會喪命于他手中,不妨先聽聽他想說什么。裴延熙雖然性格刁蠻,但這點腦子還是有的。
于是她平靜下來,目光中重又帶上了與她身份相匹配的冷傲,道:“你想說什么?”
“別那樣看著我,要知道,你原本沒有這個資格。”男子平視著她的目光,淡淡道。
裴延熙皺眉,不耐道:“有話直說,本郡主沒閑工夫陪你轉彎抹角!”
男子忽而又笑了,道:“好!”探手將一卷畫軸放到桌上。
“這是什么?”裴延熙疑惑。
“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男子意態閑適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裴延熙狐疑地伸手,展開一看,皺眉道:“你怎會有我的畫像?”
“睜大眼看清楚,這副畫作于十九年前,畫上女子,不是你,而是,你的親生母親。”男子拋出驚人之語。
裴延熙往左下角一掃,果然寫著日期刻著印章,但男子的話讓她匪夷所思,當即將畫一拋,冷笑道:“莫名其妙,我是琛王府的郡主,我的親生母親就在這里。你偷畫一副本郡主的畫像,添個十九年前的日期,又編出這么個無稽之談,到底想干什么?”
男子也不辯解,只問:“郡主右肩后,有一枚粉紅色花瓣一般的胎記吧?”
裴延熙一驚,問:“你怎么知道?”
男子又笑了起來,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瞞就不會有人知道。而有些事情,即便你親眼看到了,也未必是真的。”
裴延熙凝眉看著他,執著地問:“你究竟怎么知道我肩后有胎記的?我身邊有你的眼線?”這個胎記,唯有她的父母、太后,還有伺候她沐浴的心腹丫鬟才知道,旁人不可能知道。
“你真的以為那是胎記?”男子不答反問。
裴延熙失了耐心,倏地站起迅疾地退后幾步,指著黑衣男子道:“再這么裝神弄鬼,我可叫人了!”
黑衣男子微微搖頭,從袖中拿出一只小瓷瓶放在桌上,看著裴延熙道:“這是一瓶消除紋身的藥水,你該清楚,真正的胎記,除非把那塊皮揭去才有可能消掉,而紋身,只要用這種藥水輕輕一擦,不到半個時辰就會顯露原來的皮膚。你不信的話可以試試。”
說著,他站起身來,看著盯著瓷瓶的裴延熙,道:“如你不想保住現在的地位,盡可以當我沒來過,但我必須告訴你,真正的郡主還活著,她也不知自己的身世,如果我把她帶來這里,相信她一定會非常感激我。”
臨走,他又補充:“如果我明天來時發現這里有埋伏,我擔保,第二天琛王夫婦就會得到你不是他們親生女兒的詳盡證據。”言訖,他緩緩走出月門,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外間。
裴延熙僵立了半天方才回過神來。
他剛剛說什么?說她不是真正的郡主?說她肩后的胎記也是假的?說她生母另有其人?
不可能!不可能!
他一定是騙人的!
裴延熙拿起那只瓷瓶就欲砸出去,腦海中突然想起最近父母和太后對自己態度的轉變,又停住了動作。
不,不能沖動。如果……這一切是真的呢?
說實話,長這么大,她也不是沒有發現,自己跟父母長得一點不像,只是從未往自己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這一點上聯系。
若,她真的不是,那她就不是郡主了?現在擁有的一切,都將被別人擁有?
不行,絕對不可以!這里是她的家,她在這里呆了十七年,不管事情到底是怎樣?她絕不會將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和地位拱手讓人!
不會的,剛才那個人一定是騙她的,她怎可能不是真正的郡主呢?
……
輾轉反側到深夜,房中燈光幽暗,她起身,緩緩走到銅鏡前,遲疑了一會兒,卸下身上衣裙,微微側身看向自己的右肩后。
目光一掃間,她只覺一盆冷水將她從頭潑到腳,整個人幾乎被凍僵了,一動也動不了。
她的右肩后,白皙一片,哪里還有那枚胎記的印記?
她不過在上床前涂了點藥水在胎記上而已,她甚至都沒有感覺到疼痛。
怎么會這樣?她果真不是……
這個念頭剛剛一起,她便渾身癱軟地跌坐在妝臺前。
伸手捂住自己的臉,她只覺腦海中空白一片。
沒有胎記是不是就證明她果真不是琛王夫婦親生?她不敢去問。
如果她真的不是他們親生,那么,是誰將她和真正的郡主調換了?又因何調換?她沒有答案。
想起眼下自己擁有的一切隨時可能化為烏有,她的心仿似放在油鍋上煎。
明天,那人再來,她一定要問清楚,他一定可以給她答案。
且不論事情經過究竟如何,封住此人的嘴,保住自己的地位最重要。
*
“為什么?你為什么不告訴我?”裴延熙沒想到,對于她被調換的事情經過和緣由,黑衣男子竟然三緘其口。
黑衣男子平靜地看著她,道:“我沒有解答你困惑的責任,我來,是跟你做交易的。”
裴延熙強行壓制住內心翻騰的怒火,狠狠地盯著他,問:“什么交易?”
“我想在東儀做些事情,這些事情可能包括經商、開礦、結交朋友等等,以你如今的地位和權力,當是能給我很多幫助。當然,前提是如果你想要保住如今的地位的話。”男子道。
裴延熙從沒有被如此要挾過,胸中的怒氣脹得她幾欲嘶吼,但她忍住了,冷笑一聲,道:“你未免太抬舉我了,我雖為郡主,但開礦之類的事,卻不是我能過問的。”
黑衣男子笑了,道:“放心,我做事自有分寸。不是你能幫得上的,我不會來找你。”
裴延熙側過頭,道:“幫你可以,但我怎么才能相信,你會一直守口如瓶?”
“如今看來,除了相信我,你似乎別無選擇。是不是,裴郡主?”男子笑容冷遂。
裴延熙語噎,內心大恨,暗思:不管如何,先穩住他再說。她必須為自己爭取一些尋求真相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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