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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生厭


  南佛盛泱,東宮龍華殿。

  迷離的夜,華貴的紫色床幔在月光下顫起漣漪般的波紋,泛起層層銀光。拂進窗口的夜風搖晃著金色簾勾,在雕著盤龍的床柱上撞出清脆的“叮叮”聲響。

  低喘呻吟被翻紅浪,滿室的春光驅散了冬夜的薄寒,只剩滿室的旖旎風光。

  “嗯嗯……殿下……奴婢不行了,不行了……啊……”隨著女子的尖聲吟叫,床帳一陣大幅度的搖晃,然后,室內只剩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疏影橫斜的長窗外,一直駐足偷窺的人影貓下腰,順著墻角漸漸隱沒于黑暗中。

  少時,又一道黑影風一般從窗口飄進,悄無聲息地關上窗,來到床榻前跪下行禮:“殿下,人已經走了。”

  簾幔一掀,一名花容月貌的女子下了床,先將層疊的紗帳用金鉤攏好,這才與李逝一同跪在床前。

  金縷衣袍整齊地斜倚在床柱上,長發披散神情冷魅,臉上哪有半分欲色?揮揮手叫那女子退下,問李逝:“招了嗎?”

  李逝答道:“各種酷刑都試過了,須彌那老小子涕泗橫流,只說當年他入天圣宮行竊時根本不知道那是天欽寶盒的鑰匙,只當是普通的寶石。后來知道自己闖了禍便一直混跡于一個小馬幫,五年前那馬幫為月瀟山莊所滅,他逃命時,身上的包袱被當時馬幫中一個小女孩給搶走了,他說不出那女孩的名字,只說當時她大概十一二歲,馬幫中人都喜歡‘丫頭丫頭’地叫她。”

  金縷瞇眼,艷若幽曇的臉上布著一層寒霜,道:“十一二歲的女孩?能搶走他的東西?”

  李逝道:“屬下也不信,挑了他一條腳筋,他痛昏好幾回,醒來便指天戳地地賭誓,說他沒有一句假話,看起來倒不像是在說謊。”

  金縷撫額:“如果不能打開天欽寶盒……成敗難料啊。”

  李逝想了想,道:“殿下,不如屬下命那賊精畫出女孩畫像,我們來個按圖索驥?”

  金縷搖頭,有些煩惱,道:“讓我再想想。”

  少時,忽然問:“她怎么樣了?”

  李逝頭上開始冒汗,道:“屬下正想向殿下稟報此事,秦姑娘她……被皇甫絕救走了。”

  “誰?”金縷突然抬頭。

  “西武十三皇子,曦王,皇甫絕。”李逝低著頭。

  “怎么會是他?他去圣境做什么?”金縷皺起了眉頭。

  “據消息,除了救走秦姑娘,他什么都沒做,好像就是專門為了秦姑娘去的。”李逝小聲道。

  金縷眉頭皺得更緊了,停了片刻,突然又眉間一展,道:“叫蘇吟歌馬上把她搶過來。”

  李逝畢恭畢敬道:“殿下,蘇吟歌還沒到圣境。”

  金縷一愣,隨即有些抓狂:“有逆浪三雄給他開道,再加上他那身輕功,此刻早該到了。竟然沒到?他現在在哪?”

  李逝稟道:“他并沒按照殿下吩咐帶逆浪三雄上路,而是搭乘了曦王府前去接應皇甫絕的大船,此刻,怕還在迦葉江上釣魚呢。”

  金縷氣得頭頂冒煙。

  “殿下,蘇吟歌如此陽奉陰違,是不是該給點教訓?”李逝很不厚道地建議。

  “此事容后再議,那家伙傷勢嚴重,只有他能讓她少受點折磨。你馬上去給我傳書給他,命他好生照料將功補過,如果不然,我炸了他的天一閣。”金縷氣哼哼道。

  李逝領命。

  金縷仰起頭,冥思道:“現在正是她最脆弱的時候,也是最容易心軟感動的時候,在女人的思維中,感動和喜歡往往分不太清……我這不成了為他人做嫁衣裳了么?”

