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蹈覆轍
天一島,吟歌院。
烈烈如火的紅楓樹下放著一張長椅,面色蒼白的俊挺男人仰面躺于其上,身上蓋著一方薄衾,清靈的眸光毫無思緒地投于頭頂上那片被楓葉寸寸割裂的湛藍天空。
一片火紅的楓葉旋轉著飄下,落于他的胸前。
他收回目光,修長的指拈起那片落葉,翻來覆去地看,妖嬈的顏色讓他想起了某人,神情漸漸怔忪起來。
蘇吟歌一手轉著紫玉簫,一手端著一方托盤,盤中一只小藥盅,嘴角噙著漫不經心的笑意,搖搖晃晃吊兒郎當地從花園那頭走過來。
“曲大官人,您別這么糟踐自己的身體行不?這么重的傷竟然還跑到外面來吹風,您當奴家熬藥照顧你容易啊?”走至近前,他尖著嗓子陰陽怪氣地抱怨。
曲流觴抬眸,看著他毫無正經可言的臉,無語地彈開指尖的楓葉,道:“我好多了。”
“是嗎?那你起來跑幾圈試試?”蘇吟歌將藥盅放到長椅之側的矮幾上,挑起一側眉梢看他。
曲流觴不予理會,拿起藥盅一飲而盡。
“你和葉千潯的交手過程我不想知道。我只好奇,中了葉千潯一掌的你,是怎樣從玉無塵手下活著回來的?”蘇吟歌斜倚在楓樹下,笑盈盈地看著他問。
曲流觴懶得理他。
“喂,說說嘛,重傷的你對他的性命定然構不成威脅,那你到底用什么辦法迫他放棄的呢?”蘇吟歌抬腿,用足尖拱了拱他的小腿。
“毀他容。”曲流觴短促地拋出一句。
“毀容?”蘇吟歌驀然提高聲調,怔了一怔之后,笑得前仰后合,一手撐住樹干,一手顫抖地指著曲流觴,邊笑邊道:“不是吧,這么潑皮耍賴卑鄙無恥的陰招你也想得出來?不是你風格啊!”
曲流觴毫無愧意地“哼”了一聲,道:“如果他來找你,你別給他治。”
蘇吟歌重又恢復了吊兒郎當的模樣,道:“他傷了你豈會再來找我給他治傷?他又不腦殘。”
曲流觴不語。
蘇吟歌瞄了他一眼,以幸災樂禍的語氣道:“哎呀,想不到這玉無塵竟然也對那豬妖有意思,還有金縷那小子……”說到此處,他故意停了一下,目光一掃,發現曲流觴的臉黑得泛青。
嘴角勾起一絲戲謔的笑,他接著道:“話說回來,這豬妖跟著金縷走了一個多月了,按照金縷的人品和能力,或許此刻孩子都有了,你說我要不要主動送些安胎藥去……”
話還沒說完,曲流觴已經用吃人般的目光瞪了回來,狠狠道:“閉嘴!”
“我不過就事論事而已。喂,我說,這豬妖明擺著就是個水性楊花的貨,你要么安安分分戴牢頭上那頂綠帽,要么干脆甩了她算了,再這么折騰來折騰去,遲早把命搭上。”蘇吟歌喋喋不休。
“叫你閉嘴!再說我揍你!”曲流觴惱了。
“好——不說——忠言逆耳啊——”蘇吟歌拖長了語調,一邊哀嘆一邊轉身要走。
“昨夜我回來看到曦王府的船停在南浦,他們來做什么?”曲流觴突然問。
“路過,補給食糧的,你關注誰?”蘇吟歌停步回頭,滿面探究。
“皇甫絕在上面?”曲流觴目光沉凝。
“沒看到,只有兩個老頭和一些侍衛。怎么?難道皇甫絕也喜歡那豬妖?蒼天,搞不懂你們這些男人都什么品位啊?世上的美女都死絕了嗎?”蘇吟歌一臉的悲哀和不理解。
“馬上消失!”曲流觴無比煩躁地揮手攆他。
蘇吟歌睨了他一眼,一副哀莫大于心死般的模樣,剛剛轉身,一只信鴿撲棱棱地飛來,停在他右手側的楓樹枝椏上。
他神色一正,伸手抓住它取下綁在爪上的小竹管,取出字條,只掃了一眼,臉色馬上變得比曲流觴更黑。
又掃了幾眼,確定自己沒有眼花看錯,隨即惱怒地將字條碾成齏粉,抓狂地一邊跳腳一邊仰天怒吼:“為什么這種事會落到我頭上!為什么為什么!”
