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起霧
見到來人從黑暗深處走出來時(shí),花鐘盯著她那一雙眉眼,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遍。
“你真不覺得咱倆眼睛長得很像嗎?”
“不像。”
花鐘無奈聳肩:“好吧。”
她遞上一壇酒:“喏,醉忘憂。”
女子伸出手來接過,她的手極白,白的嚇人,仿佛沒有一絲血色。
但通常情況下,她連她的臉一起,都藏在黑袍之下。
除了那雙幾乎與花鐘一模一樣的眉眼。
“阿星。”
“別這么叫我。”
花鐘幾乎一開口便被打斷,但她已習(xí)慣了。
她郁悶道:“好吧好吧。”
女子從不說自己叫什么,只有一次,她飲醉忘憂飲得多了,醉了一小會(huì)兒,那會(huì)兒花鐘趁機(jī)問過。
她倚靠在山石上,迷離著一雙眼,眼尾紅得仿佛彼岸花暈染過。
她聲音很輕:“我叫阿星。”
這話如同蒲公英般輕柔散開,隨著她眼角落下的一滴淚。
花鐘一度懷疑自己是否聽錯(cuò)了。
但那之后,她再未醉過。
阿星拿著醉忘憂,手伸到黑袍之下,飲酒時(shí)也未露出下半張臉來。
花鐘也不挑戰(zhàn)她的底線,所以從不趁機(jī)去看她的模樣。
“外面雨多大?”阿星放下酒壇,忽然問。
“大得很,我見過最大的一次了。”
“那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起霧了。”
“黃泉起霧倒是少見。”
花鐘想想,好像沒什么印象,“我待了這些年都沒見過。”
“黃泉起霧時(shí)總有些魑魅魍魎會(huì)趁機(jī)渡過黃泉,陰差看顧不過來。”
阿星那雙眼的視線凝在花鐘身上,“客棧又要來人了。”
花鐘道:“客棧經(jīng)常來人。”
阿星不說話,又開始飲酒。
花鐘好奇問她:“你為什么要在這破山洞里待著,就不去我的客棧呢?客棧條件不比這兒好多了?”
阿星并非陰魂,而是地地道道的人。
花鐘身為沉浮在陰陽交界處許多年的一片殘魂,既入不了陰司,又上不去凡塵,對于人簡直充滿了好感。
可借道黃泉渡的人很多,大多都是神魂離體來的,以肉/身渡黃泉的,她幾乎沒見過。
除了阿星。
但阿星也只是待在黃泉渡,渡沒渡過黃泉,她也不知道。
花鐘看她無聲飲酒,不禁問:“你這般愛喝醉忘憂,可是有很多傷心事要忘記?”
“不。”
阿星放下酒壇,酒水打濕了她覆面的黑紗。
才這么一會(huì)兒,酒壇已空了一半。
她說:“我要記著,一直一直記著。”
花鐘嘆了口氣,同情道:“看來真有人欺負(fù)你了。”
“其實(shí)我也挺可憐的。”她道,“這黃泉渡好生無聊,除了彼岸花,連棵草都不長,聽那些人間來的游魂說,人間有春夏秋冬,每個(gè)季節(jié)都有無數(shù)花開,我想那一定很美,可惜我入不了輪回,唯有窗臺上一株不開花的臘梅陪著我。”
她托著腮看向窗外瘋長的彼岸花:“也不知為何,我那么喜歡花。”
“因?yàn)槲蚁矚g。”阿星說。
“啊?”
“因?yàn)槲蚁矚g。”她又說了一遍,眼神十分認(rèn)真。
花鐘笑了。
“因?yàn)槟阆矚g,所以我喜歡?那這么說,是因?yàn)槲蚁矚g你?”
阿星不語。
她便問:“你這次在這里待多久呢?”
“起霧前就走,有一個(gè)我不愿見的人要來。”
“誰?”
“沈寄。”阿星斂眸。
“沈寄……我聽過這個(gè)名字。”
花鐘稀奇道,“上次黑白無常來,在客棧喝醉了,他們說我之所以待在這里,是因?yàn)樵诘纫粋(gè)叫沈寄的人。”
“那你還記得這個(gè)名字嗎?”
“不,不記得。”
花鐘搖頭,奇怪道,“我應(yīng)該記得嗎?”
阿星忽然低低笑了聲。
“我記得就行。”
花鐘拿著空酒壇回客棧時(shí),有人叫住了她。
“花老板。”
花鐘抬頭,通向二樓的樓梯上一個(gè)十七八歲的少年探出頭來朝她笑,露出一對可愛的小虎牙。
“桑麟。”花鐘問,“什么事?”
桑麟走下來,手上拿著一副畫軸。
少年的身量修長,頭發(fā)半束著,一襲月白色的長衫襯得他眉眼如畫。
花鐘瞧了他幾眼,忽生出一股熟悉感,又說不好。
“怎么了?為什么要這么看我啊?”桑麟不解。
“你甚少穿這顏色的衣裳,哪來的啊?”