  李逝無語。

  暗夜里,只見金縷雙眸晶亮如星辰閃爍,片刻之后,突然無聲地笑了起來。

  李逝抬頭,有些好奇地看他。

  金縷側眸掃了他一眼,突然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

  李逝心里開始有點底了,笑得如此開心,定是想到了對付皇甫絕的毒計。

  果不其然,笑夠了,他清清嗓子,道:“既然這個皇甫絕這么閑,我倒不介意給他找點事情做做。李逝,去,把你上次‘撿’到的天圣宮令牌給綠衣(即方那侍女),拿十萬兩銀票隨便找個小門派,然后……”他招李逝附耳過來,如此這般吩咐一番,聽得李逝連連點頭。

  *

  漫無邊際的山林,一堆篝火,點亮了那飽經風雨破敗不堪的獵人木棚。

  璃月躺在冰冷的地上,虛弱而疲憊地看著離自己幾尺遠、正在篝火上不斷轉動的肉塊。

  沒頭沒四肢,圓滾滾的一塊,也不知內臟掏干凈了沒有,更看不出是什么動物。這就是皇甫絕把她丟在這一下午后帶回來的戰利品。

  就個頭大小來判斷,璃月嚴重懷疑那可能是老鼠。

  目光順著那被烤得滋滋作響的樹枝一路向上,璃月看到了那絕對是從不沾陽春之水的白凈手指,再往上,一張臭臭的冰塊臉映入眼簾。

  人生的際遇就是這般無常,不管從心理還是生理而言,葉千潯與她的關系都遠勝皇甫絕,但危難之際,前者對她置之不理,而這個與她的家伙卻救了她。

  他甚至到現在為止都不曾正眼看過她,更不曾和她說一句話,對她討厭到了何種程度,可見一斑。

  再者,這家伙顯然沒有照顧人的經驗,將她抱到這里之后直接就將她丟在了濕冷的地上,連替她鋪層干草都不知道。

  身體陣陣發寒,臉頰卻滾燙,口中干的像火燒。

  璃月確定,自己發燒了。

  她看著火光那頭皇甫絕俊朗貴氣的眉眼,舔了舔唇瓣,聲音沙啞地開口:“冰塊,我渴。”

  “忍著。”皇甫絕眉眼不抬言簡意賅。

  “我想喝水。”璃月恍若未聞,繼續道。

  皇甫絕皺了皺眉頭,干脆不理她。

  “冰塊,我渴。”璃月重復。

  皇甫絕繼續皺眉頭。

  “我想喝水。”

  “這附近沒有水源!”他不耐地叫了起來。

  璃月眼珠轉了轉,嘴角勾起一絲極淺的壞笑,道:“口水也行……”

  皇甫絕僵了僵,臉色一黑,干脆側過身去不看她。

  “冰塊,我渴。”

  “……”

  “我想喝水。”

  “……”

  “給我點口水吧。”

  “……!”

  “冰塊,我渴。”

  “你好煩!”皇甫絕終于不堪那綿延不絕的魔音侵腦,吼著跳了起來,瞪著側歪在地上雙頰緋紅雙眸燦燦的女人。

  璃月看著他暴跳的模樣,微微一笑,干燥得有些起皮的小嘴里蹦出一句:“我要喝水。”

  皇甫絕握拳,吸氣,再握拳……幾次之后,身形有些僵硬地走出了木棚,消失在樹林深處的暗影里。

  胸口劇痛,又餓又渴,渾身發冷……好難受。

  直到此刻,璃月才終于不再堅持,痛苦地皺起了小臉。

  除了五年前練功走火入魔的那次,她還不曾體驗過這樣的痛苦。

  她可以讓皇甫絕看出她虛弱,因為身體的狀況根本不是她能控制的。但她不能讓他看出她脆弱,因為……他們不熟。

  女人的脆弱容易引發憐憫,她不需要任何人憐憫。

  很短的時間,皇甫絕呼呼地跑了回來,衣袍的下擺少了一塊,手里則捏著一團濕淋淋的破布,正不斷地往下滴著水。

  “張嘴。”他生硬地命令地上的女人。

  璃月早已收拾好了表情,掃了他手里的濕布一眼,面有嫌棄,道:“好臟,你就不知道弄個竹筒什么的……”

  不待她說完,皇甫絕失了耐心,眉頭一皺,將濕布往她臉上一扔回身就走到篝火那頭,繼續烤肉。

  他一定是瘋了,干嗎要救這個女人?她是生是死關他什么事?