曲流觴驚訝地看著他。
蘇吟歌這家伙雖然平時表情多變,但一般都是裝模作樣,很少泄露自己的真正情緒。可眼下……看著他身后無風自揚的發絲,他知道,他是真的發飆了。
他知道蘇吟歌與一個頗為神秘的人有聯系,每次信鴿來,他便會離島一段時間。對于這件事情,蘇吟歌從來不提,他也從來不問。即便是朋友,彼此間也不可能毫無秘密,有時候,不讓對方知道,或許是種變相的保護。
他理解,也尊重他的隱私。
蘇吟歌暴跳了片刻,仍然無法控制憤怒,玉簫一揮,正擊在那還來不及飛走的信鴿頭上,口中罵道:“你為何不死在半路?!”可憐的信鴿一下掉落地上,嗚呼哀哉。
嘖,竟然會拿鴿子出氣,看來此番真的氣得不輕呢。也不知什么樣的事讓他這般排斥。曲流觴暗暗地想。
蘇吟歌又張牙舞爪半天,成功地摧殘了半片花圃一株梅樹后,終于開始平靜下來。
少時,他倏然回身,雖然面色不佳,但總算恢復了幾分正常的模樣,對曲流觴道:“我要出去一段時間,以后就由我房里的侍女來照顧你,傷勢痊愈之前不要亂來,藥里面有一味忌色。”
曲流觴一愣,這家伙不是正在暴怒中么?怎么還能想到這上面來?
見他轉身要走,他忙道:“喂,你就不能派個小廝來伺候我?”
“想要孌童跟我的侍女說,她會滿足你的。”蘇吟歌頭也不回地揮揮手,消失在花園那頭。
曲流觴語噎。這家伙,什么時候都別指望他有個正經。
*
迦葉江畔大元城,有一座名為“玉麒麟”的豪華客棧,這是月瀟山莊的產業,每次玉無塵來南佛巡視商貿,只要路過此地必定入住其內。
與臨風館畫云軒同樣裝飾的房間內,玉無塵摘下頭上的白紗斗笠,微微偏過臉看向鏡中。左頰上,一道細細的傷口,一寸來長,如果放在一般人臉上,或許不值一提,但放在他毫無瑕疵如瓷似玉的臉上,就顯得怵目驚心了。
出岫站在他身后看著,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么話來安慰一下被毀容的主子,于是道:“那曲流觴真的是男人嗎?打起架來怎么像個女人一樣,竟然還撓臉?!”
“嫉妒,這是赤|裸|裸的嫉妒!但是沒辦法,即便多了這么一道傷口,我還是比他好看。”玉無塵看了片刻,拿起一只小瓷瓶,倒了些乳白色的膏狀體在指腹,輕輕抹在傷口上。
“少爺,這個……會留疤嗎?”出岫遲疑地問。
“只要血痂脫落之前能趕回九華山,便不會留疤,莊里有藥。”玉無塵說到這里,揚眸在鏡中看著身后的出岫,問:“大少爺去了圣境么?”
出岫點頭,道:“大少爺和九龍中的三龍一起去的,加上漕幫的幫忙,應該能把三小姐奪回來。”
“前提是天圣宮的人不加干涉。”玉無塵收起瓷瓶,淡淡道。
出岫想了片刻,道:“少爺,曲流觴那廝,今后你還殺嗎?”
“待簾秋之事告一段落,交給大少爺去做,這是他該補償我的。”玉無塵臉上有了些怨念。
出岫自然也明白,要不是當初大少爺設了那么一出毒計,秦璃月也不會離開少爺,自然也不會和別的男人攪在一起。
“少爺,恕屬下直言,有時候,屬下真的覺得大少爺與簾秋小姐的感情比與少爺的感情更深。”出岫俯首道。
“簾秋是女子,自然比較討喜。”玉無塵道。
“但少爺您別忘了,簾秋小姐是庶出,即便是夫人寬宏大量將她視為己出,大少爺心中也不可能毫無芥蒂。更何況,不是還有傳言說小姐是……”出岫說到此處,謹慎地停了下來。
玉無塵眉間微皺,細細想來,的確有些道理。他微微仰頭,看著銅鏡邊框上那繁復的曼陀羅花紋,道:“那些流言蜚語就不用去管了,把你心里想的說出來。”
出岫頓了頓,大著膽子道:“屬下是想,明年就是五年一期的武林盟主甄選大會了,而老爺又有心退位,大少爺是不是忌憚你會與他爭位?”
玉無塵撫額,道:“我早說過無心于此。”
出岫道:“但大少爺未必相信。少爺這些年勢力的逐步擴大許是早已讓他感覺不安。說到底,他之所以設那一石二鳥之計欲置璃月姑娘于死地,不就是因為璃月姑娘曾對他手下的龍顯動過手,而璃月姑娘又是少爺麾下的得力干將么?”
