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曲流觴
離開天一島的那天清晨,寒風刺骨。
蘇吟歌一向喜歡在冬天賴床,但因為我要走,他很早起來送我。
我知道,這家伙也是舍不得我走的,尤其是,這番走了,不知什么時候還會再見面,又抑或,永遠都不會再見。
猶如來時一般,一葉竹筏,一根長篙,還有一把傘。比起乘風破浪的快船和舵手,我更喜歡這些。
他站在南浦碼頭的巖石上,皺著眉頭看我。驀然發現,相識之初的少年已不復青稚,眼前的他清麗雋秀猶如一株白梅。
許多人說他像玉無塵,我覺得不像,比起玉無塵的云山霧繞,他無疑顯得更真實。
“走了。”我擺了擺手。男人之間的告別總是簡短的,只不過,這次連“后會有期”這四個字我也省略了。
“趕緊逃吧,你個懦夫!”他極少如眼下這般疾言厲色,但我知道他只是恨我不爭。
我回頭,淡笑:“我不是逃,只是,回去擔負該我擔負的。”
“去死!那個家族早在四年前就拋棄了你,你該擔負個屁!”他說話一向如此難聽。
我不介意,只道:“有些東西,不是簡簡單單一句拋棄就可以完全了斷的。”
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我劃動長篙離開了碼頭。
竹筏飄出去很遠,我回頭,發現他依舊形單影只地立在那里。
蘇吟歌這個人,就是活得太隨心所欲了,而這個世道卻盛行壓抑和虛情假意,所以很多人都接受不了他。但事實上,他卻是個極其重情的人,無論是親情還是友情,他都很看重。
至于愛情么,記得有一次兩人酒喝到半熏之時,他曾大著舌頭做夢一般道:“我喜歡的女人,不僅要長得漂亮,身材好,性格合我口味,最關鍵的一條,她必須自愿為我試毒,這樣的女人,才配我去愛。”
“為什么要自愿為你試毒?只要給錢,試毒的人還怕找不來么?非得讓自己的女人受這份苦?”當時,我這樣問。
蘇吟歌也不解釋,只道:“跟你這種俗人說不明白。”
如今想來……
呵,愛情這種事,還真是說不明白。
昨夜,她曾說今天要來送行,我卻沒等她來就走了。
我本來想等的,但最后那一刻,不知為何又改變了主意。
或許是……每多見她一次,就會多喜歡她一點,而事實卻是,我并非她心中良人,所以,多見何益?
想起昨夜她的話,我頹然地立在竹筏上,隨波逐流。
第一次愛上,我不明白愛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愛而言,分享到底是理所當然的還是該被抵制的?
她喜歡我,甚至愿意將身體給我,但她卻不能承諾只愛我一人。
為什么?
是自己不夠好不夠強不夠令她將一顆心全然交付么?
可我以為她和我一樣喜歡過那種四海為家逍遙自在的日子。
她說我給不了她想要的,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瞧吧,甚至才剛剛離開,我就開始不可抑制地思念她了。
放眼前路,山水迢迢,回東儀的路還很遠。
其實從南佛南部過境,路程會縮短三分之二,但我執意取道西武。
我與她從那里開始一路行來,如今也應該從這里開始一路行去,到彼處結束。
她說要和我做朋友,但我真的做不到。
明明心中愛著她,難道要我以朋友的身份眼睜睜看著她和別的男人卿卿我我而無動于衷么?光是想象那種情景我就覺得自己快瘋了!
即便就此結束一切,也好過那樣,起碼,我還能維持一份屬于男人的血性,即便有些悲愴。
取道西武,加長旅程,那是因為我需要這么多時間來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需要這么多時間來將她好好地鎖進心里,回到東儀之后,我便不是曲流觴了,也,不會有時間再去想她。
想起東儀,不免想起如夢一般的前塵往事。
盡管沒有意義,但我依舊忍不住常常回憶,自己的人生是從哪一刻開始偏離軌跡的?
是從自己知道辨別好壞開始?
是從裴延熙那句“你們慕容一族不過就是我皇家養的狗而已”開始?