  觀渡他們不是誤會他和這女人之間有那種關系么?反正橫豎也解釋不清了,讓她死了豈不一了百了?

  可……

  即便她就是這樣的可恨,他卻依然不能看著她就這樣凄凄慘慘地死在野外。

  一定是他太善良了!能者多勞善者多煩啊!

  心中哀嘆一聲,他重又將注意力投注在那塊小小的烤肉上。

  璃月面上覆著那塊濕布,冰冷的水珠順著面頰顆顆滑入她的脖頸發髻,讓她滾燙的臉頰稍稍降了些溫,倒有幾分舒服。

  真是個沒風度沒耐心的男人啊,也就江含玉那瞎了眼的女人才會看上他,看起來青梅竹馬什么的沖昏女人頭腦的能力真是非同凡響。

  她伸出舌尖舔著那濕布,只覺干癟的雙唇海綿一般的濕濡飽脹起來,雖然喉間還是很渴,但她已經不指望這個男人能再去為她取水了。

  在這世上,別人幫助你,是你的幸運,別人不幫你,那才是你公正的命運。沒有誰天生就肩負著去幫助誰的責任,正如她也不會幫助她所遇見的所有需要幫助的人一樣。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個男人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好了。

  又過了片刻,皇甫絕收回樹枝,查看肉是否烤熟了。

  耳邊的安靜卻他有些奇怪地抬起眸,看向對面的女人。

  他沒有給她把脈,因為他不懂醫,但他看得出,她傷得很重,否則,不會一下午都維持著他把她扔在地上的姿勢連身都不翻一下。

  看著她臉上的布團,他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

  可……這個女人就是有這個能力啊,她就是能把你氣得忘記了她原來是個傷患!

  真的搞不懂,人和人之間怎么會區別這么大,如果是江含玉,她一定會善解人意地安慰他其實她的傷沒那么重,讓他不要擔心……

  想起江含玉,他不由又想起了母妃,也不知她們二人在宮中過得怎樣?皇甫載淳那個混蛋定然不會優待她們的。

  且等著吧,終有一天,他要拿回被他奪走的一切!

  遐思一回,他重又將目光投在璃月臉上,卻發現濕布下隱隱有個什么東西,將濕布輕輕的一頂一頂,似是……她的舌頭。

  細微的動作,似棵尖尖小草,柔柔地在他心上扎了一下。

  六歲,被迫親手弒母,然后就孤身一人流落江湖……他真的想象不出她是怎么過來的。光是親手弒母這條,如果放在他身上他就得瘋了。

  真正走進了她心里,不管順天逆天,凡是這天下之事,她能為你做絕……

  可為愛逆天之后,她又得到了什么?一生的痛和罪。

  對此,她應該是有所預料的,但她還是做了。在這一點上,他自愧不如……

  “喂,你個臭冰塊,想悶死我啊?把你的破布拿開啦,惡毒的男人!”他正七想八想,某人卻突然聒噪起來。

  皇甫絕一愣,隨即氣哼哼地拿根樹枝將她臉上的破布挑開,身子一扭,開始專注地對付烤肉。

  這個女人,完全瘋狗一只嘛,他竟然差點為她動了惻隱之心,真是瘋到家了。

  伸手撕下一塊肉,端詳半天,小心翼翼地放在口中咂了咂,立馬吐了出來。

  除了淡淡的腥味沒有一絲別的味道,味同嚼蠟,難以下咽啊。

  記得以前和觀渡他們一起出去的時候,偶爾也會露營,他們烤的肉為何就那般噴香有味?