玉無塵仰頭,閉上雙眸,有些無力道:“別說了。”
出岫卻似有些激動,道:“少爺視親情重于一切,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山莊,為了玉氏一族,可有人卻不領情……”
玉無塵閉眸不語。
出岫見狀,終于訥訥地沉默下來。
*
洶涌而溫和的真氣,猶如流經生命之田的涓涓溪流,溫潤地滋養著她劇痛中的經絡骨骼,逐漸匯聚成強大的一團,護住了她脆弱的心脈。
是誰?誰的手抵在她背上?不要救她,她不要活!
掙扎的念頭一起,璃月胸口一痛,低喘一聲,醒了過來。
睜眸的剎那便不由自主地吸了口冷氣,因為胸口痛得實在無法忍受。察覺到有人給自己注入了大量的真氣,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她無奈而凄涼地扯了扯嘴角。
終究是不該躲啊,她原本也不想躲的,只是自幼行走江湖,過慣了刀頭舔血的日子,常年拼殺鑄就了她遇到危險時無與倫比的靈敏和快捷反應,規避危險的本能獨立于她的意識之外,雖然她一察覺便立刻遏制住了這種本能,卻還是偏了。
若她不躲,讓那一掌正中心臟,她一定可以斃命當場。
想起昏厥前的一幕,她心中五味陳雜,再次醒來這個事實讓她有些無措,不知道該怎么辦。
眼前昏暗,身下搖搖晃晃,她強打精神,決定不去想那么多,先弄清眼下是什么情況再說。
逼仄的空間,木質的,看上去應該是個大木箱子,廂體微晃且向一邊傾斜,仿佛正被人抬著爬山或是登坡。
廂體四周鑿著幾個透氣的孔洞,不大,外面的光線因而交錯的射進來,璃月看到,她的對面,還有一個女子。
雖然沒有練過暗器,但璃月的視力卻一向不錯,箱中光線不佳,她卻還是看清了那個和她相距不到一尺的女子。
玉氏山莊三小姐,玉簾秋。
她身上有大片大片暗色的污漬,似是血跡,箱中氤氳著濃烈的血腥味,美艷而微顯孱弱的臉蛋上也有幾縷血絲,閉著雙眸斜靠在箱壁上一動不動。
外面似乎風很大,呼呼地在孔洞間掠過,是以璃月聽不清她的呼吸,無從判斷她到底是活著或者還是死了。
收回目光,無意中掠過自己的裙擺,她怔了一怔。
這裙擺的紋飾好陌生,不是她原先的那件。
有了這個認知之后,她進而察覺到,自己衣裙干凈渾身清爽,昏倒前她吐了大量的血,濡濕了自己的臉頰和發絲,然而此刻臉頰上不緊繃也不粘膩,貌似昏倒之后有人給她做了全面的清洗和換衣。
會是誰呢?
銀色的輪子,紫色的衣袍……如果她沒有記錯,這應該是天圣宮宮主云淺才具備的兩樣東西。
可……她在慕容氏的宅院里出事,云淺怎么會在那里?又怎么會對她施以援手?
難道是因為上次看到她和金縷在床上,以為她和金縷關系不一般,所以想將她救活了威脅金縷?
但,據她所知,金縷的母妃沒有任何后臺靠山且早已不在人世,而南佛太子的廢立全憑他一句話,他若對金縷果真不滿,直接要求南佛皇帝廢掉金縷就是,何必轉彎抹角費這牛力?
再者,她現在和玉簾秋在一起,那到底又在誰的手里?玉簾秋原本在慕容氏手中,如果外面抬著這箱子的人是慕容家族的,她殺了慕容冼,他們沒道理留她活命。
若是已經到了漕幫手里,傅紅紗他們也決計不會將她和玉簾秋放在箱子里抬著走。
可若是說在天圣宮手里,他們又為何要將她和玉簾秋放一起,眼下又是想把她們抬到哪去?
重傷的身體禁不住她這么劇烈的思維活動,只想了片刻腦海中便開始陣陣的暈眩起來,四肢百骸也疼痛不已。
她立刻放棄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閉目調息。
一心求死卻沒有死,這又是乖戾的命運與她開的另一個玩笑么?
可如今,除了死之外,命運還能拿她如何?殺父弒母的事都做了,她還有什么可在乎的?