還是從得知父母為了三個哥哥、為了全族的命運,決定毒死我的那一刻開始?
慕容家族,東儀首屈一指的殺手家族,族中的每一代每一個人都是效忠東儀皇室的殺手,他們不應該有自己的是非觀念,皇室的是非就是他們的是非,他們不應該有感情,如果有了感情殺人的時候就會手軟,他們更不能違逆主人的命令,一旦違逆了就一定會被剿殺。
慕容家族的世世代代,都是這樣無心無情惟命是從地過來的。
我曾是這個家族的驕傲,但如今,相信族中已沒有人愿意再提起我。
十歲的時候,我就以過人的天賦在家族中嶄露頭角,獲得長輩們的一致贊揚,那時候他們都說,長大后,我必成為慕容家族新一代中的頂尖殺手,我亦這樣想。
那時候,先皇還在,燕瑝也只是皇長子,這個比我小幾歲的皇子很喜歡來找我玩,讓我指點他學武,一來二去兩人便成了很好的朋友。
某日我受詔去宮中陪燕瑝習武,同在御花園玩耍的琛王府郡主裴延熙的風箏掛到了樹上,讓我去替她取下來。
樹有好幾丈高,我輕輕松松就躍了上去,裴延熙非常高興,嚷嚷著說要我給她做隨從。
當時我沒在意,不想過了幾天之后,家中果然收到燕瑝之母華懿皇貴妃的諭旨,命我去給裴延熙當隨從。
父母長輩連聲謝恩,我卻抵死不從。雖然只有十歲,但思及堂堂男兒被一個女子呼來喚去當狗一般的使喚,我還不如去死。
我不肯去,族人便將我點了穴綁了去,結果到了琛王府,裴延熙不管說什么我都無動于衷,更不肯受她支使,氣得她又打又罵,鬧到后來甚至拔出侍衛的刀要砍我,幸好燕瑝聞訊及時趕到,帶著我去貴妃那求了情,好說歹說半天才放我回去。
沒人知道,就是從那時開始,對于自己寄人籬下身不由己的事實,我開始深惡痛絕。
我不分晝夜地練功,進步神速,先帝駕崩那年我十四歲,武功在族中已經名列前茅,燕瑝即位后,太后執政,慕容一族便掌握在了太后的手中。
對于這一點,我深感不滿,慕容氏只效忠皇族,而皇族應該姓燕而不姓裴,如果說效忠,我情愿效忠十歲的燕瑝也不效忠那只手遮天的攝政太后。我討厭對女人俯首稱臣。
對于我的逆反性格,族中長輩早有察覺,當時只當我是年少桀驁,不想兩年后,待眾人明白過來我本就是這樣的性格時,一切都已晚了。
自燕瑝登基太后攝政后,裴氏一族及其黨羽勢力發展迅猛如日中天,清除政敵欺壓百姓,一時間朝中人心惶惶民間輿論四起,都道東儀姓裴不姓燕了。
有位兩朝老臣,于這風口浪尖在朝堂上凜然直言,請奏太后遵照先皇遺言為皇上設立輔政大臣。
當夜,慕容家就收到了刺殺這位忠臣的密令。
十六歲的我已經晉級慕容家族一頂一的高手,這個任務,眾望所歸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如往常一般,拿到命令我便立刻動身,只不過,這次我沒有殺那位大臣,而是護著他一路拼殺助他逃到南佛躲過了這場殺身之禍。
說實話,做出這個決定并沒有浪費我多少時間,事實上,當時我什么都沒想,只是覺得非如此不可,于是,便去做了。
朝廷很快便得知了我違令的消息。太后懿旨,命慕容家族自行清理門戶。
三十六個慕容家族的殺手半路截殺我,迫于無奈,我傷了他們。
盡管知道帝都此刻于自己而言不啻于龍潭虎穴,但我覺得必須要回去見父母一面。
就算是重兵把守的帝都永安,依舊沒有人能留得住我,揮淚拜別父母后,我也來到了南佛,因為聽說漕幫幫主蘇庭松一套碧海潮生刀法無人能及,年輕氣盛的我便尋上門來。
到了天一島,我第一個看見的人是當時剛滿十四的蘇吟歌,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喂!要死死遠點,不要死在天一島,這里沒地方埋你,扔水里魚會中毒。”