  皇甫絕有些納悶又有些挫敗,揚手就欲把手中烤肉扔出去,眼角余光掃到不遠處那女人正目光閃閃地看著他。

  想了想,他回身,一副寬宏大量的模樣將樹枝伸到璃月面前,道:“省給你吃。”

  璃月貌似感激地微微一笑,道:“第一次發現你這么好。”

  皇甫絕雙頰瞬間一紅,轉移目光不看她。

  璃月心中暗笑,就著他的動作傾過臉去輕啃那烤肉。他剛剛難以下咽的模樣她自然是沒有忽略,但她跟他不一樣,她已經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如果錯過了這頓,要等這個粗枝大條且極度沒有野外生存經驗的男人弄下一頓,只怕她早已餓死了。

  本以為她與他一樣,啃一口就會吐出來,然皇甫絕等著等著,卻一直等不來他想聽到的抱怨。微微側過眸子,他偷看著璃月。

  女人極力地探著脖子,小獸一般啃咬著樹枝上的烤肉,甚至連微黑發焦的地方都沒有放過。

  她吞咽得極為艱難,卻不愿停止,那模樣,仿佛已經餓了幾十年一般。

  看著這樣奮力求生的她,他的心又莫名奇妙地被柔軟草尖兒扎了一下。

  少頃,樹枝上已經被她啃得肉末都不剩了,她才松了口氣,放松了一直繃直的身體,躺在地上平復呼吸。

  皇甫絕皺眉看著她唇角和頰側混著黑色碳粉的油漬,正在猶豫要不要給她擦,卻見她突然斜眸過來,以取笑的語氣道:“今天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比你表情更臭的東西,那就是你的烤肉技術。”

  皇甫絕真想把手中那根油膩膩的樹枝再放到她臉上去蹭蹭!

  側過身,他仰面靠在身后的木板上,準備睡覺。

  良久。

  “冰塊,我冷。”

  他假裝沒聽見。

  “冰塊,我好冷。”

  他假裝已經睡著。

  “冰塊,我好冷好冷。”

  他試著打鼾,卻不慎發出了小豬般的“哼哧哼哧”聲。

  “冰塊,我好冷好冷好冷。”璃月本來想笑,但剛一咧嘴胸口便劇痛,只好放棄。

  皇甫絕紅著俊臉,萬分不耐地睜開眼,往篝火上添了幾根樹枝。

  剛想靠回去,璃月嚷嚷:“還是冷。”

  “別想叫我脫衣服!”皇甫絕瞪著她。

  璃月委屈地撇撇嘴角:“我才不要你的衣服。”

  “那你冷啊冷啊地鬼叫什么?”皇甫絕火大。

  璃月狀若羞澀地咬著下唇,雙眸含情脈脈地凝視著他,小聲道:“我要抱抱。”

  皇甫絕一呆。

  “你是不是怕又流鼻血?別擔心,我今天沒力氣摸你。”見他不置可否,璃月趕緊‘寬慰’他。

  皇甫絕臉一黑,此事不提還罷,一提氣就不打一處來!

  可有氣又如何?他總不能沒品地沖這個半死不活的女人發脾氣吧!

  當即惱怒地“哼”了一聲,起身跑到外面找那些花花草草發泄去了。

  見他甩袖而去,璃月倒又微微勾起唇角笑了。

  這個男人,雖然不怎么討喜,但至少他真實,心里想什么,面上便立刻寫得清清楚楚

  或許不那么深沉穩重,但好處是也不必刻意去猜疑提防,這樣……其實也挺好。

  身體的疲憊和虛弱已經達到了極致,得不到照顧的她只好無法控制地輕顫著承受腦海中陣陣襲來的暈眩,極度懷疑這次昏過去,還能不能再醒來。

  皇甫絕,你這個笨蛋,小氣鬼,抱抱我能死嗎?我還沒告訴你玉佩的下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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