不待她多想,箱子一陣輕晃,然后傳來一陣失重感,似是被從高處推了下去,隨后又是一震,微微的左右搖擺,似是被懸空吊在了某處。
除了呼呼的風聲,四周開始安靜起來。
璃月自前天下午至今粒米未進,雖然渾身極痛,然還是不足以驅散那掏心挖肺般的饑餓感,本著求生的本能,她窮盡全力將自己的身體向一側微斜,湊向靠她最近的那個透氣孔。
非常細微的動作,卻讓她胸口血氣狂涌,她急忙停住,知道自己已經失血太多,在得不到補給的情況下,她所能做的只有不失去更多。
努力地使自己呼吸平穩,她微微側過頭,順著那個小孔向外看去。
隱約可見青色的石壁和雜草,隨著木箱無所依靠的輕旋,她看到了遠處蒼山黛色的輪廓。
如果猜想不錯,這是,被吊在一處懸崖上了。
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
她收回目光,看向對面的玉簾秋。若說衣襟上那么多血都是她的,那……她應該也是危在旦夕。
她對此無動于衷。
如果她還沒有與玉無塵決裂,或許還會對她有所憐憫,但此刻……
她閉上眸,靜靜地蓄了半天的力氣,然后艱難萬分地伸手搭在自己的腰帶上。
雖然衣服已經被換過,她隨身的東西沒被搜走的幾率非常小,但她還是忍不住想看看。
纖指一點點探進懷中,指腹感覺到一個細細的堅硬的東西。
她眼睛一亮,蓮令竟然還在?!
葉千潯,你這混蛋,會在附近嗎?
這是她如今能想到的唯一生機,不管成不成,她必須一試。
捏住那根細細的管子,她緘默地凝聚著力量,好半晌,突然抬手,將蓮令塞進唇中用力一吹。
高亢清脆的哨聲,帶著無可比擬的穿透力以及在山谷中激起的隱隱回聲,悠遠綿長地傳揚開去。
這番動作耗盡了璃月僅剩的所有力氣,右手無力地垂落身側,她身體一顫,喉間一陣腥黏,急忙咬住牙關,硬生生地吞下那滿口的鮮血。
近乎癱軟地靠在箱壁上,她閉上雙眸試圖養神。
接下來能做的一切,便是等待。
生或死,她只能聽由時間來安排。
命運似乎突然變得和善起來,不過盞茶時間,她便感到身處的木箱被人大力地向上拉起,安穩落地之后,頭頂傳來“喀喇”一聲,耀眼的陽光照了進來。
璃月瞇眼,好不容易適應之后,看到了那張熟悉而微帶愣怔的俊臉。
葉千潯,他真的來了!
思及上次見面他出自肺腑的情話,眼下這樣的重逢讓璃月冰冷空落的心中驀地泛起一股暖流,這股暖流在她心中逐漸洶涌,很快便潤濕了她的雙眸。
這是否就是……傳說中找到依靠的感覺?
她一向不習慣在別人面前表露自己的真實情感,但這一刻,她真的忍不住,又想哭,又想笑。
然而……她還什么都沒來得及做,那沐浴著金色的陽光,也如陽光一般帶給她溫暖的男人,突然俯下身,抱起她對面的玉簾秋,看著她,頓了一頓之后,不發一語轉身便走。
微笑還未泛起便僵在了嘴角,璃月腦海中一片空白。
重傷讓她的反應不及平時靈敏,因而,一時間她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山風獵獵,吹著她發,也吹著她的心。
良久,她仰頭,看著虛無一片的天際,無聲地笑了。
說臨死之際獨獨舍不得她的男人,聽到她的呼救前來,卻撇下她救走了別的女人……
她想不出,世間是否還有比這更諷刺更可笑之事?!
秦璃月,離開玉無塵的那一刻,你不是發誓,從今后再不自作多情么?緣何在不同的男人身上?
眼角濕濡,她竭力忍住,因為,她的眼淚彌足珍貴,不想為不值得的人浪費任何一滴。
不知過了多久,激烈的情緒波動又讓她孱弱的頭腦開始暈眩,陣陣模糊的視線中突然又出現一抹頎長的身影。
她費力地掀開眼瞼看向來人。
看到那張臭臭的冰塊臉時,她有些微愣。
看到她眸中含淚虛弱不堪的模樣,皇甫絕也有些發愣。
懷著滿腹的怨念,憑著與觀渡的飛鴿傳書,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她可能在的地方。
到了圣境之后,他不知道她到底在哪兒,今日漕幫與血影宮的徒眾發生激戰,他看到了葉千潯,尾隨而來,果真發現了這個女人。
一路上,他無數次地想過,見到她之后,什么都不管,先打一架再說,沒想到,看到的她卻是……這樣一副瀕死的脆弱模樣。
現在該怎么辦?
平生第一次,他因為糾結而有些生疏地撓起了自己的后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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