“我家人捎來的。”
桑麟笑得燦爛。
花鐘訝異笑:“三十多年了,你家人還記得你的喜好,真好。”
“是呀。”
桑麟將畫遞給她,“給,房費(fèi)。”
花鐘接過,將畫軸徐徐展開,一副蘭花圖躍然于紙上。
寂靜空谷,一株幽蘭無聲綻放。
背景是一道瀑布,從山上傾瀉而下,水花濺在山石上,被陽光折射出絢爛的虹光。
“真美啊。”花鐘感嘆,“人間的花真美。”
桑麟點(diǎn)頭:“可美了,可惜我畫技拙劣,實(shí)在不能描繪萬分之一,而且我生來病弱,一直沒出過遠(yuǎn)門。”
花鐘將畫放在柜臺上,仔細(xì)欣賞。
“你雖沒出過遠(yuǎn)門,可見了許多美景。”
“那是因?yàn)槲宜诘脑茷憞汲潜揪褪莻(gè)極美的地方,那里四季如春,山花爛漫,仿佛人間仙境般。”
花鐘笑道:“你又沒去過仙境。”
桑麟:“雖未去過,可書籍中描述也不過如此了。”
“那你在這黃泉渡待了三十年,可無趣極了吧,這里終日昏暗無色,不是下雨就是刮風(fēng),唯有彼岸花這一種花,看都看膩了。”
桑麟笑道:“雖然如此,但我也就差三年多就到了壽數(shù)了,到時(shí)候就能跟著黑白無常大哥去陰司輪回,希望來生還有機(jī)會(huì)出生在云瀾國,不過這次,我要做一個(gè)身體康健之人,踏遍河山,去看百花。”
“真好,那提前祝福你。”花鐘笑了笑,將畫軸收起來。
“花老板,你在這里待了這么多年,就不打算去輪回嗎?”
“我自然想,可我魂魄不全,入不得輪回。”
“那要怎么辦呢?”
“不知道。”
花鐘露出郁悶神色,忽然想起一個(gè)問題,“桑麟,你飽讀詩書,那你認(rèn)識一個(gè)叫沈寄的人嗎?”
“沈寄?”
桑麟眨了眨眼,搖頭,“世間同名之人太多,我也不知道。”
花鐘坐在柜臺后面,單手支在臺面上托著下巴。
另一只手無聊地?fù)苤惚P。
算珠在白皙的手指下噠噠噠響,彰顯著她無聊且有些煩躁的心緒。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忽然走進(jìn)來。
“哈!花老板,你的網(wǎng)兜子找回來了。”
花鐘被嚇一跳,抬頭見桑麟還沒走,進(jìn)來的是老貓。
桑麟問:“貓大哥,外面雨已停了嗎?”
老貓回:“停了,看著下的大,也沒下多久。”
他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尋到擱在大堂一張桌子上的銀色酒壺,高興地拿起來,對著壺口抿了一下,滿足地發(fā)出感嘆聲。
“嘖,饞死我了。”他道。
桑麟瞧著,不理解:“這醉忘憂辛辣得很,又苦澀,怎么大家都喜歡?”
“你年紀(jì)小不會(huì)喝酒是不會(huì)理解的。”
老貓尋到板凳坐下來,倚靠在桌子邊上,“在這里的人誰沒有執(zhí)念呢?又辣又苦,反倒能讓人消愁。”
“可借酒消愁愁更愁。”
這話讓老貓沉默了會(huì),又呵笑一聲。
“一時(shí)半會(huì)消了也行。”
“那怎么不喝黃泉釀呢?”
“那個(gè)淡如水,沒意思。”老貓舉起銀壺沖他干了下,笑,“你這樣的少年娃娃才適合。”
“我不是少年娃娃。”桑麟認(rèn)真道,“我死的時(shí)候已經(jīng)十七歲了。”
老貓?jiān)陂L條凳上躺下來,一壺酒已見了底,人也迷迷瞪瞪地開始入睡,鼾聲時(shí)長時(shí)短。
桑麟將他掉在地上的空酒壺?fù)炱饋矸旁诠衽_上。
“花老板,為什么你釀的酒,不是淡如水,就是辛辣苦澀呢?”
花鐘汗顏。
“……我也沒辦法。”
她在漫長的無聊的日子里,才找到釀酒這么一件事兒干。
原材料還少,除了黃泉水就是彼岸花。
黃泉水做了黃泉釀,彼岸花做了醉忘憂。
來這里的客人沒得選,要么不喝。
可大家都在人間待久了的,縱然成為陰魂不需要吃喝,也逃不過口腹之欲,再難喝的東西喝習(xí)慣了也就好了。
習(xí)慣是個(gè)可怕的東西。
桑麟走出客棧,看向院外,又快速進(jìn)來,驚奇道:“花老板,黃泉渡竟然起霧了!”
“起霧了?”
花鐘驚訝又不驚訝。
她走出去看,只見院外已霧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白霧化不開的濃重,仿佛白紗層層裹住了她這間小客棧。
院中逐漸聚集了十來號人,對著院外的濃霧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
有人問:“花老板,頭一次見黃泉起霧,可有什么講究?”
可惜花鐘也不知。
她想起阿星說的話,于是轉(zhuǎn)身回了客棧。
不一會(huì)兒,花鐘寫了個(gè)告示貼在墻上。
“黃泉渡異象,最好不要出院子,一意孤行者,后果自負(fù)。”
其實(shí)她不說也沒什么關(guān)系,來黃泉渡的人鬼妖大多都是入不得陰司而暫留此地,黃泉渡沒有風(fēng)景,出了院子也沒什么值得看的,所以他們大多終日沉睡。
老道士朝客棧門口走過來,后頭緊跟著大白鵝。
“花老板,那個(gè)老貓……怎么進(jìn)去了就不出來了?”
桑麟說:“貓大哥喝醉了。”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老道士身后的大白鵝。
“這是什么鳥?真好看!我曾在書中讀過,凡間有白孔雀,渾身潔白如雪,脖頸修長,能振翅飛翔,可是它看起來也不太像……啊,我知道了,它頭頂紅冠,姿態(tài)優(yōu)雅,想必是鶴吧!”
大白鵝翻了個(gè)白眼,扭過頭,只留給桑麟一個(gè)孤傲的背影。
老道士尷尬笑道:“這是,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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