他救了我,可我卻情愿沒有遇見他,就那樣死了也好,如此,我便不會知道,一向疼愛我的父母,會在分離的那一刻,在我的杯中下毒。
是的,舍棄了我,他們還有三個孩子,我不過是他們的四分之一而已。
如果不舍棄我,他們,包括我的三個哥哥,都可能受我連累而被清洗。
我心如死灰,但卻并不恨他們,只是從此之后再不想永安,再不想慕容。
我不知他們以什么辦法令世人相信我已經病死,但我卻委實喜歡這樣的謊言,從此后,世上消失了慕容倦,多了曲流觴。
我沒有想過,終有一天,我會因為父親病重的消息而選擇再次回去那個地方,面對那我已經陌生并且厭惡的一切。一如我沒有想到,看慣春花秋月的我,會因為那樣一張蒼白而微顯狼狽的臉而心生悸動。
不知不覺中便已來到當初遇見她的那條河流,兩岸的葳蕤青草早已變成了荒涼雪原,正如我心情的轉變。
我本不愿承認,卻不得不承認,我害怕在她心里也只是幾分之一,害怕有那樣一件事,讓她會為了保全別人而選擇舍棄我這幾分之一,正如,我的親生父母。
我想,我終是鄙陋的,自己尚且不曾為她付出過什么,就妄想能截斷她的退路,將她禁錮于我一個人的懷中。
幸而,她拒絕了。我難過,卻也慶幸,慶幸我鄙陋的想法沒有變成現實。
我多的是情,當初背叛家族是為了情,如今回歸家族還是為了情。不同之處在于,如今的我已明白,局部的個體的抗爭,終究是卑微而可笑的,什么也改變不了,最后的全面的勝利,才值得傾盡心力。
我缺的是時間,我心里有悔,當初在朱武門,我不該因為看見她脖頸上有吻痕就轉身離開,在天一島,我不該為了去殺葉千潯而離開她那么久。
如果我一直陪在她身邊,每一天都盡我所能做到最好,即便最后她還是拒絕我,即便傷心,但我不會有悔,因為我已盡了全力。
但事實上我卻沒有。
此番一別,不知塵埃落定之日,我還能不能活著再見她一面?如果能,我將心無所累地盡全力去愛她,愛這個,第一次撥動我心弦的可愛女孩。
如果不能,那我只能帶著遺憾離開了,因為我永遠無法知道,如果我盡全力去愛她,她最終是否會愛上我。
看著筏上那把青油紙傘,想起當日,她也曾親昵地挽著我的胳膊與我一起躲在傘下,心中不免悲傷。
懷中依稀還留著她的香澤,與她的距離,卻越來越遠。生命中少了這一抹靈動的暖色,一切都暗沉冰冷。
舉目四顧,只覺天地蒼茫長風浩蕩,自己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心中之郁結無處抒發,忍不住一股熱氣沖出胸臆:“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長喝一聲音如金石,撕裂長空響遏行云,方覺吐盡了胸中混濁之氣,心亦為之一空。
拿起長篙欲行,眼角余光卻掃到岸上似有匹駿馬追著筏跑,我立足望去,云一般的大氅,綢一般的黑發,是名女子。
見我望去,她也策馬立于水邊,與我相望,看不清容貌,只見身姿美好。
不由的就想起與那人初初相識的一幕,嘴角泛開毫不羞澀的微微笑,她道:“狐貍,你好。”
她便是有這種能力,明明傷了人的心,但想起她,嘴角卻還是忍不住泛起微笑,苦澀也甜蜜。
人生若只如初見……
也只有她吧,初見只覺有趣,相處越久才發現越放不下她。
比起人生若只如初見,我更希望人生若是能永遠……
回轉身,執起長篙劃過冰冷的水面。
終點或許不可預知,但我的目標卻很明確。
我要活著,因為我不甘心就此放棄她,我要活著,回來找她。
只是,她會喜歡我慕容倦的身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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